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五日,一封信也没有。
赵年再也无法淡然,寝食难安,无心其他,整日盯着送信的小儿,仿佛以意念催动,就能凭空变幻出她要的。在赵年对着杨家远亲的家书发怔了一个时辰以后,杨路终于看不下去,借着工事之名,亲自督促着赵年打包行装,送她乘船,往扬州而去。
据船夫说,今年扬州城格外湿冷,天气一直不曾回暖。夜已阑珊,江堤河畔成片的柳枝迎风摇曳,商船接连点起了油灯,万家灯火,连绵数里不断。
夜色沉沉,往城中方向走去,柳巷深幽,内河无数点着纱灯缓缓而行的画舫,灯红酒绿惹眼,欢歌笑语醉人,足以迷醉任何一位外来客。赵年无心赏景玩乐,拿着地址问了路,匆匆去寻李白。
她执意要走的时候,本已决定在江陵等着李白回程,如今这么眼巴巴地赶来,并不在她的计划中。从杨路送她登船,到脚踏扬州城的土地,有很多问题都可以考虑清楚,比如接下来要如何,见到李白说什么。
然而,除了李白的身影,赵年心里根本搁不下其他,没有探究人生的欲望,也没有重拾理智的念头。她不能冷静,一想到自己正在一步步靠近那个人,便心潮澎湃,无法自持。
站在邸舍前,赵年有一瞬却步。此时此刻,李白是不是正浪迹巷坊,诗酒笙歌呢?看一眼,让她悄悄地看一眼吧。
店主见赵年独自在店门口站了很久,便走出来招呼道,“小郎君要住宿吗?”
赵年深吸一口气,声音带着一丝轻颤,问道,“店主,请问李太白可在这里暂住?”
“李郎君在本店。”店主多看了赵年一眼,对着不远处的小孩喊道,“小七,这是李郎君的客人。”
小七放下茶壶,忙上前引路。赵年对着店主点了点头,跟着小七往后走。
“李郎君在屋里?”赵年心绪不宁,迟疑地问道。
“在的,这会儿应当醒了。郎君是从何处来的,来扬州探友,还是经商呢?”小七个子虽小,步子却快,头也没回在前带路,还不忘打探赵年的来处。
“我是从江陵来的,李郎君昨夜喝多了?”赵年惦记着李白,随口答了一句,又故作随意地问道。
“李郎君患了风寒,一直在养病。”
“病了?”赵年脚步一顿,惊愕过后,神色凝重了起来。
小七回头,端详着赵年的表情,想了想,放缓了步履。
“郎君从江陵远道而来,刚至扬州就来探望李郎君,想必交情不凡。”
听对方话里似有深意,赵年连忙点了点头,继续听到。
“李郎君慷慨心善,初来扬州时宾客盈门,病了以后却无人相问,想来心中郁结,因而病势缠绵,始终不见好,郎君还要好生劝慰一番,免得落下病根。”先前被客人刁难,幸亏李白相助,免遭皮肉之苦,小七感恩在心,又见赵年与往日的酒肉之友不同,恰好四周无人,忍不住多嘴一句。
赵年眼前浮现李白卧床养病,无人问津的可怜模样,心里酸楚难过,自责不已。
立在李白门前,她轻轻敲了敲门,过了片刻,里面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进来。”
赵年推开门,入眼的是一张饭桌,点着一盏灯,上面摆了清粥、小菜,一碗漆黑的汤药,都没有动过,现已凉透。
往里走,屋里更昏暗了,正对床塌的窗户敞着,月华洒落满地,成为内屋唯一的光源。
李白侧坐在窗边,寒风凛冽并无所感,他遥望着夜月,提着酒壶自饮着,衣袂飘飘,茕茕孑立,与孤影相伴。
“十二。”
赵年的喉咙发紧,眼眶发涩,哑着声音低低唤了一声。
声音很轻,却有十足的威力,李白的手一抖,酒壶砸落在地,满室酒香散开,醇厚浓郁里还有淡淡的蒲草清香,引人沉醉。
李白随着声音,缓缓回头,目光聚焦在赵年的脸上,就这么一动不动地看着,眼睛渐渐感到酸涩疲劳,他才勉强地挤出一抹笑。
“阿年,你好久都没来看我了。”
赵年擦了擦眼角的泪,扔下包袱,径直走向李白。他瘦了。赵年抚着他的侧脸,掌心穿来异常的热度。
“你病了,怎么在这里喝酒吹风?”
李白没有回应,贴在微凉的掌心上,舒服地眯着眼睛。
赵年双手贴着李白的脸颊,揉了揉,问道,“很难受吗?怎么不喝药?”
“不告诉你,每次回答了问题,你就会消失。我不会再上当了。”李白睁着眼睛,看着面前的人,态度异常坚决。
这是病糊涂了,还是喝多了?
赵年被冷风吹得打了一个寒颤,想关上窗户,李白却揪着她的手,不肯放开。
“这里太冷了,你去床上躺着休息,好不好?”
被李白梦中的她所累,好说歹说半天,李白依然油盐不进,赵年只好另辟他法。
“这风吹得真舒服,你千万不要把窗户关上。”
李白倏地转身,一手关上了窗户。
……
赵年嘟囔道,“这么久不见,你是存心要跟我唱反调了?”
李白没有回应,拉着赵年的手,盯着她不放。
看来这事是没完了。赵年内心一阵无言,也没功夫计较,看着漆黑的屋子,指了指窗边的油灯。
“天黑黑的太有趣了,你千万不要点灯呐。”
李白长臂一伸,找来火镰子,牵着赵年的手,一连把屋里的油灯全点亮了。
赵年弯着腰,看着专心点灯的李白,问道,“好不好玩?”
又是一阵让人尴尬的沉默。赵年甩了甩手,产生了逆反心理,也想唱唱反调了。深吸一口气,平复着心情。
敲门声响起,李白猛地把赵年藏在怀里,警惕地看着房门。
“后厨重新熬了药。”小七的声音从门后传来。
赵年抬起头看向李白,说道,“你可不要放开我。”
李白倏然情绪激动,怏怏不乐地说道,“就不放!你也别想走!”说完将赵年搂得更紧了。
赵年觉得自己像抱了一只火炉,呼吸困难,拉了拉李白的衣袖,“不走不走,你松一松手,我快被你勒死了。”
李白一声不吭,却稍稍收了力道。赵年赧然,后悔让李白把灯全点上了。小游戏玩不下去了,赵年咳了一声,喊小七进来。
小七端着饭菜和汤药推门而入,看见相拥的人,连忙低下头,显然受到了冲击。
赵年顾不上别的,感激着小七的贴心,说道,“他喝醉了,麻烦你收拾一下地上的碎瓷,再帮我打一盆热水来。”
小七应好,动作利索地收拾好地板,又捧来了热水,在李白越来越不满的目光下,抹了一把汗,轻手轻脚阖上门。
“脾气不要这么差,小七很关心你的。”
赵年嘀咕了两句,拉着李白走到床边,用热水擦了脸和手,哄着他裹好了被子。
“我去拿吃的,你等我一下。”
没有再受到阻扰,在李白的目光下,赵年快步端来热粥和汤药,坐在榻边,吹了吹粥,一勺勺喂粥,喂药,李白无不配合。
用了药,李白有些无精打采,眼皮微沉,一副困乏的样子。
“把衣服脱了再睡。”
赵年压低声音,解开李白的革带,脱外袍的时候,一个东西掉了出来。赵年正要去捡,李白突然清醒,倏地伸手把香囊捞了起来,捧在了怀里。
“我的香囊?”赵年诧异地看着遗失已久的香囊。在江陵,她还找了很久,一直以为是丢在路上了。
“这是我的。”李白不假思索便道。
赵年顿时乐了,凑着身子,又问道,“上面写你的名字了?”
“里面写我的名字,就是我的。”李白抬头,目光闪烁不定,半晌以后,又指了指赵年的心口,说道,“这里也有。也是我的。”
赵年想起了信的内容,顿时有些伤感,那一夜她抱着难以言表的激情来写这封信,第二天却被现实生生击溃。
俯身亲了亲李白的额头,注视着对方愕然的目光,无比庆幸他看到了这封信,知道了自己的心意。
“全是你的。”
李白一瞬不瞬地望着赵年,低声问道,“不会再走了?”
赵年摇了摇头,也许从登船开始,她就不会再回去了。赵年也学着方才李白的模样,指了指他的心口,问道。
“变了吗?”
李白抓住她的手,贴在心上,目光炯炯,一字一顿道,“不曾。”
这一瞬,笼罩在心头的阴霾尽散,赵年仿佛有用不完的勇气,可以随心所欲,放下重重顾虑,只看着眼前的人。
赵年兴高采烈地拉着李白的衣袖,计划道,“你要快点养好身体,等扬州别院的工事办完,我们一起写信给杨先生,和他道歉。”
李白无限缱绻地望着赵年说道,“天气回暖了,我们就回乡。”
赵年愣了一下,也笑道,“正好可以参加圆娘和吴郎君的婚礼。”
得到确切的回应,李白终于安心了,精神奕奕地说道,“还有你我之事,回蜀以后先去拜见先生和师娘。”
“全听你的。”赵年重重点了点头,手掌遮住李白的眼睛,“很晚了,你该休息了。”
李白心中升起了几分不安,唯恐月落星沉,眼前的一切都了无痕迹,只有他一人痴念。
长睫颤动着,一下一下挠着赵年的掌心,她似有所感,又在李白的额间亲了一下,柔声安抚道。
“我在这里,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