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若吾不愿呢?”
他像是看不懂形势一般,不,更准确来说,当是不想看懂,竟悠悠而意味不明地反驳了一句。
于花影下卧眠,美人神色慵懒而自然,语调轻浮而魅惑,却又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冷。
一副清冷中带着些蛊惑人心的艳的模样,让周遭的人心尖都似乎一瞬间被一根羽毛轻轻拂过,酥麻过后便是莫名的愣神。
那人语气清淡而绵长,似是在开玩笑,却也没有挑明了驳斥,这让管家一时迟疑了。
他不敢轻举妄动。
神医谷医仙,司嫣。
他通晓一手生死人、肉白骨的通天医术,甚至有夸张的谣传说,他与地府阎罗订下契约,可随意更改他人寿命。
这自然是不可信的,但也间接表明了他医术之精湛。
本是一个江湖中颇负盛名、享无边尊荣的“仙人”,传闻里他不食五谷、不入凡尘。
医仙不但和传说里的仙人一样尊贵荣华、不染纤尘,同样也是那般地随心所欲、依性而为。他定下规矩,若有人求治疾病,需于神医谷外诚心祈求三天三夜,神医欣许,方可入内得治。
所有人都不敢试图打破他的规矩,没有人会去得罪一个这样近乎神袛的医者。
而这样一个医术出神入化的仙人,却于某日研发出了一味真正突破轮回之药物。
据说这回魂丹可令死者复生。
这个消息不知何时传入江湖,引起轩然大波。
各派势力蠢蠢欲动,想要插手神医谷事务,无论是获取那神药,还是得到神医的倚靠,都是对他们有利的。
可就在这万众瞩目之刻,宛若天人的神医竟被门下几位弟子亲眷背叛,他们企图暗杀医仙,夺取神药。
据说那医仙本就体弱多病,又兼是被自己最亲的弟子与亲人出手,他一时不察,最后身受重伤。
最后,他不曾反击,也不曾苛责任何,只孑然一袭白衣,携药箱离谷而出。
江湖沸腾不已。
有人疑惑医仙被暗杀为何没有死亡,反而得以逃脱;有人好奇那宛若天人的医仙为何不曾责罚遣散众弟子,反而独自离去...
更多人都坚信,定是医仙所制的那味神药救了他的性命,而医仙武力疏浅,无法将叛乱而贪婪的弟子亲友们除去,只得逃亡在外。
真真假假,无人知晓。但随着武林的斗争与厮杀越发激烈,越来越多的门派渴求着那味传说中的神药。
在上位者无比渴求着长生不老,中了不治之症者渴望恢复康健。
哪怕是健康无虞者,依旧想要将这味神药握于手中,作为手中筹码来提升门派地位,掌握与他人对峙时的更高立场。
那身无武力的医仙如今孑然一身,众门派皆是对他趋之若鹜,无论是软禁还是硬押,他们都要把医仙给带回去。
各方势力皆派出己方人士和眼线,一查到有丝毫踪迹和风吹草动便一拥而出。
他们洗剑庄自是这些大大小小的势力里的较为强劲的一方。
想到这,管家深叹了口气。
虽说洗剑庄作为老牌势力,一向实力强劲,在江湖风头无二,可如今因少庄主出事、老庄主忧心无力,也渐渐有些式微了。
若是这医仙得以落入他们洗剑庄之手,一面可以对外彰显一番洗剑庄的底蕴实力,另一面也可以将少庄主救治转醒,让老庄主慰心,让洗剑庄重归高位。
但这手段必须得柔。
他们洗剑庄是名门大派,可不能传出那腌臜绑人之名声,哪怕是请也要把这医仙给请回去。
不过怎么请就看他们了。
管家自己带着的这支人马主要是些家丁,武艺相对而言较为粗浅,虽说这么多人一拥而上可以制服这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公子,但传出去也不好听。
更何况刚刚那医仙一番姿态话语,也不像是个好相与应付的。
管家一时迟疑,不敢轻易小看这病弱医仙。
僵持片刻,他眯着笑眼,卸下初时的几分强硬,看上去像是个慈祥无害的老人家。
“哈哈哈,医仙您说笑了。我等受庄主之命,千里迢迢恳请医仙前往为少庄主救治,若您不愿,断然也不会如何。”
他说完这话,拱手行礼,表情越发自然和蔼,话语也越发顺畅了。
“我等会举全庄之力,恳请医仙上门救治。无论是金银财宝,还是古籍稀物,只要您需要,都会尽力满足,只求您一睹少庄主之病情。”
这番话无比诚恳,若不是之前他说过那番软硬兼施的话语,司嫣几乎都要被他的谦卑态度动容了。
他一面暗中指派身后家丁离远些发出信号,让洗剑庄的杰出弟子人才们速速前来,另一面则不动声色,扯出笑脸来打圆场,企图稳住对方。
...
任对面风云诡谲、暗潮涌动,白衣医者只凝眸望着自己手心中那方才从眉心上拈下的樱花,眸色柔情似水而关切。
翩翩君子卧倚树下,一举一动皆是风流蕴藉。
似是懒得分半个眼神给这群乌合之众。
...
对面不曾瞥一眼对面好声好气得近乎卑微的管家,也不曾在意周围这群虎视眈眈的人马。
明明被成千上百的人群包围,却根本不惧怕,或者说,是根本都不屑于因此而影响自己的心情。
一旁的副管家见那司嫣丝毫不把山庄的名头放在心上,而管家却被气势怔住不敢轻举妄动,再看看身后这群饭桶们愣神的愣神,发傻的发傻,顿时怒火中烧。
这还得了,一群人对一个人,就这还犹犹豫豫地害怕得不行,传出去他们山庄都要成笑话了!
不过是一个柔弱的医者,纵使他能生死人、肉白骨,传的神乎其神,不也最终被自家人背叛,早就被拉下神坛了么?!
还有什么可傲的,不是故弄玄虚,就是自以为是。
思及此,他越发挺直了腰杆,不耐烦地朝后头家丁们挥了挥手,阴阳怪气了起来。
“哎呀,看来我们管家这套不灵呀,对面吃硬不吃软...”
管家听着他这般的暗戳戳讽刺,依旧面不改色,只微笑地躬身面对着树下的医者,谦卑之中又含着一分为难,却是惟妙惟肖地演绎了一位仁慈敦厚却又不轻易苛责手下的主事。
他不是没脾气,相反,他特别记仇。如今不知对方底细,他既想让副管家试试那司嫣的深浅,又不想轻易得罪对方,这正是打瞌睡送来的枕头啊。
无论是副管家吃瘪,还是对面装模作样的人惨败,他都乐见其成。
...
副管家哪里有管家那么多心眼,他见管家不发话,便觉自己占了上风。
管家他作茧自缚,叫他平日里老爱给自己弄个宽厚仁慈的人设,这会被自己挤兑了还不能回嘴,活该!
副管家感觉自己压了管家一头,颇为傲慢地得意发话了。
“小的们上啊,‘请’得神医入府救治少庄主,重重有赏!”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家丁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见管家虽未发话却也并未制止,几十个莽撞而自持孔武有力的家丁从包围圈的四面八方冲了出来,持着刀剑奔上前去,企图制住那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医者。
“冲啊——”
这些个家丁虽说武功粗浅,却也在洗剑庄见过几分江湖场面,懂得些谨慎小心,不只是一味向前冲、头脑简单的杂鱼。
...
一向精明的笑面虎管家都对此人颇为忌惮,副管家自然不会看不出来。
副管家只是一向和管家不对付,看不惯管家的笑里藏刀,想借他们这些人试试路。况且,若是成功一举得中,他还能侥幸煞一煞管家的威风,获得更多的话语权。
他们这些家丁也只是要讨得生活,一面是重赏刺激着他们一搏,一面是不敢折了副管家的面子;加之家丁们的内心对所谓医仙那副清高不屑的模样,也多有讨厌不满的小九九...
多相交织之下,总会有那些有上进心又自恃武艺的部下愿意一试。
...
那部分冲上前去的家丁自发围成一小圈成掎角之势,形成一个更紧凑密实的包围圈,将那樱花树下的美人团团围住,避免其乘机逃走。
然后其中最为武艺精湛的十个家丁,持着各自的武器,以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势头冲上前去挥起武器。
持斧者抡了几圈后,裹着呼啸的风刃,猛力砍向那丝毫不设防的柔弱医者。
使剑者舞着花哨凌厉的招式与路数,从诡谲而出其不意的角度斜着刺去。
更有数位家丁拿着锁链与鞭子,试图用那寒光森森的锁链束缚他的自由,用凌乱而防不胜防的鞭法凌虐他的意志。
...
一阵风吹来。
花影摇曳,暗香浮动。
樱树下的美人蹙了蹙眉。
仙人似是恼了树上的花瓣,它们老爱和着风势,借机打着卷亲近他,掉落他身侧眉间;又似是由于树影婆娑间漏下的几缕日光过于热烈地追逐着为它所崇拜的无上神袛,一时不察间惹得他不耐了。
花海中的那朵云,那片雪,轻而浅地皱了皱。
以神栖身的樱树为中心,周边小圈内那些气势汹汹的乌合之众瞬时便偃旗息鼓了。
就好像在进行一场盛大的祭拜仪式。
神于中心,信徒围成圈。
仙人高洁而慈悲,既一视同仁地对花草树木、人类生灵一样来怜悯疼爱,却又无动于衷地冷漠望着世间上演的荣枯衰败、悲欢离合。
信徒虔诚匍匐在地,却面露痛楚,一面于苦海中沉浮,一面却依旧臣服于神。
这就是神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