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接着,还未等两人反应过来,就看到两块巨大的云层撞到了一起。那一道明亮又骇魂的雷电刹那间从天而降!
“府君!”沈七娘眼前一黑,等她慌张的尖叫了一声,在睁开眼睛时,就看到周隐捂着被击中的心口……
她呆滞在原地,看着周隐踉跄了两步,从怀里掏出碎成两半的玉佩,上面首尾两条鲤鱼,一断首,一断尾……
“这玉佩救了府君……”
周隐抬头看向天空,过了一会儿,又看向已经干死在沙滩上的龙鱼。
这时,他又想起了出海的时候,那阵古怪又危急的雷暴。
等到回到家里,沈七娘就把这事告诉了老尹,而周隐却一个人钻进了书房。
他要弄清怎么回事。
周隐捂着心下那根肋骨处,咳了两声……这是神骨,这根肋骨遭到了天公的打击。可究竟为什么?
这两次经历,唯一的相同之处,就是他都尝试伤害了沧海珍物,这是他不能触犯的规则吗?想来也是,这些年来,他极少吃沧海里的东西,也讨厌吃鱼虾。偶尔一定要有这些菜,也是些河虾河鱼,他讨厌沧海里那股腥咸的味道,和从胃里翻涌而上的血液的味道简直如出一辙。
周隐翻了半天的书也没找到什么好东西,最后还是看向了老尹之前搬出来的那一摞书,兴许那些书里有记载。
最后,他在一本志怪小说里找到了一篇故事,写的是一个树神厌倦了天界生活,私自下凡后成家立业,但因为亲人一个一个离他而去,一世又一世的生离死别,让他摆脱了天界枯燥乏味的生活后,又掉进了另外一个深渊。最后他决定真正的成为一个凡人,于是他奔走寻觅了很久,才找到一棵和他一样岁数的古树,挥刀一砍,这边古树浸血,天上就乌云密布,几道惊雷,打的他肚子上全是洞,全都对准了他修炼或遗传的神骨。
于是树神就一根一根的把神骨之魂从洞里拔了出来,从此就成了一个凡人,生老病死,再无轮回。
“府君在找什么?”
周隐被老尹的声音吓了一跳,回头看了他一眼,道:“好像,侵犯同类,会受这个惊雷之刑。”周隐用手指,点着书上的“惊雷之刑”四个字。
“啊……”老尹眯着眼看了看摊在周隐大腿上的书:“也就是说,凡人杀害同类受法令和因果报应,神仙靠惊雷?”
“是吧,我也不知道。”周隐犹犹豫豫的。
“这只是一篇传说,府君也信?”
“但我确实遭遇到了……这个树神,用惊雷之刑脱了神骨……”
老尹看着周隐的模样,不由得笑道:“怎么听着府君还有些羡慕他?”
周隐将目光从书本上,缓缓移向老尹,半晌也没说出什么。羡慕吗?他也不确定。毕竟如若以后还要做什么的话,他周隐,真的离得开神骨吗?
沈七娘的话历历在目,但,他该不该相信沈七娘所说,都是他周隐的本事而不是神骨?
沈七娘又该不该相信他?
可若……可若不脱神骨,就这样长久的过下去,倘若瞿归云醒不过来,倘若老尹渐渐老去,而自己却总是这副模样,就像文息那样……
他一个一个契约的去做,又有多少人从他身边离开?
就像那个树神一样,生死离别尝尽,长生不老又有什么好处呢?没人希望自己结束自己的一生,如若用天力和自然造化,或许短暂的人生,会更让人珍惜。
“多少有一些。”
“府君不想长生?这可是很多人的梦想啊。”
周隐看着老尹不解的目光,笑了笑,道:“我从东垣离开时,文息为了救老师,和我去世,我背着习先生,一直逃,一直逃,可他还是驾鹤西去了。
那一路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到那里的,我心里默念着,默念着不会再有回应的名字。
从乌月关,我去了尸横遍野的钟鸣关。那里,就是一片废墟。我站在死人堆里,一片荒芜。
我脑海里无数个身影游走,我想啊想,离开时我身边,我身后那么多人,怎么走到这,就剩我自己了?
身边空荡荡的,甚至说整个世界都是空荡荡的,可我还活着。”
老尹听到这里,心中一阵一阵跟着周隐语气顿挫而揪着疼。
“可我活生生的,我从沧元宫城门前,拿着一把剑,在我左右的只有,只有一把剑。从宫门到御政殿,几百步距离,我就如同走过了半生那么久……”周隐抬着头,倚着书架,眼睛泛着光花,如同灼灼燃烧的烛焰。
“柴司在我面前风化,叶行为了因果就义,阿罗为了阻战自刎,文息,文息因为长生也饱受折磨……”
文息的长生,就是让他虚度,不知光阴可惜,却知岁月蹉跎。
谁的长生不是如此?越长久越无边无际,越容易绝望。
“文息说,就是园子里的树也是有枯有荣,而长生的人,连棵树都不是。”周隐摇了摇头,道:“我身边只有你和舍然了。我不想最后孤零零的,我也想,过好日子。”
“长生和好日子,冲突吗?”
“冲突,长生的话,生命没有尽头,好日子是有尽头的。
不长生的话,生命有尽时,哪怕苦难颠簸,和你们,就是好日子。到死那一刻,都是好的。
生命也不是说以生死来度量,有的人长生不老万年不死,却一眨眼就过去了,只因为枯燥乏味碌碌无为;有人短短几十年,日日夜夜从无间断和庸碌……”
“府君想做什么人?”
“我曾说,老天给我这个预言,我就要不辜负老天的信任,我也相信老天不会辜负我。”雨声从窗外慢慢传进他的耳边。
周隐闻声而转头,看向侧边墙壁上的窗户:“我说过,我要平荒安宁,万众长生。”
往昔的模样还在他眼前走马而过,周隐好像还能看到,自己穿着那身精致干练的衣服,走过江山宫殿,不染一丝纤尘;拿着那把剑,杀过无数坎坷,不留一缕腥臭。
可如今——
“可如今,我连她都护不好,我明知沧元宫城是地狱,还放她去闯。我该怎么去要什么平荒安宁,万众长生。”
“府君是要周,还是要隐呢?”
周隐看向老尹,见他并没有开口的样子,才知道,他又听到了文息的声音。
文息总是出其不意的问他问题,让他去思考,思考自己该做什么,自己又有什么方向。
当初他给的答案是他要做周隐,文息却偏偏问他,是强调“周”,还是“隐”。两者不过是姓与名,却偏偏代表着两种截然不同的路。
后来他日日都爱往海滩跑。
他会坐在沙滩上,望着海面,日日一动不动的陷入选择。
或许他需要做个选择。
有了神骨,就是和这无休无止的乱世一起万寿无疆,永世不死。
脱了神骨,就是和她同生共死,和这短暂一生共冢。
他所犹豫的,不是千秋长生,而为乱世。
这个他曾经一步一个血脚印走过的乱世,和那曾经昙花一现的和太平长安,有没有下一个周隐,愿意走上这条路。
后来沈七娘也常常推着瞿归云过来,他就坐在瞿归云身边,望着她。
如果是过去,她一定会说些什么,帮他找到答案。
周隐从袖子里抽出来那片金柳叶……
“这叶子,怎么比先前要亮了?”
“有吗,自从舍然没了气息它就不亮……”周隐心一哆嗦,他回头望向瞿归云,握住她有些温和的手……
“真的要亮多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这日周隐突然换了衣服,他说他要出海。
老尹不难料到他要去干嘛,但还是问了一句:“府君要去找那珊瑚?”
“对。”周隐笑着拿起剑:“这回带回来块大的。”
说罢,他就叫老尹在家等他,一个人离开了。
老尹望着周隐离开的背影,无奈的叹了口气。
他离开的时候是清晨,等他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夜晚了。
据说他在路上耽误的时间最多。
周隐和之前一样,驾着船到了沧海中央,一股脑就往海底冲。还是一样的拿刀割下了流血的珊瑚。
同样的轰隆声,同样的雷电骤风。
他依然幸存了,依然漂流回了岸上,拖着沉重的身体走到了家门口,把珊瑚给老尹,老尹交给沈七娘,沈七娘沏汤给瞿归云,和周隐一起给她灌下去。
就这样,他又重复了两三次,终于在第五次出海的时候,那艘船在归航的时候浸了水,随着一声惊雷,船舱四分五裂,周隐掉进了惊涛骇浪里。
他一直挣扎,一直挣扎到没有力气,漂浮在水面,如同死人一样,在浪涛间穿梭着,最后竟被潮汐打回了岸上。
周隐慢慢站起身,下意识的去找怀里的珊瑚,可掏出珊瑚时却被血糊了一手。
原以为是珊瑚的血,可他忽然双腿一软,仰面倒在了沙滩上。
他再去摸自己的身体,才发现自己肋骨处有一个洞。
周隐痛的眯着眼睛,可脑子和心脏又那么清醒。
这是,机会吗?
或许他努力一生就够了。世间并不会给他很多回报,他又如何永生永世去守护万生呢?平荒会越来越难守护,而周隐,又怎么可能去变得无限强大呢?
周隐的出世,是为了现在的乱世,而今后的乱世,或许也会有另外一个周隐。
他可以永远是个侠,但救世主一职,不会总是他。
就这样,他一狠心,就把手伸进了皮肉,那股摩擦间的剧痛,让他身临其境于骞阳殿前的剖心之苦。
周隐咬着牙,用手去抓那根肋骨,他相信自己不会被疼死,毕竟多少苦多少痛他都忍过来了!
是战场上刀剑不疼,还是沧海凛冽的浪涛不疼,还是那根掷箭不疼?!
疼早不是最难克服的事,最难的,是恐惧!
他早就不怕了!比起这些他更怕失去!
那些爱他们而超过自己的,那些真正意义上的失去!
随着一声嘶吼,他的手指终于穿过脾脏血肉抓住了神骨!那根近乎透明又闪着淡蓝色水波光芒的神骨之魂,就在血和肉之间,被他抽了出来!
周隐咬紧牙关,坚持到了最后一刻!
他抬手擦了擦脸上水洗一样的汗珠,然后扭头看向手里的神骨之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