我叫影十九,是个暗卫,隶属于帝王影卫,是影卫的预备成员之一。
自有记忆起,我便习惯了日复一日的训练、厮杀,为的就是有朝一日入选影卫,成为这天底下最尊贵的帝皇手中之剑,我也一直为这个目标而奋斗。
直到有一天,影一告诉我,我日后便不再是预备影卫之一,我的余生只需要保护一个人。
那年,我十二岁。而我要保护的,要为之付出生命的主,不过三四岁,是个金尊玉贵的小姑娘。
我习惯性地穿了一身黑衣,连同另外一个同伴影二十一跟着大总管来到王府后院。
那天,云敛晴空,冰轮乍涌,好一派清秋光景。
我看到一个玉雪可爱的粉团子,正跌跌撞撞地跑向父亲的方向,软软地喊,“父王抱抱。”
“瑚图里。”年轻的父亲柔和了一双清冷的凤目,弯腰抱起了软糯可爱的女儿。
我明悟,这个娇软的小团子,就是我以后要守护的人了。
瑚图里宜敏比,是她的乳名。瑚图里宜敏比,在番语中是“万福集齐”的意思,这位年轻的父亲希望他爱若珍宝的女儿能够福寿延绵安康喜乐。
整个皇宫,谁不知道瑚图里是四皇子秦王殿下的掌上明珠,也是今上最为珍视的孙女。
因为这个小姑娘有些一张肖似先皇后的面孔,让这对天家最尊贵的父子,把对妻子对母亲的愧疚和哀思都寄托到了她身上。
大管家垂右手,屈左膝,上身微微前倾,打了个千,口称:“请主子安,请小主子安。”
我和影二十一亦然。
秦王微微颔首,打量的目光放在了我的身上,“你们就是父皇派来的人?”
“正是。”我屈膝,依旧保持行礼的动作。“属下影十九见过秦王殿下。”
秦王怀中的小姑娘偏头看向我,许是见了陌生人,圆润的杏眼中写满了好奇,凑近父亲的耳畔,娇声道:“父王,这两个哥哥是谁呀?”
“瑚图里,这是你祖父派来保护你的侍卫,以后是要一直跟着你的。”这位日后被众人传言冷酷无情的帝皇,在他的女儿面前却是一个极为温和的慈父,就连说话都要比别人轻上几分。
“要陪着我的吗?就像是皙哥哥还有阿昱、晖儿一般吗?可是我也不能经常见他们呀。”
她口中之人,一个是太子长子,一个是大皇子的长子,最后一个则是秦王的长子,是她所钟爱的弟弟。
“那自是不同。”四皇子爽朗大笑,不似平时的恭谨清冷,捏了捏小姑娘粉嫩的鼻尖,“皙儿、阿昱还有晖儿,那是你的哥哥、弟弟。这两哥哥呢,是以后要一直保护你的,会一直陪着你。”
“这样啊,那以后就一直有人陪我玩啦!”瑚图里冲父亲做了一个鬼脸,然后挣扎着要从父亲怀里下来。
她迈着小腿,欢快地跑过来,牵了我的手摇了摇,“这位哥哥,以后是会一直陪着我吗?我叫瑚图里,哥哥叫什么名字呢?”
哥哥?我怎么担得起这一声“哥哥”,她是龙子凤孙,而我只是一个地位卑下的暗卫而已。
可是,当她扬起瓷白的小脸,笑容灿烂地看着我时,我只觉得心神恍惚。我人生的前十二年里,双目所及之处,皆是冷漠血腥,唯有遇见她,才觉得这人间,是有光的存在。
我的双手有着常年握剑的厚茧,与她绵软细腻的小手有着鲜明的对比。因为自我蹒跚学步起,我学的不是诗文,而是暗器刀剑。
“影一十九。”我浑身僵硬,不自在地地抽回了手。暗卫,本就是不见光的存在,除却同僚,我平日甚少与人交流,更是从未与人有过如此亲密的接触。我并不抗拒她的接近,就是怕我伤痕厚茧交错的手会划伤她娇嫩的掌心。
我怕她觉得我的语言太过单薄,急急补充了一句,“影十九,正是属下的名字。”
“哥哥的名字有些奇怪呢。”她小声嘟囔着,她又看向影二十一,“那这个哥哥呢?”
“属下名影二十一。”影二十一干脆利索地说道。
她那仿若琉璃般的眸子中倒映着浅浅的疑惑,“唔,哥哥们的名字还是一样的呢!”
“瑚图里不喜欢么?那瑚图里改个就好了。”秦王含笑注视着她,清冷的眉目微微笑起来如同春水映梨花。
“啊?虽然有些奇怪,可是那是哥哥们的名字呀。”她有些不解。
她还年幼,尚且不懂的,对于我们而言,连性命都不是自己的,遑论是名字?况且,我早已不记得我的本名,影十九,只是我的代号而已。
“不妨事,跟在你身边的,自然是要起个你喜欢的,明白么?”四皇子只是微微一笑,缓缓道。
“唔,好吧。”她想了想,才道:“那这个哥哥就叫九问,另外一个哥哥就叫文州,好么?”
九问指的是我,文州指的是影二十一。
“极好。”秦王对一个暗卫的名字并不在意,她的提议四皇子又怎会说不好?
“哥哥们觉得呢?”她期盼地看着我,明亮的眼睛似乎聚集了万千星辰,流光璀璨。
“多谢郡主赐名。”我听到自己沉稳的道谢声。
九问么?原来,从此以后,我也有了属于我自己的名字。当时我还不甚明白,她给这个名字的含义,到后来才知道,“九”字出自我的代号,而“问”字则是因为前一天她的母亲刚给她读过《九问》。而文州之名,则是所谓三七二十一,而文州正是三七的产地。
就这样,我和文州开始了陪伴她的时光,看着她从孩提时代到豆蔻年华再到桃李年华。
她是个明媚鲜活的小姑娘,同我之前所见过的任何人都不一样,后宫的天家眷端庄自持沉稳肃穆地像一尊菩萨,身旁的同僚冰冷麻木,皇城的普通人汲汲营营为名为利。
她聪慧懂事娇俏可人,明媚的笑容仿佛可以驱散一切阴霾。她几乎受到所有人的欢迎,不管是皇宫里的太后皇帝,还有她的各位叔伯以及堂兄弟。其中太子殿下的长子以及齐王殿下的长子和她最为要好。
从她垂髫之初,再到她及笄之年,我在她身边待了超过十年的时光,我见到过她开心的笑容,也见到过她对别人礼貌却疏离的笑,或哭或笑,宜喜宜嗔。
这十年里,我亲眼见证她从幼时的天真明媚变得明丽尊雅,等她长大后,她的目光逐渐被一个人吸引。
那是永安公主的幼子,少年将军,神采飞扬、意气风发。
少年出身世家、文韬武略、君子如玉,少女貌美尊贵、才惊当世、无与伦比,这样的两个人本该是天生一对。
我应该为她高兴的,可是不知道为何,心中却有种说不出来的苦涩。可是我想,她的人生会顺利地走下去,能够嫁给所爱之人,与爱人恩爱缱绻地过一辈子。
可是,谁都没想到,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永远地留在了战场上。
她本就体弱,又蒙噩耗,一时之间,悲痛不已,缠绵病榻许久哀恸不已。
秦王疼惜爱女,怕她哀毁伤身,便命人寻来苗疆之人,对她下了蛊,令她忘记了那个两情相悦的少年将军。
从此之后她不再记得他,忘记那些悲伤的往事。
后来,在她及笄那年,她突然告诉我和文州,说是可以恢复自由身,不必再担任侍卫,以后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
她态度坚决,我和文州便都离开了,我希望上战场,可以建功立业。
可是没想到这一别,就是永别。
她在十七岁那年,经由今上赐婚,嫁给了一个世家子弟元徽,她嫁的那个人在成亲前便心有所属,又贪图权势,与她成婚,婚后不久便纳了那远房表妹为妾。
而她,在成亲五年后郁郁而终。
什么郁郁而终,那根本就是谎言!她心思玲珑、为人剔透,除了在那个人的事上犯过执拗,其他时间都是无比理智清醒。怎么可能会因为想不开郁郁而终?
后来他才知道,原来太子长子对她产生了超越堂兄妹的感情,此事被太子得知,太子暗中命人授意元徽的那个婢妾王氏谋害于她。
元徽之母五十大寿,那寿宴便设于一处多水的庭院,那庭院引了温泉水,种植了数池莲花,真可谓是接天莲叶无穷碧,美不胜收。
她惧水,却爱莲,宴席吵闹,她便带了侍女江篱去赏莲花,中途江篱被太子的人引走,那王氏便在背后下了黑手。
王氏固然没落到什么好下场,可是她却香消玉殒,魂归西天了。
此事,便是太子与亲王决裂的真正原因。太子是元后嫡子,秦王是继后嫡子,若是其他皇子上位,不管是太子还是秦王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因此秦王在最开始是铁杆的太子党,天然占大义的太子上位,总不会无法容忍继后之子吧?
可谁能想到后来会发生什么呢?
太子做了许多年的太子,越来越忌惮受到父皇重视的其他弟弟,更忌惮与他一样有着嫡子之名的秦王,于是秦王嫡子早年夭折和秦王嫡女落水而亡,都逃不开这位太子的手笔。
可是储君之争和她有什么关系呢?她不会威胁到任何人,仅仅是因为太子长子心中那一点妄念么?太子怕长子的妄念被旁人知晓,便先下手为强除掉了这个会对长子有影响的女子?多么可笑,她又何其无辜?
我想,如果有来世的话,我一定要再见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