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之前,他又千叮咛万嘱咐着老尹去照顾好瞿归云,当然还有照顾好身为老头的自己。
就这样,他第一次孤孤零零的走出了这个房宅,此次去净间观,并不知道会有什么受教,他心中所知的所想的,也只有因果此事。
每次用法术来到这座山,都只能传送至山阶之下。树林阴翳,山中春色渐出,宛若与世隔绝,从无人迹可至。耳畔的声音唯有风从枝叶间穿过的私语而已,偶尔有幸听到两声鸟叫,也是那样清脆传响,在山间久久回荡不散。
他抬头,望着山阶之上,慢慢的朝那里爬去。
山阶依旧很干净,心里一边想,一边觉着要去夸赞夸赞那个扫地的小道人。
走了大概不知道几个刻钟,周隐才看到山门。
山门是一个石头凿的矩形洞,可这回来看时,门梁却倾斜着摇摇欲坠,下面那个小道正倚着山门,坐在地上睡觉。听到脚步声,小道人就醒了过来,揉了揉眼睛,站起身,笑着迎接:“世子来得早。”
周隐放下方才上台阶时,一直掂着的前袍帘儿,笑着拱手行礼。
小道低了低头,轻轻放下扫帚,迎周隐走了进去。
对这种有预兆的迎接,周隐已经见怪不怪了。
“小道多大岁数了?”
小道回头看了周隐一眼,然后笑道:“十七岁。”
这结果说惊讶,也惊讶,说不惊讶,看面相也是意料之中。
不久,两个人就走到了湖间亭中。周隐坐在这个地方,若有所思起来。
他只来过一次,就在当初拢水郡外一战后梦到了这里。
那时梦里还有棵极大的榆树,在自己眼前连根拔起,倒在身前。
兴许那就是什么预兆。那时梦中的净间观腾空飞起,支离破碎后成了层月台,而那棵榆树,不就是层月台的榆树吗?
就是后来倒塌的那棵枯树,那棵还以为是害了瞿归云性命的树。
“再到鄙观,世子可明白了什么?”看着伏诗道人笑着走过来,周隐连忙站起身,朝伏诗道人行礼。
“我,刚刚还在想……”周隐和伏诗道人入席,接着说话。
“我只来过净间观一次,就在梦里梦到了。”
”因为什么呢?”
“或许,就是因为净间观和层月台有联系?”
“你觉得,净间观和层月台有什么关联?”伏诗道人端起茶壶,给周隐斟满茶。
周隐言:“净间观,可以预兆到层月台之后的事。”
“是净间观预兆到的,还是,你?”
周隐被伏诗道人的反问给问住了。他猛然回想起来……
梦?
他曾经梦到自己坐在皇帝的位子上,瞿归云满身伤痕的跑向自己,就如同他站在御政殿前时,瞿归云和他的模样。
他曾经梦到周器去世,周耽是他在那个梦里梦到的最后一个人,而此刻的南恒,就只有周耽一个人。
梦到过周罗的死,梦到过邢王后,梦到……
“因为……我?”周隐诧异的拿手指指着自己。
“对啊。净间观,和层月台,没什么关系,倒是和长公主有关系。”
周隐抬起头,连忙步入正题:“今天后辈来,就是来说舍然的事的。”
“长公主现在在沧海镇?”
“对。只是一直昏迷不醒……”周隐慢慢低下眼睛。
“那又如何,世子也是长生不老之人,怕什么?”
“我怕她等不了。”周隐看着伏诗道人满不在乎的样子,倒有些着急。
“那也是殿下的造化。”伏诗道人抚顺拂尘上的蚕须,接着又言:“她母妃去世那年,不知道从哪打听到了我,她一步一扣头的来到了净间观。不满十岁的孩子,我心想这是何等意志坚定又顽固的人?
她求我去救她母亲,我却无力回天。”
“让沁妃痊愈,道人也做不到吗?”周隐疑惑。
伏诗道人笑了笑,言:“痊愈?人能痊愈,心死难医。沁妃对先帝……对邺帝心如死灰,生也无可眷恋,恰逢贼人害她,身边的人都想她活着,但可有人知,她究竟想不想活?
我若是救她,违反造化规律,又该怎么看这个对错呢?对错本就难识,谁能辨别的清。”
伏诗道人那时看着山门处,瞿归云在那里泪眼婆娑的跪着,只说了一句话:“殿下求我救你母亲,是为了你母亲,还是为了你自己?”
“若是为了她自己,便是顺求自然,人要不要活是不是死,最后还是自己造化。”
周隐大概听得出伏诗道人的意思,这不仅说的是沁妃,还是瞿归云。
“我明白道人的意思了。”周隐低了低头,应下。
“殿下会醒过来的。”伏诗道人又言。
周隐浅笑着点头,然后又听见伏诗道人说话:“但是,世子呢?世子以后就打算一直躲在沧海镇,不再出来了吗?”
“……我不知道。”周隐听到伏诗道人问起这件事,就无奈的摇起头:“我只知道现下,好多事都已经做倦了,累了,也不知道从何做起……您也看到了……”周隐抬手:“我身边,冷冷清清,没有一个人。从我走上这条路,每一步我都在失去,我不知道我做这些图什么,甚至也已经忘了,当初是什么意图了……”
“忘了吗?”
伏诗道人的声音很轻,轻到周隐险些没有听到。
可他又听的真真切切,明明白白。
“世子也有朋友,也有老师。他们曾经说过的话,世子也能忘吗?”
周隐手指肚轻按在柳叶上,微微摩挲着,如同碾碎时间的流沙,记忆明明在脑海中如此清晰。
“我老师曾说,每条路上的人的命都在自己手里。有的人会选择走那条自己要去走的路,担起自己的担子,创造不一般都天地,这是敢于面对老天赐予的磨难。”习深的面孔就在他都眼前浮现,他宛若还活在自己身边,记得他曾在自己面前声情并茂的说着,他就看着周隐站在自己面前,抬起手,给自己行礼,要拜他为师,看到这样一个孩子,他怎么忍心拒绝?
恒国公抓住他的把柄,想他如何都会认下这个学生。恰巧他也乐此不疲,从不打算改弦更张。
周隐在知道拢水郡之战时,又碰了周器的壁,心灰意冷决心去前线,习深只问他:“可保成功?”
周隐半在肚里半在嘴边的说一句“可保”,他竟然就敢相信周隐,在朝堂上去担保周隐。
“我老师还说,一旦有人要抓住我的把柄威胁,不能为了短暂的而失去长远的,不要为了眼前的,放弃一直在努力的。”那是第一次,周隐和习深的位子调换,他在堂上,而周隐在堂下。
他端着一盅茶,端端正正的认第一个正儿八经的老师:“周氏隐,今日愿拜习深大夫为师,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今后定苦心学识,侍奉终老。”
终身为父,侍奉终老。
这八个字此刻回忆起来,如同八个针锥狠狠的扎在他的心里。
终老终老,他也为了周隐,去用那半身入土的身躯探虎穴。而周隐呢?
也只是背了他一段去奈何桥的路而已。周隐将留下的那一缕头发和悼信寄回了南恒,毕竟,如今的他怎么敢去面对习文文?
又不知道,该怎么兑现习深临走时的诺言。
“府君今后的结果,都是自己的命,自己的选择。怨不得天命,怨不得别人。”伏诗道人接话。
“文息也说过这样的话。……他还说……”周隐斜了斜眸子,看着亭子外的湖水:“我怎么样都是周隐。”
“他们都说过这么多,世子说过什么?”
周隐摇了摇头,说:“不记得了。”
“你不记得,我可记得。”伏诗道人笑着抚须:“世子说,凡事都要试试看才知道。
世子还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周隐听到伏诗道人的话,惨笑着扯起嘴角,重复着:“凡事都要试试看……”
回忆里的声音于此刻重叠,不知道他是在笑自己,还是在笑过去的那个人。物是人非,又怎么再好好把这话实践。
“或许世子心里很清楚,也不需要我来点拨。
成功与完成与否,都在于世子的心。世子要做什么,还想做什么。当初离开沧海镇时,世子就很清楚,这是一条很漫长很漫长的路。
走上就不可回头。
瞿归云和瞿钟山终究会醒过来,文息的魂魄也会被风吹散,大地裂变需要重塑还是缝补,都是在于选择。是为了预言,还是为了自己,为了天下江山,还是为了千万性命,都只是自己的一个信念。一旦形成,无可转移。
就像长公主殿下,她的信念,就是平荒没有饥饿战乱,她的信念,就是相信一个她觉得值得相信的人。
这条道,不是一直黑的。
黑夜总有黎明,月明终须云开。”
伏诗道人的声音刚刚落下,那边小道就不疾不徐的走过来,悠悠的声音慢慢回响:“有魅族人,在山门前寻滋闹事。”
“魅族?”周隐低头看了一眼柳叶,然后站起身来。
“想来是通过什么感知到了世子,来找你呢。”
伏诗道人笑着站起身,和周隐一同去见客人。
来到山门前,周隐就看到那里一前一后站着两个人。前面的他认识,就是鬼女。
后面的那个……
周隐遥遥的看过去,依稀见着他眼下一颗痣。
这是鹤生。
果然啊,鹤生还真是跟谁有活路就跟谁了。
“两位是来干嘛的?”
鬼女没有回伏诗道人的话,而是一直死死的盯着周隐。
“好不容易找到世子。”鬼女手里握着鞭子,咬牙切齿的言。
“你把魅族结界打开了?”伏诗道人又和她说话。
“当然。人族对我不仁,也别怪我不义。魅族肯接纳我,我为何不去帮他们?”
“那你没有因果,你怎么修复帝心?”
“杀人取心。”
“知道魅族几千年前为什么被封印入虚无界吗?就是因为杀人取心。”伏诗道人抖了抖拂尘,没有好气的说。
“那我不管。今日来也不为别的。我不会再放走你了。”鬼女看着周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