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开解(1 / 1)

因婚姻大事是要父母之命方才名正言顺,是以王仁虽是养在王子腾温瑛身边,王子腾温瑛还是他嫡亲伯父伯母,非要说直接做主也能做主,但为了名正言顺,温瑛去岁在京中时只和光禄寺少卿杨家行口头约定了婚事,命白总管王仁回南,让王仁亲生父母自与杨家行六礼。

世人大多高嫁低娶,真若论起王家二房和杨家两家,实则是王家二房男子般配不上杨家姑娘。杨家答允婚事,全是看在王仁养在王子腾夫妇膝下的份儿上。若不然,从四品京官家的姑娘,便是父亲只是闲职,不往上高嫁,平娶平嫁给同为四品官员家里出息的男儿并非难事。

这理儿王仁知道,王熙凤知道,王熙鸾知道,白管家和孙娘子自然也都知道。王子腾怕他兄弟糊涂,还特亲自写了封信,命白老七带给王子胜。

王仁知道这门婚事对他来说算极难得,又因回家才一两日,便知道了亲生父母究竟是何等人,所以忧心了几个月怕婚事不成。

他和白管家问过几回王子腾的信王子胜是否已经看过了,白管家都让他稍安勿躁。看王仁实在急得了不得,白管家才透给他一二句王子腾温瑛的打算。

王仁知道温瑛果真另给了白管家一份银子,就是备着王子胜郑氏不给他预备婚事的后手,才稍感安心。

在婚事上稍安了心,可他又挂心起妹妹。

王熙凤为着帮他,日日在郑氏身边孝顺,帮着管家,和那宋婆子日夜斗心眼,不到一个月就瘦了一圈儿。

他自然心疼王熙凤,本是没别的办法,可一确定了白管家真有后手,他立时就告诉了王熙凤,让她不必再为他的婚事委屈求全了。

谁知王熙凤道:“哥哥,咱们俩从小住在伯父伯娘家里,受伯父伯娘照顾不少,就算哥哥婚事再全靠着伯父伯娘,确实不算什么大事。可你我毕竟不是伯父伯娘亲生儿女,伯父伯娘待咱们好,是长辈疼爱,咱们却不能事事都要依靠长辈。况哥哥的婚姻大事本就该家里操心的。伯父伯娘已给找到这么好的人家,咱们回来家里,连叫父母家中拿出给哥哥办婚事的银钱都不成,也太没本事了。我可不好意思回去见伯父伯娘。哥哥若有功夫,别在这里劝我,多去父亲身边转转,看父亲什么时候能松动发话,那时我就不用再和姓宋的争了。”

他被妹妹说得脸红,可要他常去父亲身边,他实在是不敢。父亲常去风月场所花枝柳巷,他是真怕父亲哪日不顾伯父的话,硬把他也拽了去。万一弄得一身的病……只是这话不好和妹妹说,他只能应付过去。

但宋婆子和母亲情分不是一年两年,那老婆子心眼多,总拿他和妹妹养在伯父伯娘身边挑拨。母亲……也真信宋婆子的挑拨,或者说母亲本来心里就早对他们有了防备,所以宋婆子一说,母亲就越发信了。

妹妹越来越犟不过母亲,又担心母亲的身子和母亲腹中孩子——再怎么和母亲离了心,他们都还是希望母亲能身体健康,平平安安的——只得请白管家孙大娘帮忙,去查这宋婆子的底细。

家中账本上漏洞,都是妹妹点灯熬夜一条条细细找出。宋婆子就陈家福一个孙子,银子的去向很轻易就被查了出来。

服侍母亲这些年,宋婆子媚上欺下,只一心扒着母亲,早把家里其他人得罪狠了。再加上墙倒众人推,白管家和孙大娘透过家里的人查宋婆子,人人争先把宋婆子的把柄往外送。

谁知道还没等他和妹妹寻着机会把宋婆子的老底儿抖露出来,母亲就不堪家事劳累落了胎……还伤了根本……

母亲一直以为宋婆子是真心为她,怎肯信妹妹的话?可真看得了铁证如山,母亲又经受不住这等打击,当日便晕倒血崩,大夫救治了一日夜才勉强救回来。

从那日之后到如今也有四个多月了。整整四个多月,王仁每每睡前闭眼,都会想起大夫那时说的话。

大夫说,母亲这次落胎本来就极伤身,能不能养回来在五五之数。才刚醒来就受到这等刺激以致血崩,以他的医术,最多只能保母亲半年到一年的命了。再多就要看天意如何。

大夫还说是他医术不精,还请他们往外去寻名医回来救治母亲。

可那位大夫已经是金陵城中最好的大夫了。

母亲病重,妹妹搬进母亲院中东厢房,日日在母亲房中照应。

一开始,母亲一日里还能有半日清醒,一醒来就是流泪伤心,要么是哭落下的孩子,要么是咬牙切齿咒骂宋婆子,有时候竟指着妹妹的鼻子骂出许多不堪入耳的话。

父亲隔上七八日看母亲一次,头两次母亲都睡着,相安无事,偏第三次母亲醒着,见了父亲张口就骂。父亲……早不是他五六岁时那个母亲一哭就没办法的父亲了。

听妹妹说,那日若不是屋里她领着婆子丫头们拼死拦着,她扑在母亲身上护着,只怕父亲当场就要把母亲掐死了。

妹妹手腕上一圈青紫,是父亲盛怒之下甩开妹妹的手弄出来的。还有妹妹下巴上有几道蜿蜒进了领子的血痕,是妹妹扑在母亲身上护着母亲时,被母亲手上指甲划伤的。

这两处伤痕,妹妹养了将近一个月,养到年后才好全。

当日晚上,孙大娘就亲自拿剪子把母亲手上指甲都剪平了。父亲再也没有来看过母亲。

母亲的脾气也越来越古怪,精神越发狂躁。按理说,母亲应该平心静养,说不定还有一二分可能养回来。可日日这样发怒,只会让她的身子越来越差。

他不想再让妹妹受苦,做主让大夫在母亲的药里添了许多安神的药材。自那之后,母亲从一日有半日清醒,变成了一日睁眼三两刻钟,因为药材的安神作用,母亲虽然还想发怒,但已没力气再张口骂人。

新年草草过去。大夫再给母亲诊过脉,说若照这样养着,应还能再养三五个月。

送走大夫,白管家带着他去找了父亲,说最好在母亲走之前把他和杨家的婚事定下。否则若母亲一走,他要守孝三年,杨家姑娘今年芳龄也已经十四,怕等不了他这么久。

在白管家的几回劝下,父亲最终还是同意了。命开库取银子给他办婚事。

白管家从大年初几就开始忙碌,给他采买各项定礼聘礼,出了正月就往京城过去。他以为婚事能成,可两个月后白管家回来,带来的却是杨家婉拒了婚事的消息。

父亲大怒,对白管家和他撒一通邪火,甩了他几个巴掌,当日出门离家,到现在已经三日了,连人影儿还都没见。知道鸾妹妹要到了,妹妹问他要不要把父亲请回来,他说不必。

自家丢人就丢人,难道还要丢到鸾妹妹跟前儿吗?父亲那个脾气,万一弄伤了鸾妹妹,他该怎么向伯父伯娘交待?

“我和白老七也是这两日才知道。”白七家的拿了棉布给王熙鸾擦头发,慢慢说道,“原来去年九月时三爷凤姑娘离京,杨家也有几个人从后边跟着来了,就是来金陵打听着看着二老爷二太太究竟是怎么样。”

“两边出发差着五六日,姑娘想想,水路上哪儿看得见那么远的船?再加上金陵这么大,杨家只来了七八个人,往哪儿一藏慢慢儿打听着,咱们也没防备。早不知道什么时候,杨家便知了二老爷二太太的事。嗐,谁家愿意让未来姑娘有这么一对儿公公婆婆?所以白老七才到京城,还没等到杨家去提亲,杨家人就先找上来了,说婚事不作数,只是去年玩笑,让咱们家三爷另择佳妇。女家不愿意,白老七也没法子,只得派人往承德告诉老爷太太,再留几个人,他来不及等消息便回来了,实是怕二太太撑不多久。”

听白七家的说完,王熙鸾明白了前因后果,叹道:“我猜就是如此。加上二婶子病重,早晚要离世,二叔今年才三十有五,是一定要续弦一房妻子执掌中馈的。本来二婶子出身便不算高,加上二叔现在身上无职,又有要长大成人了的嫡子嫡女,续弦身份能高到哪儿去?只怕为人行事还不如二婶子呢。若我是杨家太太,这门婚事我也要退,左右还没走礼,做不得准。便是爹娘知道缘由,也不会怪罪杨家,人之常情罢了。只是可惜了三哥,好好儿的婚事,偏被二叔二婶子拖累了。”

“……这真一守孝,三年之后还不知道怎样。”

白七家的给王熙鸾身上披上一条斗篷,和人簇拥着她到了卧房床上坐着,又拿了香脂瓶拧开。

王熙鸾忙接过玉瓶,笑道:“这就不劳烦大娘了,我自己来。大娘坐罢。”

白七家的便歪身半坐在王熙鸾床上,接着道:“姑娘,那日白老七回来,和二老爷说婚事没成,又半透不透的说了几句原因,二老爷就发了大火儿,把三爷打了好几下,又跑到外头不知哪里逍遥去了,这都三日了还没见影儿。所以您说要去拜见二老爷,三爷才说不必。”

王熙鸾从斗篷里伸出一条细白如玉的腿,挖出一块脂膏,先把香脂在手上化开,然后慢慢在腿上摸匀,边道:“这也不奇怪。大娘,一应还有什么别的事儿,不好写在信里的,你都和我说了罢。风姐姐怎么就瘦得那个样儿了?大夫给凤姐姐看过没有?怎么说?”

白七家的叹了一声,便把各项细节都细细告诉了王熙鸾,最后道:“如今二太太是三五日才醒一回,人已经糊涂了,见着凤姑娘都不认识了,嘴里不是喊‘娘’就是叫‘宋嬷嬷’。大夫来看过,已经让预备后事。大夫也诊过几回凤姑娘,说凤姑娘这是心里郁结,思虑太重,所以不管吃什么怎么补,心里想不开,也难补到身上。”

“不过凤姑娘一向和姑娘好,这回姑娘来了,说不定凤姑娘见了姑娘高兴,便能想开,慢慢儿的就好了。”白管家见王熙鸾听到别的都还好,唯独听见王熙凤身上不好,面上显现出十分忧虑,忙找补几句让她安心。

王熙鸾已在浑身都摸匀了香脂,一件件穿上衣裳,头发也晾得差不多,松松挽个慵妆髻,只戴一支玉簪,再对镜戴上一对儿耳环,起身笑道:“我知道这半年多辛苦大娘和白总管了,等回承德,这里的事我定然要照实和母亲说的。大娘毕竟是干大事的大管家娘子,请先回去歇着罢,白鹭她们都收拾完回来了,我叫她们服侍便罢,可不敢再劳动大娘了。”

白七家的笑道:“姑娘这是哪儿的话?我纵然是什么管家娘子,到底也是王家的人。既然姑娘来了,我和白七都该听姑娘的话,服侍姑娘就是最大的事。”

王熙鸾一笑,亲把白七家的送到门口,低声道:“这老宅里的人谁能靠得住谁靠不住,大娘心里都该有数了。二婶娘的丧事是一桩大事,还有二叔未来续弦人选又是一桩大事,都有劳大娘。”

白七家的笑道:“姑娘放心。”她看看旁边,又凑在王熙鸾耳边道:“这话不好和三爷并凤姑娘说,其实才出了正月,我们家的往京城去,我已经悄悄打听着哪家有品行好为人端庄又知进退道理还能耐得住的姑娘了。只是二老爷的情况……一时真不好找。”

但凡过得去的人家,谁家愿意把好好的姑娘许给一个年岁都三十有五了,身上无一官半职,还好色又混账的男子?况且这男子一个嫡子一个嫡女都已养成,还都养在位高权重的兄长家里,未来家产多少都是长子的,便是为利也不值当。况且若真是为利而来,这样的人和王子胜成了亲,不更得把王家二房搅动个天翻地覆?

王家两房早已分家,王子腾温瑛不可能常在王家二房放人看着,最好的便是找一个能适应王家二房恶劣环境还能维持心境不变,品行比较端庄又能愿意使手段牵制住王子胜的,家世无所谓,人一定要极好的女子。顾念着王子胜好色,姑娘最好长得还得出挑些。

这太难了。而且为了不白糟蹋人家姑娘,这姑娘最好是有些难处,自愿到王家来接这烂摊子的。

更难了。

不过如果真找到这么一位姑娘,只要她能圆满完成任务并且活得比王子胜长,那王仁王熙凤都不是不知好歹的人,续弦也是礼法上的母亲,就算她亲生的一个孩子也没有,晚年也不用愁。便是有亲生的孩子,王仁王熙凤也都会帮扶弟弟妹妹的。

可人心难测,人家怎么就能信前头留下的孩子一定会待她好呢。

王熙鸾心里叹了几声,点点头以示知道了,白七家的这才正式一礼告退。

既然王子胜不在家,王熙鸾便真不必去给他请安。问了王熙凤在前头郑氏屋中,王熙鸾便命先不摆饭,直接往前头去找王熙凤。

王熙鸾带来的丫头婆子足有将近二十个,这些人又要收拾她带来的东西,又要分批次各自梳洗更衣收拾自己住的屋子,又要熟悉老宅,还有和王熙凤的丫头许久不见叙旧的。因和王熙鸾在济南过得舒心,纵路上累了十几日,才到金陵又要忙碌,她们也都干劲十足,说笑声清脆畅快。

听着丫头婆子们的嬉笑声,王熙鸾不自觉便心情好了些,把心里的沉重散了不少。夏日已至,院子里花草树木繁盛,时才下午,未到黄昏,廊外阳光明媚,王熙鸾唇角勾起一抹笑,和才刚与白七家的相互客气的笑不同。

但才一跨过连着前后两进院子的角门,王熙鸾忽觉得连阳光都黯淡了些,天儿似乎也忽然冷了几分。

一门之隔,两间院子的气氛天差地别。

前院极静,王熙鸾甚至把夏风细细的风声和树叶摇动声都听得一清二楚。院子里不是没有往来办事的丫头婆子,但每个人的脚步都放到最轻,连说话声都低不可闻。

而后面欢笑的声音隐约传来,更让人感觉前院冰凉沉默。

王熙鸾一步步慢慢走近正房门口,目光却盯着三间东厢房不放。

从郑氏落胎到现在四五个月了,王熙凤是一直在这样的环境里过下来的吗?

王熙凤今年才十一岁,若按周岁去算,还差五个月才满十周岁。

一个孩子罢了。

抬脚迈进正房门,王熙凤已从东侧间迎出来,面上挂着得体的笑,和王熙鸾互见了礼,并不请她进去,反而拉着她往外走。

王熙鸾不说不问,任由王熙凤把她拽出正房,又拽到角门,再拽回了她的屋子。

进了屋门,王熙凤还要拉着王熙鸾往里走,王熙鸾却住了脚,命:“把门关上,都出去。”

不过一瞬,丫头们鱼贯而出,白鹭春涧走在最后,一人一边把屋门关上。

王熙鸾上前一步,把王熙凤抱在怀里。

王熙凤比王熙鸾大半年,身量也比王熙鸾高了半寸。可她现在被王熙鸾搂在怀里,忽然觉得心里安定极了。

比哥哥和孙大娘在身边的时候还安定。

她本来觉得她已经把眼泪哭干了,再也不会哭了。

四个月了,母亲落胎后醒来,看见证据又晕过去一日夜,她也哭了一日夜。在那之后,母亲醒了大声骂她,她没哭。父亲要掐死母亲,她挡在娘母亲前,被父亲捏疼手腕被母亲推搡划伤,她也没哭。三天前白总管回来,她知道哥哥的婚事不成了,她还是没哭。

可是现在,她眼泪滚滚从眼中落下,落在鸾儿的领子上衣襟上,怎么忍都止不住。

“鸾儿,为什么?为什么呀?”

“为什么娘不要我呀……为什么我爹娘会变成这样……”

“为什么娘宁愿要姓宋的也不要我和哥哥,为什么哥哥的婚事还是没成,为什么娘这就要死了呢为什么……为什么娘要做那些事……”

王熙凤哭得气抽噎干,在王熙鸾怀里软软伏着,脚下站不稳。王熙鸾把她半抱半拉拽到卧房床上坐着,抚着她瘦骨嶙峋的脊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为什么呢?

最后,她只柔声说道:“凤姐姐,别怕,我来了。”

王熙凤深深抽气,松开抱着王熙鸾的手,倒在枕上。

王熙鸾顿了一瞬起身,手里已经捏着一粒药丸。她走到几前,略用力把药丸捏碎,让药粉洒落杯底,往杯中注满热茶,端到王熙凤身边。

“喝茶。”王熙鸾一只手就把王熙凤扶起来靠在床边,一口一口把一整杯茶都喂给了她。

一杯茶见底,王熙鸾便起身,要把茶杯放回几上。

“鸾儿。”王熙凤忽然轻轻拽住王熙鸾的袖子。

王熙鸾朝她笑笑,抬高手上茶杯:“我不走,我放了杯子就回来。”

王熙凤慢慢松开王熙鸾的衣袖。王熙鸾一个箭步冲到几旁放下杯子,又飞一般的走回床前,在王熙凤身边坐下,把衣袖子塞在她手里。

怔怔看着手里浅葱色流金罗,再怔怔抬头看了王熙鸾,王熙凤忽然笑了一下。

王熙鸾看着王熙凤的笑愣住,觉得心里沉沉压着的大石松动了些许。

王熙凤只笑了那一下,就抿嘴低头,看着手里王熙鸾的袖子半日,面上又出现几行泪痕。

王熙鸾用尚还自由的另一只手从腰间抽出帕子,给王熙凤抹眼泪,可越抹眼泪越多,最后王熙鸾只好放弃,把帕子随便一丢,重把王熙凤搂在怀里。

哭吧,哭去吧。左右药都吃了,再怎么哭怎么伤身,她也能给养回来的。况且哭一哭说不定把压力都哭出来,反而对身体好。

王熙凤哭了停,停一会儿继续哭,断断续续哭到天将黄昏。

日暮西沉,屋里光线昏暗,王熙凤半边身子还隐在帘帐里,更显瘦骨伶仃。

白鹭在外头轻轻敲门:“姑娘,我进来点灯?”

王熙鸾扬声道:“都进来,打水,摆饭,把凤姐姐的饭也摆在我这儿。”

王熙凤低着头拉王熙鸾衣襟,王熙鸾把她从床里头拽出来些,道:“先吃饭,吃饱了有劲儿了再哭,还能哭得更痛快些!”

“哪儿有你这样的!”王熙凤不依,“你不劝人就算了,还让人使劲儿哭!”

王熙鸾笑道:“我劝你不哭,你就能真不哭了?都快哭一下午了,咱们先歇一会儿,吃了饭慢慢儿的哭不好么?”

“哪儿有一下午。”王熙凤嘟嘟囔囔,终究还是就着王熙鸾的手下了床,坐在梳妆台前,接过丫头们递上的洗脸毛巾。她哭了一个多时辰,鬓发散乱,还有丫头在她身后拆头发,重新梳过。

王熙鸾摸摸湿了一大片的肩膀,无奈道:“给我找一身衣裳。”

“不用找!”王熙凤换了个毛巾擦脸,“一会儿我还哭呢,哭坏一身衣裳就得了,再哭坏一身岂不费事?”

王熙鸾心内一动,更要引着她斗嘴,道:“不行,我这身上湿着不舒服,定要换一件。再说你那是眼泪,又不是燃料,哭湿了洗洗就罢。你心里过不去,多赏这院儿里洗衣服的银钱就是了。”

王熙凤道:“那可不行,我让你别换,是你忍不得了非要换。我只赏一件儿的钱,另一件儿的得你出。”

春涧在白鹭耳边直念佛:“阿弥陀佛,果然是鸾姑娘来了就好了,你不知道我们姑娘都多久没说过这样玩笑话。”

梳洗一回,两人都换了一身衣裳,王熙凤鼓着劲儿吃了两碗饭,看得春涧等贴身服侍的人眼泪都要下来了。

吃过饭漱了口,喝过一杯消食茶,王熙凤摸摸饱胀的肚子,觉得身上有了劲儿,能领着鸾妹妹去看母亲。

她深深吸一口气起身,走到王熙鸾面前,拉起王熙鸾的手,鼓着劲儿往前院走。

王熙鸾跟在她身后,再一次迈入了散发着沉沉死气的前院。

天已全暗,丫头们提灯忙着在后面追,王熙凤一鼓作气,一路上半步没停把王熙鸾带到郑氏正房门口,又深深吸了口气,轻轻踏入堂屋。

屋内守着的丫头婆子都沉默行礼,并不出声问好。

转过碧纱橱,走过西侧间,到得卧房门前。

卧房门口守着的一个大丫头也是只起身行礼,并不说话。王熙鸾认出这是王熙凤从北边带来的大丫头,名叫春雨。

明明堂屋和西侧间都明晃晃点着蜡烛,王熙鸾却觉得这五间屋内一片黑暗。

淡淡的血腥味从卧房门口飘出来,混杂着一丝腐臭的味道。

“母亲……下红不止几个月了,我猜母亲身上的血怕是都流干了罢。”王熙凤声音颤抖。

王熙鸾先是攥紧王熙凤拉着她的手,然后把另一只手也放在了王熙凤手上。

卧房内只点了两根蜡烛,比西侧间暗得多。王熙鸾看见屋内只有三四个婆子守着,没有丫头。

想想也是,郑氏不但是下红不止,而且还几个月没下床了。照顾这样的病人,可不得用“经过见过”的成婚十年以上的女人么。

若用未婚的大丫头,实在不妥。

王熙凤在卧房门口站了好一会儿,才抬脚迈进了卧房门。

越靠近郑氏的床榻,血腥气和腐烂味道就越明显,但还尚可以忍受。

屋内的婆子们都还是只行礼,不说话。有一个婆子悄声走到王熙凤面前。

王熙凤道:“说罢,这是大伯家的鸾妹妹,往后在家里,她说的话和我一样。”

那婆子方低声回道:“姑娘,今儿下午太太没醒。我们给太太擦了一回身,太太身上烂的地方儿也重上了药,倒没见多。喂水喂饭也都喂了。隔上半个时辰,我们就给太太翻身一次,外边春雨姑娘都是看着的。”

王熙凤点头,道:“知道了,你们都先出去,我和妹妹看看母亲。”

婆子低头,行礼和后边婆子招手,四个人一起出了门。

王熙凤继续领着王熙鸾靠近郑氏床榻。王熙鸾问:“这些婆子是多长时间一轮班?”

“四班倒,每班四个,一班三个时辰。白日守着的婆子每人每月三两月银,夜间值夜的四个人每人每月五两。”王熙凤撒开王熙鸾的手,慢慢拉开郑氏的床帐,“这是我问了孙大娘,孙大娘教我定的。我身边春涧她们四个,也是每人轮班,一人三个时辰守在这里。外还有别的小丫头婆子在堂屋,也是轮班守着。保证任何时候都最少有八个人守在这屋里。若有懈怠,八个一起问罪。”

床帐拉开,郑氏干瘦凹陷蜡黄泛青的脸出现在王熙鸾眼前。她头发枯黄,如稻草一样散落在枕头旁边。因没了东西遮挡,她身上源源不断散发的血腥气腐臭气息更加浓烈。

阴影中,王熙凤眼泪滴落在郑氏床褥上绣的芍药花蕊上。

王熙鸾把手抬起,扶着王熙凤的肩膀。

“鸾儿,你不怕吗?”

“凤姐姐放心,我不怕。”

“那就好,那就好。”王熙凤张张嘴,低声喃喃道:“鸾儿,其实我有点不敢让你见母亲。鸾儿,你知道吗?有时候我都不敢来。我就坐在东侧间榻上,好像我就多么孝顺,守着母亲一样。其实是我不敢过来……”

“我白日看过母亲,晚上就会睡不着。怎么睡也睡不着。我总会梦见母亲这个样子,我好害怕……”

“每天早上睁眼,我第一句一定会问母亲还活着没有。大夫说,长则还有两个月,短则……哪日都有可能。”王熙凤抬手,用手背抹掉眼泪,从王熙鸾怀里出来,把床帐再慢慢放下。

床帐落下前,王熙鸾看见郑氏嘴唇微动,含糊不清的吐出三个字。

“宋嬷嬷……”

王熙鸾心里一跳,忙去看王熙凤的表情。

王熙凤面上不见难过、不忿、悲伤等任何一种感情,反而对王熙鸾一笑。

“我早就习惯啦。母亲下一句,八成是……”

“为什么要骗我……”

床帐内,郑氏的气音清晰传到王熙鸾耳中。

王熙凤笑得可怜:“你看,我就说是这句吧?”

来的时候走得多少人追不上,现在要回后院,两个人手拉着手,脚步轻慢。

“你来了真好呀。”王熙凤手抚过廊柱,“你来了,我就能借口和你住,不在这院子东厢房睡觉了。太好了。”

“没人强求凤姐姐晚上也睡在前院。”王熙鸾停下,双手拉起王熙凤的手,和她面对面站着,问道,“姐姐为什么非要等我来?”

王熙凤撒开王熙鸾的一只手,继续慢慢往前走,想了好一会儿,道:“因为我自己……你别笑我傻,我有时候觉得母亲这样是因为宋嬷嬷挑唆和自己想不开,怪不得我,有时候又觉得怎么算都该有我的几分责任。”

“明明是亲生母女,亲娘在床上病得这样,做女儿的心里想的竟然是自己有几分责任么?我再往下想,想到这儿,更觉得我这女儿做得不好。”王熙凤把目光投向远处,“所以我守在前院,就好像我真是孝顺得挑不出毛病的好女儿一样。”

“明明和哥哥说要在父亲母亲面前都‘见机行事’的时候我还理直气壮,觉得我没有不对。可母亲病在床上后,我还是‘见机行事’了,却觉得像是我在利用母亲。分明早就知道什么叫‘父母慈则子孝’,但又总觉得是我对不起母亲。”

王熙凤朝王熙鸾笑笑:“乱七八糟说了这么多,鸾儿你别……”

“不是你的错。”王熙鸾忽然说道。

王熙凤面上笑容凝固。

这不知是王熙鸾一天之内第多少次把王熙凤抱在怀里。

她在王熙凤耳边,缓慢又坚定的说:“凤姐姐,这不是你的错,从来都不怪你。你也不用怪你自己。你没错。我来了,以后每一天,我都会和你一起去看二婶娘。你睡觉害怕,就和我一起睡。就算二婶娘要问你,我也会对她说你没错。”

王熙凤怔怔说不出话,眼泪又滴在了王熙鸾新换的衣服上。

半晌,她哽咽道:“对,鸾儿说得对,我没错。”

当晚,王熙凤和王熙鸾一起睡在后院正房卧房内,盖着一条薄被,两个枕头紧紧靠在一起。

王熙凤睡了四个月以来,最舒服最沉的一觉。

第二天卯初,王熙凤从王熙鸾怀里睁眼,觉得身上和心里都是前所未有的轻松畅快。

温瑛养女孩子都是娇养,又喜欢把小女孩儿打扮的鲜亮。且王熙凤王熙鸾都皮子白,就是再正的红色也撑得起,她便多给两个女孩儿鲜亮的衣裳料子,最多的便是各样深红浅红。

王熙鸾爱红,也爱别的颜色,王熙凤却是极爱红色,几柜子衣衫大半都是红的。

但因郑氏不知哪日便要去世,王熙凤无意穿红着紫,这几个月新做的衣裳不但没有红色,甚至连粉红浅粉蜜糖红也不见,不是碧色就是青色蓝色。

王熙鸾有意想让王熙凤振作些,看她今日精神比昨日好多了,再看春涧给王熙凤拿来的衣裳是都是青绿,甚觉不满。她叫春涧把衣裳拿回去,开了自己衣箱,从里面找出一件嫩黄罗衣,一条湘色裙子,笑道:“凤姐姐和我身量差不多,今儿便穿我的衣服罢。”

“那给我穿了,可就是我的了?这可是洒金罗呢。”王熙凤笑着把衣服抱在胸前。

忽然,屋内众人都听得前院一声尖叫。

王熙凤怔怔往窗外看,衣裙从她手上缓缓滑落,掉在地上。

作者有话要说:  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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