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不曾料到,那场杀机四溢的盛宴最后却是以一派祥和而收尾。
“众卿皆是为吾考虑,真是令吾感动不矣。”
无论是支持其饮下佳酿,还是反对其饮酒者,圣君都予以夸赞。
“清逸爱卿挂念吾的身体,竟要替吾饮下这酒,这等情谊吾愧不敢当啊!”
对于欲替其饮酒的清逸,圣君大书特书,予以褒奖,甚至还特赐下以千年冰弦、万年神木所特制御用的七弦琴,以彰帝恩。
“这酒争议颇多,那便换上更为清冽甘醇的酒来。”
圣君召来侍从,换上了其他佳酿,汩汩倒于酒杯之中一饮而尽,同时示意侍者去将上游酒杯中的酒也置换一尽。
“齐穆卿特备之酒引发如此争议,加之其殿前失仪,令这本该万无一失的宴席深存遗憾,不得不罚啊!”
圣君巧笑嫣然,于寥寥数语间剥夺了齐穆的天音殿旧部暂时代理权。
这代理掌管天音殿旧部之权,本为众人一致同意而选。可如今这番解释合情合理,加之圣君也送了他们一个大礼,答应天音殿之永葆荣华,因而也无人敢轻易反对,驳了圣君的面子。
可最为离谱的是,圣君取出一枚精致的印章,以示权柄,把它交付于蓝雅之手。
圣君言辞之见似是随性而为,只因流觞流至蓝雅之时,她弹奏琵琶一曲以斗乐,以自然与共情之力胜过对方的琴音。那曲子婉转清和,却又颇富趣味,但谈不上出色,只是不功不过不出错罢了。
“乐者因情之所至而奏,可众人皆因吾当初以琴音得上天降福而奏琴,唯有蓝雅一人不为所动,只依旧以自己擅长的乐器,奏自己喜爱的曲子,这番领悟便足以超脱其上了。”
虽说于技巧而言,蓝雅不算出色,这让众乐师有些憋屈,但以乐道悟性来论资排辈,也颇有道理。
众人初时有些不甘心,但主心骨齐穆羞耻地晕了过去,云霄被吓破了胆甘心做缩头乌龟,慕弦惯常会和稀泥又不顶事...
再者而言,天音殿乐师一向是善乐者上,技降者下,圣君于乐道颇富研究,这番言辞也颇有禅机与道理,便无人置喙了。
最终,一场曲水流觞宴下来,好像有什么变了,好像又没什么变化。
...
朗月疏星,夜凉如水。
司嫣这次没有选在那冷风飒飒的高台上会晤,毕竟能用来逗耍的人都很遗憾得来不了了。
清辉洒下,月色朦胧。
蓝颜与王虎并排而立,皆是眸光闪闪,神色恭崇而敬慕。
只见那白衣缱绻的圣君于沉沉夜色中缓缓踱来,似月如雪,似玉如云。
他伸手免了二人的行礼,略带亲昵与笑意地开了口:“两位爱卿久等了。”
蓝雅本就是灵动而活泼的少女,在外边对着圣君还能装出一副喏喏犹豫的模样,可如今四处无外人,她巧笑倩兮,迫不及待地开了口:“圣君您交给我的那份名单,我于众人间细细排查,果真如您所料,那些人九成都听命于齐穆、慕弦、云霄三人!”
见蓝雅这般兴奋得惊奇的模样,司嫣只淡然颔首,示意她继续。
见圣君一副无欲无求的模样,蓝雅有些替圣君感到憋屈和不满,鼓着脸气呼呼的。
“用药、暗害其他杰才,私下传播您的谣言,于乐师民众中搅起浑水...”
圣君见着她这副模样,终于将目光凝望于她的身上,一双清澈空灵的眸子正视着言辞生动、表情丰富的少女。
那双眸子悠渺而浩瀚,仿佛囊括了星宿辰张、日月辉耀,令蓝雅一时间恍惚了一瞬。
王虎见她半晌不语,适时偷偷用手肘怼了她一下。像是为了掩饰什么,蓝雅不自然轻咳了几声,随即似乎恍若无事地继续谈起了正事。
她强自按捺住胡思乱想的思绪,只将注意力放在汇报之上,转而正色郑重地继续陈述。
“齐穆、慕弦、云霄三人领头,以利聚数十名乐师同僚、上百名平民头目为大团体,还于民间发展数个小团体。”
“他们不守天音殿历来习乐修性、以身作则的宗旨,与贩卖秘药团伙有所勾结。证据确凿,已与督察卫配合将其人关押起来,待听发落。”
“一边暗害乐技高超的同僚,一边暗地培养秘药团伙为其暗地势力,放纵该团伙伤害无辜百姓,使得民生清风不再、乌烟瘴气,甚至还对圣君暗藏不臣之心,这罪恶真是罄竹难书啊!”
说到最后,作为天音殿乐师成员中的一名,蓝雅感到万分痛心。
幸好圣君明察秋毫,及时发现,不然若是让这三人继续搅弄权势,害得大家勾心斗角、你死我忘,民不聊生、乐道不存,这天下将要重蹈上古卷宗上记载的内容,礼崩乐坏,山河不复!
圣君听完蓝雅之报,似有若无地蹙了蹙眉,轻咳了几声,半晌方才开口,本是空灵好听的嗓音却带着些微的喑哑:“...很好,这等败类,该罚。”
见着圣君发话,王虎拍拍脑袋也连忙开了口,语气间亦满是惊奇和佩服:“圣君神机妙算,在下带着兄弟们和您所认定衷心可用的乐师们一同,去了您所说的几个乐坊酒肆、亭台楼阁,竟是将那伙贩卖秘药的团伙余部主要人员也几乎一网打尽。”
“他们为减轻罪罚,将与之密切联系的乐师们供出,乐师们又一层层供认指责,最终头目正是齐、慕、云三人。”
“对于其他一些还未完全水落石出的团伙成员与勾结的乐师们,我们按您的计划,给部分罪犯画了个戴罪立功的大饼,让他们自己人打自己人。”
“现如今,这些小人不待我们动手,自己便互相攀咬陷害起来,互相下药陷害斗乐,勾心斗角势要将对方害死,死伤无数,真是罪有应得啊!”
听着王虎因罪犯即将被一网打尽、自食恶果油然而发的爽朗笑声,司嫣略笑了笑,悠悠道:“小打小闹,不足为惧。”
说到这,他又若有似无地微蹙了眉,右手指尖无意微颤了颤,莫名看着有些苍白和孱弱。
王虎又想起了之前高台上恍然察觉到圣君的脆弱的那一幕。
他虽粗枝大叶,却实是粗中有细、心思细腻,发觉了什么,便定要问个明白。
于是王虎关切道:“圣君可是因这几晚吹了夜风,受了凉了?”
见王虎这般关切,蓝雅也紧张兮兮,话没说完便要起身前往:“圣君,我这就去叫御医来!”
“不必。”
轻而淡的声音于空中响起,本是柔柔一语,却瞬间便让蓝雅不甘心地停住了。
...
无论何时何刻,她都打心眼里敬重和听从着圣君的言辞。
自从圣君还是大师兄的时候,她都以一种奇异的情愫,敬重和爱戴着他。
很多人都说圣君自从登临帝位后便变了。
但她不以为然。
无论是面冷心热的大师兄,还是如今神秘而不可捉摸的圣君,他们都是这样好的一个人呀。
初时,大师兄见着素不相识的她被同僚嘲笑欺负,不但出手相助,同时还严厉责罚了那二人,让他们再也不敢仗着乐艺来欺负普通弟子。
那两人是师父当时最为疼惜重视的接班人候选者之二,而大师兄于众人前的形象一贯自视甚高、冷淡高傲。若是大师兄责罚那二人,谁都知晓他会招来师父的不信任与众师弟的不满。
她不想看见大师兄为了帮她而落得误解,于是她出面阻止了。
“清者自清。”
大师兄听了她这个受害人自以为是的劝阻后不曾犹豫,只依旧淡然而对,以大师兄的身份,谆谆教导后按规章严厉处罚了那两人。
之后,她果然听到更多风言风语,说大师兄如何不容其他杰才而安排布局,陷害两位师弟...
蓝雅终于明白,不能从传言里认识一个人,也不能从表面上认识他人。
而应该以自己的心去感悟和认知。
她相信自己的直觉,相信圣君能带领众人找到真正的乐艺之道,避免上古卷宗里预言的天罚,奏出美妙的盛世华章。
因而她愿意去配合圣君,于曲水流觞宴席上唱出、唱好这一曲双簧。
事实上,这出双簧确实成功,不但成功地将不支持与怀有异心的乐师分辨出来,还察觉了一批相对倾向于圣君立场的乐师。
这批乐师不知蓝雅的真实身份,认为蓝雅是与他们一同中立而略倾圣君的立场,也方便再由蓝雅予以培养。
这应该也是为何圣君令看上去与大多数人立场相似、中立犹豫的蓝雅为暂代天音殿旧部主权,而不是那忠心耿耿、一心向着圣君的清逸。
如今圣君已将乐师与民众间大大小小的矛盾都予以发掘,并逐一化解。
这盛世繁花似锦、热切欢愉,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
蓝颜顿住了脚步,只听得圣君舒眉而温言:“不用担心,无事。”
蓝雅转身再望,见他依旧是姿容艳艳,身姿如竹,一副泰山崩于前、面不改其色的模样,便略松了口气,盈盈期盼地望了过去:“圣君保重圣体,方可保盛世太平,保众生无虞。”
...
二人各自领了新的任务,神色匆匆地离去,赶着各回各府上准备施行。
圣君退散身边侍者,一人独立偌大的庭院中。
庭院里,一棵百年老槐树盘根错节地生长而茂盛着,月光照于森森叶面上,于树下投射出斑斑驳驳的树影,显得昏暗而阴沉。
司嫣见众人皆退散,幽幽垂睫蹙眉,半倚半靠于槐树上,极力地压抑着喉中的腥甜。
点点红梅似的印迹洒落于槐树之下,染红了他的袍角。
好似那阴森斑驳的槐树阴影下,有什么蠢蠢欲动的黑暗沿着皎洁若月的袍角缓缓向上爬去,一层层浸入污染,想要渗透进千年冰山下皑皑白雪的最里层。
司嫣兀自压抑着一声声喉口间即将发出的急促喘息声,只在极痛极难抑之时呼吸声略略重些。
远远看上去,似是谁家公子颇有闲情,衣袍缱绻、倚树观景,一派风流蕴藉。
一面上,残余未除的黑暗之力虽随着他的一举一动在逐日消减,却依旧无时无刻不在逐渐侵蚀着他的心神与神魂。
而另一面上,他需得留存些微的黑暗之力来与体内越发磅礴的功德之力来抗衡,以避免过于精纯的功德之力无所抗衡,最终破体而出,将身躯同神魂一同湮灭。
胸腔内各种力量交织而撕扯,几乎将他撕扯成两半。
他不知道下一刻到来的是毁灭还是什么,只是漫无目的地撑着。
这般苦自压抑若斯,只为多苟延残喘几息,又有何意义。
可笑,当真是可笑。
月落西斜,霜重露寒。
司嫣披着染上白霜与鲜红的一袭衣袍,回了殿。
山雨欲来风满楼。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三次元的事比较多,这几天要跑好几个地方办一些手续流程,话说我昨天去找教务盖章还被莫名凶了一顿...一直到下周二都得从睡眠时间里挤出时间来码字,这段期间不能保证每天日更哦,但也说不准,说不定我毅力就这么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