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归云的房门,是在深夜被敲开的。
这个驿站,是泄华谷外最近的有人烟的地方了。
他们赶到的时候,已是黄昏,各怀心事,相互不语,又似心照不宣。
瞿归云总觉得,这不像是重聚,而是另外一次分别。
因为太不真实了。她无法相信,面前这个人是真实存在在自己面前的。她几乎睡不安稳,以至于到了将近半夜,才朦胧中有了睡意。
可刚刚进入梦乡不久,她就听见周隐在门外叫她。
她睡得轻,很快就醒了。
这声叩门,她很清楚,会有什么事发生,而自己的猜测,也离实现,越来越近。
果不其然,南恒出了事。
周隐递给瞿归云的,是一封信,信上插着一支羽箭。
上面附属的名字是——柴音。
瞻青台难,速回。
“怎么可能……”瞿归云看着那羽箭渐渐消失,道:“这是什么?”
“幻术。柴音不会找我办事。这是孟欲丞。”
“什么?”瞿归云更加疑惑不解,心中也开始不安起来。
“那她为什么要这样伪劣的假装柴音?”
“定然有她的目的。不知道她想要干嘛。”周隐皱着眉头,见他眼下一片青,便知道他也是睡意失踪的一日。
“你要回去吗?”瞿归云一句话问到了周隐最苦恼的地方,他一时间回答不了她的问题。
“我不能让你一个人去西越。”
“我还有江徐徐。”而瞿归云的意见在一句话里就很明确了。
周隐没有说话。他只觉得变数太多,想要相见的人总是极少的见到。
他们总是在分离,却不曾长久的相聚。
“你回去便好。倘若真有什么事,我让徐徐给你报信。”瞿归云拉了拉周隐的手腕,然后扯着嘴角空笑:“放心。我知道,你还是会很快赶到的,因为每次我需要你的时候,你都会出现。”
“舍然……”周隐攥紧手里的信纸,抬眼看着瞿归云的脸颊,心中百感交汇如此煎熬。谁又能明白呢?他有多痛苦。他没有选择,他们都没有。她要为了这个大瞿,去刀山火海的闯虎穴,他要为了自己的国,放弃一切。
无论是什么,总之和他本身无关。他不能待在她身边,不能像当初走出沧海镇时那样,心中怀着走遍天下那样的豪情,他不能去随心所欲的吃喝玩乐,什么都不能。
只有吃不尽的苦,费不够的脑筋,跑不断的腿。他被天公的手掌往下压着,但同时,还要努力的站起来。
因为预言说,他是王。
母亲说,他甚至就是那个统治平荒的君主。
可这是什么呢?他的伤疤?不,是一把剑。
就像当初鹿温说的那样。
这些看似令人羡慕的期盼,权势,江山,如同一把虚伪缥缈的剑,插在他的大腿上。
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还记得当初在钟鸣关,百里三郎讲,南恒是他的家。
如今,成了地狱。
似乎他对瞿归云也说过类似的话。
沧元宫城,也是她的地狱。
第二日天亮,太阳并没有出现。他和瞿归云走上了相反的方向。
他一直看着瞿归云消失,也没有回头。
那不仅仅是瞿归云的前方,还是他向往的方向。因为她在朝那个方向去了。
“其实挺奇怪的。”周隐歪歪头,拉了拉缰绳,往自己的方向走。
文息将眼神从周隐身上移开,不再盯着看周隐那双几乎要望穿天际的双眼。
“怎么了?”
“桃源,真是个让人又爱又恨的地方。”
“怎么突然想起那里了?”
“因为在那里的时候,真的很快乐。如果不是鱼的死,如果不是任澄的死……或许一切还可以继续。”
文息叹了口气,然后摇摇头言:“府君很清楚这种事只是在做梦。”
“对。所以说更觉得恨。”
“那里还能找得到吗?”
“不会。”周隐肯定的回答。
他又回头看了一眼,发现自己已经走了很远,驿站的轮廓也渐渐消失了。泄华谷不好走,此行必然又是险象环生。
自己亦然无法逃出什么陷阱。
唯有苦涩的感叹一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他们到达另阳后,很快就见到了习深。他驾着一辆马车,顶着秋风,眯着眼睛,瞅着极目之处。
“老师怎么站在这里等?”
周隐走过去跟习深行礼,然后伸手将他从车上扶下来。
习深笑笑道:“我知道世子很快就会回来。”
“为什么?”
“世子就是那种,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人。”习深揣着手,宛若洞察一切一般的,转着他那双猫头鹰才有的眼睛。
周隐苦苦一笑,道:“这便是原因吗?”
“当然不是。”习深看得出,周隐没心思和他打趣,就正色说话:“世子不会抛下别人。”
“可我把她抛下了。”可我把自己抛下了。
“府君怕别人恭维他,把他举的很高,以至于他现在爬不下来。”文息替周隐把话说了出来。
“噢?”习深挑了挑眉,然后问:“世子怕人口舌?”
“府君是怕自己。”文息的目光,也移向了周隐。
周隐没有说话,只是望了望城门内的大街,而后扶着习深要进马车:“我得先去蕴遐宫。”
二人落座,文息驱车。
“你一回来就进宫?”
“自然。”周隐点点头。
“你不问问,究竟发生了什么?”
周隐犹豫了一下,然后没有什么神色变化,依旧那么黯然无神的:“去了宫里自然知道。”
“口舌议论,从青牙阁出来的。说殿下,不是殿下。”
“……”周隐心头一震,瞳孔里刺露出不安来。他本是问心无愧的,却为何还要这样?
甚至有那么些侥幸。
他是假的,那他就可以逃了。
可他是真的,独一无二,世上唯一一个周隐。
“老师信吗?”周隐察觉到文息掀开过车帷往里面看自己,但他没有和文息对视。
他很清楚,文息有多么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如若说再把眼神给他,他便能把自己洞察到失色于空气之中。
“这有什么信不信的。口舌罢了,谣言不能说信不信,还得看传不传。”习深拂了拂胡子,然后饶有深意的看着周隐。
“怎么这么看我?”周隐奇怪。
“所以说,世子是世子吗?”
周隐一皱眉头,心里顿然有些不痛快起来,他看着习深,半天未曾说话。
“我自然知道世子是世子,可世子最怕的是自己,那世子觉得,世子是世子吗?”习深像是拐着弯给他设圈套一样的说话,并且一直盯着他。
周隐张了张嘴,却觉得牙床格外的坚硬,坚硬到像是木头,像是铁块,他咬不动,合不上,直接怔在了那里。
他一直想,一直到了马车到了蕴遐宫门前,一直到了骞阳殿。
他是不是世子?
他当然是。那他究竟希望自己是不是呢?他很清楚,在习深突然质疑他时,他心里有多么不悦。
因为他很明白,自己被误会了。这样的感受就像是有个布团塞满了口腔,活,活不好;死,又死不成。
天下都会诟病于他,天下都会叹息于他。
有的人不敢承认自己虚假,有的人不知如何辩论,自己是真的。
他站在周器面前,看着这个恒国公。
“回来了?”周器抬了抬头,青黑的面孔如同正在呼气的怪兽面。
周隐叹了口气,然后拱手给他行了礼。
“你可知,朝内之事?”
“不知。”周隐摇了摇头,十分坦然。
“柴音说你有两个心脏。”
“……”周隐匿了匿眸子,然后道:“瞻青台的话,确实如此。”
“你作何解释?”
“有何需要解释?”周隐抬眼看着周器。
周器抬起手臂,周膝立刻向前扶住。恒国公慢慢移动了一下蹒跚的步子,然后问周隐:“解释你是不是周隐。你的另外一颗心脏,又是怎么一回事?”
“这是瞻青台的话。”
“他们的话,向来真。”
“那为什么还要逼柴寒楼?”周隐向前迈了一步,质问道。
周器一愣,然后顿然怒发冲冠。他三步就走了下来,伸手指着周隐,言:“那是他不识时务!”
“是你不肯放了他!我也一样!国公很清楚,我就是周隐。世上,从来都没有第二个周隐!”周隐的眉头拧做一团,怒火从瞳孔中喷涌而出。
他难以接受虚假。
比起卸下一切那毫不客气的洒脱。他情愿这样扛着。
或许就是他太放不下,才成了这预言的罪人。
“那这另外一颗心脏……”
“谁说的?柴音吗?”周隐打断周器的话,问。
“你很清楚。”周器没有回答。
“孟欲丞?”周隐倾斜了一下头颅,难以置信,又意料之中。他们父子总是在这样半句半句的猜测里,寻找到可笑的默契。
周器冷冷一笑,然后问:“如何?”
“她怎么知道的?”
“风言风语。”
哪里有不透风的墙。
秋风在地上吹起一卷气毯,朝着人席卷而来。
人们明显的觉得身上寒冷起来,秋高气爽不再,暮秋越来越近。收获的季节已经过去了,万物凋零沉睡,闭眼或不闭眼的去迎接隆冬。冬季银装素裹还是寒冷彻骨,全是一念。
就像周隐,在决定是真是假之时。
他突然恍惚了一下。
这不是个真相。这个真假竟然是由自己决定的。他不敢想象如果自己说自己是假的世子后,自己的下场。
首先,周器会十分失望,抛弃这颗棋子,甚至对这个陌生的儿子痛下杀手。
其次,消息会比任何一只苍鹰飞得快的传遍平荒大地。
最后,他会被千万人心通缉,最终毫无立锥之地,卷铺盖回家,或者就此死去。
兴许,如此赖活着,便是活着;那样快活,却是死去。
“国公信她?”
“别人信。”周器看着周隐:“总有人愿意去相信。”
“你想让我干嘛?”
“你很清楚,风眼在哪。”周器挑了挑眉,然后转身往座位走。
“瞻青台?巫族?”周隐冷笑一声,拽了拽自己的衣领,然后把手揣进了袖子里。
“国公到底还是在打巫族的主意。”
“这是你自己的事。”
“堵住风眼,就是让我去打击瞻青台吗?让我说,巫族的预言是假的吗?谁会信我?巫族的预言有多少年的信服力了?谁会信我的一面之词?”周隐摊开手,无奈的解释。
周膝此时突然搭话了。他边扶着周器坐下,边扭头和周隐说话:“只要大家知道,世子只有一颗心脏。”
周隐一愣,后背瞬间爬来无数只蚂蚁开始啃食他的皮肤,然后一点一点往血肉里钻。
他没有说什么,并不打算搭周膝的腔,而是行了礼,扭头要离开了:“我会找周孟夫人问清楚。”
他要去见孟欲丞了。
过去一年多光景前,这二人绝不会想到,下一个秋天,二人会这样相见。
不是情人,也不是朋友。
不是敌人,更不是战友。
他们二人彼此站在自己的悬崖边,看着沟壑越来越宽,却谁也不愿靠近谁。
因为他们知道,往前一步,便是彻头彻尾的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