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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察局?”
这话的信息量过于庞大,让薛小满的脑子一时有点蒙,任由薛以楠把自己往房间外拉。
一旁陆修信的反应却是比他大,在薛以楠语毕的瞬间,“唰”一声站了起来,身后椅子因用力过度也倒在地板上。
他急急伸出手想叫薛小满,但他的身影迅速消失在狭窄的门框里。
伸出的手在空中抖了抖,然后和脑袋一起缓缓垂下,垂到身侧,用尽全身的力气捏成拳头,眸中的神色在一瞬间阴郁到恐怖。
薛明贤办公用的书房在三楼,薛小满在这里生活十八年,甚少来这里。唯一来过一次是小时候和薛以楠捉迷藏,他躲到了书房的桌下,被薛明贤拎出来打了一顿。
而这间屋也像是藏着什么秘密,高大的红漆门密码门紧锁着。
黑暗中,密码锁的数字板面上泛着淡淡的荧光。
薛小满问:“密码是什么你知...”
不待他说完话,薛以楠就走上前,抖着手输入密码:“我知道,是189734。”
六位数,嘀嘀六声电子音后,门开了。
书房比薛小满的卧室还大,靠墙三面高柜,每一格都黑漆漆的。深呼吸一口气,满是商人那利欲熏心的铜臭味。
朝南的窗户大开着,夏夜晚的风汹涌又不讲理地灌进来,将白色的窗帘高高吹起,同时也吹起满桌的资料文件,白色的a4纸像幽灵影一样飞舞。
这一幕像极了电影中的画面,薛小满抿唇,心中腾起一股不详的预感。
薛以楠奋力将窗户关上,手忙脚乱地捡着地上的资料:“完了完了,我忘了关窗,爸一定会打死我。”
薛小满的目光在慌乱的薛以楠和满地的纸张中徘徊了一圈,没说话,默默蹲下来帮他一起收拾。
窗外的风用力冲击着脆弱的玻璃,每呼啸一次都发出咔咔的声音,夹杂草叶树枝飞舞。
似乎是要下雨了。
所幸地上的文件并不多,收拾过后,薛小满拍拍薛以楠的脑袋:“别哭了,快找身份证和驾驶证吧,我在这边找,你去那边的书柜里翻翻。”
薛以楠抹着眼泪,点头。
宽大的书桌上满是刚刚整理的文件,和键盘鼠标堆放一起,狼藉十分。
薛小满不太想碰薛明贤的东西,但听着薛以楠吸鼻子的声音,还是硬着头皮翻找起来。
没几分钟他在抽屉中找到了身份证。
“以楠,我找到身份证了。”薛小满站起来,“你找到驾驶证了吗?”
“没,没有,我再找找,哥你继续找着,万一驾驶证也在你那边儿。”
证件上薛明贤的照片人模狗样,薛小满心中忍不住啐了一口,他把身份证甩在桌上显眼的地方,开始找驾驶证。
以楠真不愧是个傻白甜,到家这么久了也没能说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薛小满撇着嘴想,这样子还怎么接手家里的产业?薛以楠自取灭亡啊这是。
算了算了,怎么样都和我没关系。
在天外碾过的闷雷中,他抽出一沓文件,本打算看看里面会不会有驾驶证,结果被文件封皮上的大字吸引了目光。
“澈江省平江县小青山开发项目”。
十多天前在饭桌上听到的话又在脑内回响起来。
这沓文件厚有一指节粗,边边角角都起了皱,不难看出被翻阅过多少遍。
薛小满突觉心颤。
他看着白纸黑字,看着“小青山”三个字,吞咽了口水,“咕噜”一声放大百倍,落进心里。
抖着手,在即将掀开封面时,薛以楠大喊:“我找到驾驶证了,哥,哥,咱们走吧!”
出门时已经开始落雨点,薛小满叫了辆车,载着他和薛以楠朝警察局行驶去。
灰黑色的尾气中,陆修信在二楼拨开窗帘,盯着远去的车子。
薛小满虽对薛明贤和方美兰没什么感情,但人在听到“警察局”时,下意识会想到这样那样不好的事情。
不过他可能想的还是多了,薛明贤只是酒驾被查了,方美兰在局子里陪着他,差使薛以楠回家去拿身份证和驾驶证。
薛小满关上车门,看着薛以楠冒雨朝着父母狂奔的模样,又反手拉开车门,嘱咐司机将他送回先前的地方。
一直候在客厅的张阿姨见他回来了,忙问:“发生什么了啊小满?怎么回事啊?”
“没事姨。”薛小满摇头,“酒驾被查了,没出人命。”
“那就好那就好,吓死我了。”张阿姨拍拍心口。
薛小满看着她手边的包,道:“姨你今天是回家吧我记得,你快回去吧,我给你叫个车,不然一会儿下大就不好走了。”
“那行。”张阿姨点点头,“你们在家小心点啊,窗户我都关了。”
张阿姨离开后,薛小满没有第一时间去找陆修信。
他快步走到三楼的书房,输入密码,将那沓文件带回自己屋内,迅速关上门,背靠门后喘气。
文件足有几百页后,抱在怀里沉甸甸的。
他看得飞快,基本上是一目十行草草翻阅一遍,看到的不多,也没记住多少。
但有限的内容,却让他的心情一次比一次沉重。
等合上时,已经是咬着牙,控制着自己的愤怒和悲伤,不让它们满溢出。
......
台风虽年年光临,但小青山有多年不曾出事。
变形记播出后,因“信心满满”出圈的缘故,小青山声名大噪。原始的风光和天然的环境引来不少游客,山顶那个小小的玉皇庙,锁链上的锁里三层外三层。
只是一些散客还好,并没有打扰到村民们的生活,反而给他们增加了一些收入。
但此时,资本嗅到了商机的味道,联合平江县试图将小青山及其附近打造成旅游景区。
这其中就包括薛氏集团,投入占比最多,又因薛小满来这里变形的关系,外头只知道薛氏,不知其他投资的小公司。
薛明贤靠着变形记的余热,投资招标,要让小青山成为自己的摇钱树。
为兴建索道等游乐设施,大量生长了近百年的树木被砍伐,山体也被挖空,原本青碧满山,如今裸露出大片丑陋的黄色皮肤。
失去了天然保护伞的小青山,没能躲过来年的风雨。
“白夜”过境后,小青山和附近的两座小山,近百人失踪受伤死亡。
要知道,小青山上也不过四十多人。
薛小满将后槽牙咬得咯吱做响,文件放在手边,他打开电脑在网上搜索关于这件事的新闻。
新闻和微博似乎被删了不少,满屏的“该条微博已被删除”,留下的言论都比较温和,但依旧看得薛小满触目惊心。
六月下旬。
网友1:那片其实就那个小庙比较特殊,其他和普通农村没什么区别,而且都是看过节目喜欢“信心满满”才会去,不明白了,搞旅游区干什么啊?薛小满家也不缺钱吧?
网友2:关孩子什么事呢?你之前看节目难道没看出小满在家里过的根本就不开心吗?要骂就骂薛氏集团和薛明贤啊,死了这么多人,听说手续都不齐全,这不查他家真的的没有王法了!
网友3:我很担心小信哥哥和奶奶还有小余啊!我听了当地新闻,小青山失踪了很多人,不要出事啊呜呜呜呜
七月中旬。
网友4:妈的绝了,我服了薛家这波操作了,把小信哥哥接过去说是因为变形记的原因资助他,拿小信哥哥来挡箭,这俩人不要太恶心啊啊啊
网友5:真的被恶心到了,吃人血馒头他们会遭报应的!奶奶和小余,我真的好难受啊呜呜呜
网友6:不过还好,小信哥哥和小满能团聚了
网友7:别说了,你觉得小信哥哥会不知道山洪什么的是因为薛家吗,他们家就是杀害奶奶和小余还有其余村民的凶手!是仇人!我都不敢想小信哥哥怎么和小满相处......
看到这里,薛小满握着鼠标的手因为用力过猛,抽筋了。
他强忍疼痛舒展着五指,筋骨回位时似乎发出清晰的“咯噔”一声,疼得眼泪顿时就掉了下来。
几滴泪下后,薛小满将头埋在手臂上,使劲咬着胳膊上的肉,强忍着呜咽。
就像最后那个网友说的一样,他也不知道小信哥哥是揣着什么样的心情来到京市,来到仇人的家里住下,吃着仇人家的饭菜,看着仇人的脸,还被拉出去做公关当挡箭牌,被威胁。
只是一想到重逢那天,陆修信脸上无力的微笑,心就揪得痛。
心情是不懂,但至少仇恨他懂了。
同时也懂了那天陆修信那句莫名其妙的话——“如果你家破产了,你怎么办?”
他在看到那文件和网上的消息后,也恨薛家,恨薛明贤。
这恨意虽从小绵延至十八岁,可唯有这时,恨不得薛家现在就破产,恨不得薛明贤现在就去死,千刀万剐地去死。
薛小满忍着呜咽,几次险些背过气去,只好松开牙齿,对着手臂上的牙印用力地咳嗽着。
天外一道闪电刺过。
尖锐的声音让他从恨意里回归讽刺的现实。
他现在手下的鼠标,用的电脑,薛明贤的钱买的,屁股下的凳子,薛明贤的钱买的,这间屋,这栋楼,都是薛明贤的。
而他十八岁,陆修信十九岁。他们能做什么,两个二十岁还不到的人,如何扳倒五十多岁的薛明贤和百余年的薛家。
好像什么都做不了。
这种无力感,比外面的瓢泼大雨还恐怖。
“哎呀小满你怎么了?”张阿姨的声音突然响起,“怎么哭了?”
薛小满抬头,泪眼朦胧地看着门口端着一杯热牛奶的张阿姨:“啊?姨你怎么...”
他擦擦眼泪,手忙脚乱地关掉网页。
“雨下太大了,走不了了。”张阿姨走近,“小满你怎么了这是?”
话音刚落,陆修信跑了进来。
他似乎是从屋里跑出来的,脚步差点没稳住。
“没事的张阿姨。”陆修信隔着张阿姨看了眼那边的薛小满,走过去拿过牛奶杯,“您快去休息吧,小满就是这次没考好怕挨批评,我和他说说话就行了。”
张阿姨半信半疑地点点头,出门了,不忘把门关上。
“吧嗒”一声,陆修信将牛奶放到薛小满面前。
滚烫的玻璃杯将他掌心烫得一片红。
“怎么哭了?”陆修信问。
他没听到薛小满回来的声音,还是刚刚听张阿姨说话才得知薛小满到家了,还哭了。
薛小满低着头,没说话。
陆修信坐到床边,拉过他的手,包裹在掌心里,轻声问:“发生什么事了小满?”
暖意裹来的时候,薛小满忍不住从嗓子中呜咽了半句。
他还是和之前一样,自己哭哭没事,一旦接受到好意就会哭崩。
尤其是得知了真相后,更难受了。
“你...”陆修信说着,突然顿住。
因为他看到了桌上的文件,看清了上面的字。
薛小满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顿时慌了,忙解释道:“小信哥哥,我!”
陆修信打断了他的话:“没事的小满。”
薛小满愣住,后半句话卡在舌后:“......”
陆修信又重复了那句话:“没事的小满。”
他挪开目光,挪到薛小满那张哭花的脸上,笑了笑,然后冲他伸出两只手:“来。”
声音里满是关怀和温柔。
下一秒,薛小满扑了过去。
两人倒在床上,薛小满将脑袋埋在陆修信胸前终于哭了出来,就像在小青山的悬崖底那样,眼前这个人是他唯一的依靠。
“对,对不起小信哥哥呜呜呜。”薛小满哭得声泪俱下,好似是他害死了奶奶和小余一样,“小信哥哥,对,对不起,对不起呜呜呜...”
陆修信看着头顶刺目的灯光,手拍着薛小满的后背,一个劲地重复着:“没事的小满,没事的,没事的。”
不能说你别这么难受了,因为他远比薛小满更难受,也不能说别哭了,因为眼泪也是止不住的。
失去的亲人也不会因几句安慰,几滴眼泪,就重返人世。
天灾人祸,他看得透彻。在他看来薛小满并不姓薛,这个此时唯一能依靠的人和薛家,和他的仇恨无关,这个人应该站在他的未来和幸福里。
哭就哭吧,没有说难受不让哭的道理。
就这么听薛小满抽抽噎噎地哭着,他抱着他安慰着,直到薛小满自己歇了声音。
“小满。”陆修信坐起来,双手捧着他的脸,凑近到鼻尖贴着鼻尖。
“小满。”他又喊他一声,“还哭不哭了?”
薛小满的眼睛和鼻头红肿,睫毛上挂着细细密密的水珠,哽咽着摇头:“不,不哭了,不哭了。”
“好。”陆修信说,“那就不能哭了。”
不是别哭了,是不能哭了。
“哭不能解决事情。”他抽了张纸给薛小满擦眼泪鼻涕,“你哭的这些我已经哭过了,我不想我的小满再难过一遍。”
“况且...”陆修信看薛小满红着眼的模样直想笑,忍不住吻了下他湿漉漉的眼睛,“这不是小满的错。”
“那些事我都清楚,也明白该怎么做,可能一时半会没办法达成我的目标,但就像我之前和小满说的那样,我会一直保护你,会给你出气。”
“这个世界和世界上的人情都很复杂,但小满很可爱,这就够了。”他将薛小满往上抱了抱,自己背靠着床头,五指在发丝间穿了穿。
“至于那些人...”
说着,陆修信看向窗外的倾盆大雨。
一道惊雷恰好落地,“轰——”一声,像是从远古传来一般。
“恶人自有天收,不管老天收不收,我都要做我该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