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敏进院时就察觉院中气氛不对,悄声和人打听了,知道是二嫂子才挨了斥责回去,心下已有了底。
这会子娘心情必然没有多好,提大哥大嫂子的事儿得缓着来。
不过今儿也正是时候。娘才对二嫂子失望,说不定她说的事儿成的可能便大些。
不管怎么说,二嫂子抹黑瑚儿这事做得都太欠考虑了。若是别事她不管也罢,省得府里的人觉得她出嫁女多事。但事关瑚儿声誉和娘家将来,她必要把这事捅给娘,让二嫂子得到教训才成。
一路笑着进了屋门,才要行礼,贾敏就被史太君一把扶住,母女两个上炕坐着,史太君忙叫人上茶点,叫去拿四姑奶奶最爱吃的藕粉糕。
贾敏笑道:“我都这么大了,娘还把我当小孩子,一来就拿点心吃。”
史太君道:“你多大不是我的孩子?就是你哪日五十了,我照样给你点心吃!谁还能说我怎地。”
说完,史太君一叹:“你爹不到五十就走了,等你五十了,我也不知还在不在。”
这话勾起贾敏的心酸,她不由眼圈儿一红,但忙忍住泪,去看史太君。
史太君自己低了会儿头,便拭泪笑道:“瞧我,动不动就说这个,你还有不长时间就回济南去了,咱们说些乐的。别叫你在济南一想起在家都是哭哭啼啼,那多不好。你回去的日子可定了没?”
贾敏亲密倚在史太君身上,笑道:“还没,正想着和娘讨个主意呢。”
史太君道:“这有什么好讨主意的,瞧着哪日是好日子,近些,回去就行了。”
贾敏道:“我舍不得娘。”
史太君道:“你舍不得我也得回去!女婿大度,你一回来四五个月,连年都不过,也没说甚,还写信来请安吊唁。如今你爹过了百日,你再不回去,女婿不想你?你就舍得女婿?”
贾敏红了脸,嗔道:“娘怎么说这不正经的。”
史太君道:“这就是正经话。丈夫丈夫,一丈之内才是夫。现今你两个相隔千里,就靠书信往来说几句话,几个月还好,时间长了,难保别事。”
贾敏面上红色褪去,勉强笑道:“这些年了,院子里四五个人谁也没能有孕,偏我走这段时间就有了?我不信我这么没福。”
史太君叹气:“你这孩子,我说的是这个吗?你和我还装傻。罢了,你不爱听,我就不说。你爱什么时候回去就什么时候罢,多陪我两日,我还乐些。”
贾敏道:“家里那么些儿子孙子孙女,就是我不在家,娘也不少人孝顺。”
史太君道:“他们……呵,一个个不气我就罢了。”
这时点心端来了,母女俩暂住了话头吃点心。史太君咽下口茶,问:“这回瑚儿还跟你一起回去?”
贾敏道:“瑚儿自然和我一起回去,您女婿舍不得这好学生。怎么了?”
史太君摇头道:“挺好,带去罢。”
瑚儿不亲她,倒和敏儿好,也好。敏儿和女婿身边养个孩子,一是添添人气儿,二是说不定瑚儿也能带个弟弟妹妹出来。三便是往后瑚儿出息了,能多记着女儿女婿的恩,那就不错。
说到底,只是她和瑚儿没缘法。没见瑚儿待上心的人是真上心?
贾敏也知史太君之意,想一想笑道:“去年如海还和我说,若我们两个命中无子,就认瑚儿做义子,往后也不算终身无靠了。”
史太君道:“总也要多看几年,也要你大哥大嫂子愿意。”
贾敏点头,这才说出来时想说的话:“我要走也就在这十天半个月,您打算什么时候搬屋子?我也能帮些忙再走。”
史太君不疑有他:“等我歇两天再说。这一上年纪,忙个几日就累得不行,也不和二十年前似的,睡一觉就歇过来了。”
贾敏又问:“娘看好搬到哪处去了?”
史太君道:“就你们祖母以前住的西院,还能住哪儿?”
说着,史太君觉出不对:“你这孩子是话里有话?”
贾敏忙笑道:“果然被娘看出来。我是想问问娘……是不是不想让大哥搬到荣禧堂来?”
史太君沉默半晌,叹道:“他一向觉得我偏心你二哥,心里也没有我这个娘,全是你祖母。那回你大嫂子小产,我把他屋里秦氏发卖了,他和我闹了几日?这还是你爹在的时候。如今你爹已不在了,我说的话他更是全不听,等他住进来当家做主,我更没法子管他。”
贾敏道:“娘,我知道您担心。可大哥就算再无赖混账,国法家法压着他,他若敢不孝顺娘,爵位还想不想要?只若是娘不许他搬院子,那就成了娘的不是了。”
史太君摇头叹气。
贾敏又问:“娘不信大哥就算,怎么也不信大嫂子?大嫂子一贯孝顺,身子渐好,往后大嫂子担起家事,娘也不用多操心。”
史太君道:“你大嫂子确实没得说。可她心里想的全是你大哥。不然,她一个明媒正娶抬进来的正房太太,怎么能被妾室气掉两胎?”
贾敏笑道:“可见儿媳妇难当。儿媳妇心里没有儿子,当婆婆的就怪儿媳妇不上心。儿媳妇心里全是儿子,婆婆又不满意。”
史太君笑打她一下:“你这孩子,笑话起你娘来!”
贾敏道:“我也不是全和娘开玩笑,今儿我也不是为大哥来的,我是真担心娘。”
“圣上亲旨,大哥已经袭了爵位,不管他住在哪处,这荣国府也是他的。娘不让大哥搬进荣禧堂,一则大哥又该怪娘偏心,你们又多一重心结。二则外人不知娘有难处,要么说娘偏心,要么说大哥太混账,连袭了爵位,亲娘都不许他正位,叫人都知咱家母子不和,于往后珠儿瑚儿前程都有碍。”
史太君道:“你还说不是为了你大哥?我看你字字句句都为他说话,还有瑚儿,就是不为我。”
贾敏依偎在史太君身旁,笑道:“娘心里先把我看成为大哥说话,所以听我说的字字句句都不向着你。”
史太君沉默半晌,忽然叹道:“敏儿,你说得没错,我确实是傻。”
贾敏忙要解释,史太君不叫她说话,道:“当年我一直不明白你祖母为什么拼着我恨她,也要把你大哥从我身边抱走,甚至不许我管,把他骄纵溺爱成这样。”
“就和我现在担心你大哥不孝顺我是一样的,你祖母也要担心你爹走后你大哥不孝顺她,更孝顺我。所以她直接绝了后患,把你大哥抱到身边儿养着,养到不亲我。等你大哥袭爵时,若她还在,她就能继续做府里的老封君,高枕无忧了。”
史太君笑笑:“早知道我也拼着你大嫂子不愿意,把瑚儿抱到身边养,现在不就没这么些烦恼了?”
想到祖母在世时的音容笑貌,贾敏有一瞬觉得荒唐可笑。但细想想,她又挑不出母亲话里的任何不是。
史太君话还未完:“你们祖母把赦儿抱去,但待你和政儿也很好,并不像是这么老谋深算、心机深沉的人,是不是?”
贾敏张张嘴,看史太君笑道:“这才是你们祖母高明之处!”
“只偏心你们大哥一个,待你和你二哥不闻不问,你们不就天然站在我这边儿?哪有现在你还记着你祖母的好,不愿意相信你祖母是这样的人更好?我就不如你们祖母聪明。”
贾敏说不出话。
史太君笑道:“罢了,敏儿,我知道你不仅是为了你大哥,也是为了我。可我受了这些年的气,不是一日两日能消的。”
“年到五十了,才知自己愚蠢,我真是……”
看史太君落泪,贾敏忙去替她拭泪,又抱住史太君。史太君拍拍她的手,道:“敏儿,你今儿说的话,我会好好想。”
贾敏犹豫一会,道:“娘,就算你还是不愿叫大哥搬进荣禧堂,好歹千万别叫二哥住进来。”
史太君道:“我省得。”
就算她本想过让政儿住进来,现看政儿媳妇这个样儿,她也不敢让她掌家了。
史太君独个想了一夜,第二日诸子孙请安时,她便道:“论理,老大袭了爵位,理应搬进荣禧堂。”
贾赦浑身发出暖意,双眼才放出光,就听到史夫人说:“只是……”
他浑身又是一冷,面上的笑立时就没了。
史太君在上头看了,心内只是摇头,继续道:“只是你们父亲才走,只过了半日,你们还没出孝。咱们家急吼吼的搬家,倒显得你们不孝顺似的。”
贾赦贾政等都忙起身。
史太君道:“老大,我不是非要占着这荣禧堂不放给你。今儿我就命人去把西边套院打扫出来给我住,只把这荣禧堂先空着。等三年后你出了孝,再喜庆着搬进来,你觉得如何?”
贾瑚推推贾赦,贾赦上前一步作揖道:“母亲深谋远虑,儿子自然心服。”
心服的贾赦回到东院书房,气得直拍桌子:“说得好听!还不是不想让我住进去!三年之后谁知道怎么样!”
张问雁看他发完了脾气,才劝道:“终究老太太要搬出去了,也当着多少人说三年后再让老爷搬进去。到时候若不准老爷搬,不是老太太自打脸吗?”
贾赦冷哼:“这还是四妹妹去劝过。若昨儿四妹妹没去劝,怕今儿搬进去的就是老二了!”
张问雁便笑道:“所以咱们让瑚儿在济南好好孝顺四妹妹和四妹夫才好。”
贾赦想起一事,道:“如今我袭了官儿,名下有荫监名额,等瑚儿再读两年书,就给瑚儿捐个监生,直接考举人就完了。”
一直沉默的贾瑚这才说话:“多谢父亲,只是这名额就留给琏儿罢。”
贾赦皱眉:“怎么说?”
贾瑚道:“三年后,我便试一试能否进学。若进了学,想必祖母看在我出息的份儿上,更偏向咱们房些。”
贾赦来了兴致,问:“你可有把握?”
贾瑚道:“不说十分,七八分是有的。”
贾赦抚掌笑道:“好!你既有这个志气,就和你四姑父好好念书!夫人。”
张问雁忙道:“老爷?”
贾赦道:“我给你拿两千银子,你多置办些好的给四妹妹。再拿一千银子给瑚儿,在外头要什么尽管买!别想着省钱,读书为要!”
张问雁觉得不妥,才要拒绝,贾瑚已作揖道:“多谢父亲。”
等回了后院,张问雁才问贾瑚:“瑚儿,你缺银子用了?我这儿也有。”
贾瑚道:“母亲放心,不缺。去年从家拿了将近两千银子,都没怎么动。”
张问雁松了口气,又问:“那你要那么些银子做什么?”
贾瑚道:“父亲那里共有多少银子东西,母亲知道吗?”
张问雁还真知道些:“论理,你祖父去世前,你父亲还只是爷们,不是老爷,没有私产又没有功名,当没多少财产。但你曾祖母去世前,把她几乎所有嫁妆体己都给了你父亲。我不知道具体数目,但估计至少有十万。”
贾瑚便问:“父亲手里攥着这么些钱,都花在什么上头?”
张问雁道:“他不过是淘澄字画古玩,并买漂亮丫头罢了。”
和儿子说丈夫房里事,张问雁并没觉得不妥,贾瑚也没有一丝不自在,道:“古玩字画听起来不似吃酒赌钱,但也花费不小。一幅字画几百上千银子,十万银子又能花用多久?”
“再者父亲后院姨娘丫头颇多,官中只管月例和惯常分例。她们想要新鲜衣裳首饰,不是父亲私房里出?与其叫那些银子都散了别处去,不如咱们关来用。”
张问雁愣了半晌。
贾瑚道:“母亲这里无事,我先去读书了。”
看贾瑚走了,张问雁思索半日,哭笑不得的问罗嬷嬷:“嬷嬷,这些年了,我才发现怎么还不如瑚儿?”
罗嬷嬷笑道:“瑚大爷从小就精明,太太小时候端庄老实,想不到这上头。”
张问雁笑道:“瑚儿今儿给我提了个醒。瑚儿说得对,叫那些人把老爷银子都花尽了,凭甚我们不花?就是我不花,留给瑚儿琏儿不好?阿弥陀佛,本我还不大愿意兜揽他,既有好处,我也情愿些。”
罗嬷嬷笑了一回,忽然想出一招:“太太既不想再和老爷亲近,不如咱们挑两个丫头勾住老爷?只要把她们身契捏在手里,也不怕她们不听话。”
这话以前罗嬷嬷不敢和太太提。但现在太太想开了,她说说当也无妨。
张问雁想了一回,果然道:“这样也不错。我有了瑚儿琏儿,也不愿意再生了。就有,也怕保不住他们,白白伤心。”
罗嬷嬷怕勾起张问雁伤心事,赶紧岔开:“那太太觉得挑哪几个好?”
张问雁想了一回院子里的两个姨娘七八个通房丫头,摇头:“都不行,这些人都是掐尖要强,不肯省事的,不如咱们外头买来。”
罗嬷嬷便愁:“可老爷就爱那等妖调的,怎么找个老实的出来?”
张问雁道:“生得妖娆不一定不老实,还是得看怎么调理。咱们就外头买那等十二三岁,还未长开的小丫头进来,先不装扮,细细教养,养出一副老实性子。等她们十五六岁再给打扮起来,如何?只要她们听话,我也不会亏待她们。”
罗嬷嬷道:“只是这样院里又要乱几年了。”
“乱去罢。”张问雁笑道:“以前我是费尽心里的管,又得罪老爷,又失了人心。现在她们不闹出人命来,我管什么?吵闹起来,老爷头疼发作一顿,一齐撵出去才好。”
罗嬷嬷担忧:“我怕老爷怪罪太太。”
张问雁道:“嬷嬷安心,现在我不比五年前了。老爷吃软不吃硬,别人能装可怜邀宠,我哭两声骗骗他也不难。”
罗嬷嬷欣慰道:“太太真是想开了。”
时光飞逝,眨眼就是两年多。
这两年里,王熙鸾王熙凤一直在荣国府上学,早从上三日放两日变成了十日一休,课业也越发的重。王熙凤读书学规矩学琴棋书画忙得不了,王熙鸾有上辈子的底子在,倒是不缺时间多听各家八卦。
两年前的秋日,嫁到薛家的二姑姑在成婚将近十年后终于怀上一胎。二姑姑二姑夫盼了大半年,盼下一个男孩儿,取了名字叫做薛蟠,现是虚岁两岁,实岁还不满一周岁。
听说二姑姑对薛蟠是宠爱至极,王熙鸾听得娘担忧怕又是一个从前的王仁。
王熙鸾心想娘担忧的还真没错,薛蟠王仁这对表兄弟原书中也不知是谁更混账些。
二姑姑家里连着两桩喜事,荣国府东边宁国府这两年却是丧音不断。
先是那边敬老爷二儿子贾璃柳氏夫妻两个先后都一病没了,留下年才四岁的幼子贾蔷。又是其大儿子贾珍之妻珍大奶奶史氏难产,母子俱亡,两个人的长子贾蓉年仅五岁,也成了没娘的儿子。
珍大爷给史氏守孝一年后,敬老爷夫人做主,给长子续弦一六品官家之女尤氏,两家定下于四月完婚。
这尤氏今年十七岁,虽家世比之宁国府低不少,人倒不错。王熙鸾听贾敬夫人说起,尤氏生得花容月貌不说,难得的是脾气性格都极好。
只是王熙鸾心里可惜她。再好的姑娘,遇上贾珍这么个混蛋丈夫,往后也少不得忍气吞声的过日子。
到得三月,荣国府出了孝。一日给贾母请安时,贾赦提起两年前所说搬院之事,请贾母准许。
贾母道:“珠儿瑚儿南下院试未回。等瑚儿进学回来,双喜临门,一起搬院子不迟。”
作者有话要说: 来惹,巫巫真勤劳呀=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