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的音色荡漾于碧波之上,泛起丝丝涟漪。
随即,一声声喝彩响起。
“圣君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得以几回闻呐!”
“这首笛音清韵中存一分恢宏,悠远间杂一丝欢悦,确实令人回味无穷...”
“您是天音所定的万古琴帝,自是非我等得以比肩!”
“以往只知圣君颇擅琴,殊不知这笛音也如此动人心魄,真是余音绕梁,令人三月不知肉味啊!”
“那是当然,圣君上天眷顾,岂是我等俗人能比的,能打败当初那只差临门一脚的祝艺师弟,不可喜可贺么?”
...
初时语气还颇富诚意,而后略略加剧夸张,最后可就不能用暗戳戳来形容,该是明晃晃、酸溜溜的内涵了。
他们就是仗着这次曲水流觞宴,才方敢如此言语。这祈福宴席上,无论闹出什么不好的动静,最后的名头都会是落在圣君的头上。
因几句不好的言辞而发怒,那么就是圣君没有容人之量;一笑而过,不管不顾,那么就是圣君威严不足,无法统治天地造化,没有万古君王的气派。
既然想要这般无上的荣光,你便是神,而神,是不能有一丝一毫的瑕疵的。
...
而论及众人如此言语的原因,只得说起乐师们深藏心底的嫉妒、恶意、倾羡等复杂情愫来了。
虽说此次盛宴上众人或多或少皆存了些煞圣君威风、涨己方盛势的念头,可毕竟自小习乐,于乐音熏陶下的众人实在难以违心去说这首曲子难听,因而一时难以开口。
第一个真情实意的赞美脱口而出后,后边的便简单多了。而到了后边,行云流水般倾泻的称颂声便不绝于耳,其间夹杂些略带恶意、略显夸张的赞美来,也让人颇为哭笑不得。
任谁站在圣君的角度都会觉得颇为尴尬,不知这帝君是认下好还是不认下好了。
这片大陆自古有高风亮节、谦逊守礼的美德,自傲自大、冷面疏离的人是主流观念最不受欢迎的人。
溯回源头,除大陆人喜音爱乐的和善温良性格外,还因与天音关系密切。
因着上古契约的束缚,想要和乐丰收、太平盛世,便需天音合鸣。那么每每奏乐之时,无论是乐师还是平民,无论是刻意还是不经意,任何民众奏乐中皆充满着祈福祝祷之情愫。
而为了提高祈福成功的可能性,民众便会潜意识地倾向于爱戴拥护那些更为谦和仁德之人。
在同等能力、甚至谦逊合德之人略逊一筹之时,有意无意地,众人会更愿意让和熙若春风拂面之人为天音殿殿主,自是比那冷心冷清、傲气凌霜的人,无论对于祈福盛世,还是对于日常相处侍奉,都更为便利愉悦。
念及过往,圣君还是大师兄时,虽说不曾对天音殿其他弟子有过分的苛责,可那般骄傲自矜的性情却依旧招致很多乐师的厌弃,而这,也是最为令人暗地不满的。
像之前祝艺那般温良恭俭让的性子,刚才是最受推崇的尊贵殿主应有之品行。
奈何一曲落败,该君永逝。
...
再者说了,祝艺在与天音合鸣、即将成为殿主之时,合该受天音护佑、享俗世安康,可他却能被对方一音击中、断绝生息。
而那斗乐成功之人,还能受天音之庇佑,成为一代万古之圣君、天降之琴帝。他非但没引发天罚与灾难,反而化凶为吉,一曲定乾坤。
虽然这般看上去,显得这司嫣颇为神通广大,可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又何尝不是众人的可乘之机...
他能打败杀死即将成为天音殿殿主的祝艺,得享无上荣华,那么自己是不是也能打败他,去获得这盛世天下呢?
以往的森严秩序与法则力量一直压制着众人,让他们只能遵循天意,无法过多干涉,也不敢不服天音所选之人。
可司嫣这般逆天改命的举措反而在他们心中埋下了一颗奇异的种子,让他们对于未来和自身有着更多无可救药的幻想与渴求。
当人没能看见希望的时候,他们不会知晓自己会有多么地渴求着改变。而一旦一丝光垂怜照耀,一丝机遇转瞬即逝,试问谁又能不觊觎,去水中捞月、火中取栗,那般痴狂而疯魔地渴求?
人心就像无底洞一般,有了很多,当有机会能拥有更多的时候,便会不由自主地想要填满内心的欲望。
想要更多的权柄威严,想要更多的威名声望,想要登临王座,想要如这圣君一般福泽天下,享万民之朝拜与匍匐...
而要是我得不到,那么...便回归原状吧。
这样的话,天音殿旧部的荣光仍存,也不至山河日下,不复人心所向。
便是种种这些复杂的心思,让很多乐师在如今自身享尊贵荣华之时,却依旧选择与大家一同暗中结盟,甚至对这灭世创世的神袛圣君都敢有不臣之心了。
...
众乐师带着九分真心一分假意地奉承夸赞着圣君的曲子,颇有雅兴地谈论称颂方才的笛音。
更有甚者出口成章,借着酒兴吟起诗来。
“赏绿云金粟,媚枝头月色。圣君好兴致!”
见那人出了把风头,旁边一席的乐师也坐不住了,忙击节歌颂叹赏。
“天不生琴帝,亘古若长夜。我有太平歌颂,待形容贤业!”
...
众人刻意各抒己怀,借着这股劲头,甚至有意无意地想要冷落了一旁的圣君,给他个难堪。
见众人越说越夸张,颇有要一曲捧杀的意味,甚至纷纷吟起诗来,不曾恭迎圣驾,司嫣微微一笑,面不改色。
这心照不宣的算盘倒是打得挺好,想要将他架在火架上。
对于略带夸张讽刺意味的奉承,若是承认接受,不但显得太过自大狂妄,还显得愚蠢至极,听不出暗中的意味。
而若是谦逊否认,则被压了气势,自己先让自己低了一头,又怎么以威严之气魄管辖这煌煌天下子民?
而那击节作诗吟唱、假作无意忘记的举措,在这祈福宴席上,酒兴激发诗兴,是颇为自然之举。若是因此苛责,则也会显得没有容人之肚量。
以为这点小把戏能触怒我么?
可笑。
司嫣沐浴在金色里熠熠生辉,笑意盈眸间,举止从容而雅致,只缓缓踱步而来。
*
啪,啪,啪。
圣君于原地立着半晌,含着微冷的笑意,任风将飘飞而起的衣袍吹得煞煞作响。
他面上没有丝毫难堪,也不为所闹,却是为众人的妙语连珠鼓起掌来。
“对于大家的赞赏,吾心颇悦。若是让大家不识肉味,倒不足可惜。”
他自矜若斯,微微抬起下巴,一面全盘接受了夸赞,一面又借着方才的夸赞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举重若轻间,显得自如而惬意。
“可若是因此让大家不识酒冽,那今日齐穆师弟特地准备的这曲水流觞宴的佳酿美酒可就付之东流了...”
话锋一转间,意味不明的语气幽幽而淡淡,好似是暗示着什么,令各自心怀鬼胎的乐师们一时竟愣住了,气氛一时竟莫名凝固起来。
为了这场宴席,他们确实做了许多手脚,可...
圣君他究竟是知道还是不知道...
...
帝王一怒,伏尸千里,血流成河。
圣君若察,万事皆休,众生覆灭。
在场所有人皆大气不敢出,屏住呼吸,强自撑着,却不敢望向那威严神圣的琴帝。
圣君司嫣似是对空气中涌动的不明意味丝毫不察,他转了转那双幽深的琥珀色眸子,似是兴致所至,点名道姓地喊住了一旁流着冷汗默然的云霄。
“若是这般,那可是我的罪过了...你说是么,云霄师弟?”
不知有意无意,圣君点名的这二位师兄,好巧不巧地,都是旧部里筹备谋划的领头者!
众人于内心震撼与疑惑交织着瑟瑟发抖,而这厢云霄却也体会了把骑虎难下之感。
因一时紧张,云霄张口结舌,一时间竟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了,张了张嘴却只发出几丝细碎的嗬嗬声。
“嗯?”圣君温温含笑地看着他,也并不催促,只是轻轻巧巧地疑惑着。
这声如羽毛般飘着的一声疑问,音色是温而冷的,带着几分惑人和低沉。
本是极为好听的,只可惜此刻无人欣赏。相反,这声疑问对于众乐师而言,却是如亡魂之音般靡靡而幽幽,如骨附蛆地缠绕催促着。
而在云霄耳边不啻于一声重鼓咚地敲击在他的心尖。
他猛然一抖,顾不上擦擦脑门上的大滴汗珠,哑着嗓子挤出话来:“哈...哈哈,圣君说笑了...”
那呕哑嘲哳的声音如濒死之人硬挤出的遗言般沙哑,连带着那几声讨好附和的笑也假得不行,让听者皆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见着云霄这般模样,那圣君却不言,只淡然凝望着他,眸中的光华流转似是幽深了好几度,映着湖面闪烁的光影而荡漾,显得有几分惑人而危险。
而对于云霄来说,此刻望着他的不是什么姿容无双、天下归心的圣君,而是于三途河畔、彼岸花盛开中缓缓踱步而来的死神阎罗。
嘀嗒。
在这寂静无声的时分,云霄一动不动,脑门上的汗如瀑而流,有一颗颇为调皮,一点也不看气氛,掉在了案板上,在这僵持凝固的氛围中,显得突兀而不合时宜。
众人却也没有分毫的鄙视嘲讽,皆是颤颤兢兢、如履薄冰,生怕下一秒伏尸百万,天崩地裂。
他们怎么能因圣君平日的和善温良,而忘记了他的本性呢!
那个独坐光亮里以血奏琴、一曲夺命的琴帝,那个一念生一念灭、连天音都不放在眼中的圣君...
只要他一念灭,他们便会尽数灰飞烟灭,烟消云散!
这般无形之中的强大威压令众人恐惧到了极点,他们就像那随时能被人一脚踩死的蚂蚁般弱小,一切的阴谋诡计都在那双神鬼莫测的眸中荡然不复存。
“呵。”
看着大家三魂失了两魄的模样,圣君似乎有些讶异,冷俊不禁间竟笑出了声,眸中尽是趣味盎然。
那声笑不似方才言语间那般高深莫测,更是愉悦至极,还于无意间流露出几分潋滟的艳色来。
“你们都这般僵硬作甚?可是吾的笑话讲得不好笑?”
一语惊醒吓懵的众人。
圣君的笑意于日华与碧波中流淌,一点不复先时的肃杀可恐,如春风化雨般,使原本一触即发的紧绷气氛一瞬即破。
那般诚心实意的真挚讶异,就好像他并没有刻意做些什么,什么也没有发生一般。
然而只是寥寥数语,甚至说话之人确是无心而为,却能令数百名乐师为之牵动,一时恐慌、一时舒缓。
...
空气中的酒香与花香重新焕发出淡雅的馥郁和清香,粼粼碧波再次和缓而轻柔地荡漾起来,云雾复而在水汽中氤氲而迷蒙地酝酿流淌起来。
于柔光水色里,圣君浅浅而笑,好似温润和熙、彬彬无害的贵公子,风姿绰约,皎皎若月。
温文尔雅,灼灼其华。
郎艳独绝,无人可拟。
却是分毫不存先时那般威杀诡谲的震慑之意。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11-0112:00:00~2020-11-0212: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阴灵、层林尽染霜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