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人泱惊愕于霜音的到来。
自从她失踪后,这是闻人泱第一次见到她。可此刻的霜音,竟然满头华发,目光凛然。
“霜音?”第一个呼唤她的,不是闻人泱,而是他身后的镜川。
“你爱上了人族?太荒谬了!”镜川惊愕而又幸灾乐祸,甚至可以理解为是在嘲讽她。
霜音没有说话,继续御剑,然后慢慢着陆,站在湿漉漉的地上。
“你……”闻人泱竟然说不出话来。
霜音挑了挑眉毛,道:“今天你拿不到因果。”
接着,就听见马车前的马匹突然嘶鸣了一声,然后迅速往前面那更加密织的雨网中跑去。
闻人泱看着霜音,攥紧了拳头,却依旧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的眼睛隐没在雨夜之中,却仍然可以发出来一股沁人魂魄的鬼魅之光。
“是谁,哪个卑鄙的人?”他在长久的缄默之后,发出了响声。
“他不卑鄙。”
霜音的声音极其愤怒又平静。那在平静水面下,总是暗潮汹涌。
“她不配拥有羽翼!”镜川忽然丢出了自己的剑,那锋利的剑端直朝霜音冲过去。
霜音没有动弹,身前的剑轻轻一动,镜川的剑一下就被弹了回去。剑飞的太快,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
雨还不停的下着,镜川的胸口冒着鲜血,迅速蔓延在湿漉漉的衣服上。接着就从马上摔了下来。
闻人泱没有在乎镜川的死,而是继续看着霜音。
“他的剑不配动我。”
“你为什么不回来?”
“你很清楚。”霜音慢慢收回了自己身前飘飞着的剑。
闻人泱一直看着她的头发:“我不会杀你。”
霜音看了看自己的翅膀,然后冷冷一笑,说:“但我不配做魅。今日愿意来见你,我便没想再活下去。”
接着,她就用最后两把剑,把那一双美丽的翅膀割了下来。
看着红色的鲜血从羽毛中的血肉里流出后,如同琥珀一样滴在地上的样子,她没有一点后悔,一点挣扎,就类似在看别人行刑,或是自己向别人行刑。她认为自己在慢慢忘记周隐,并且在一点一点解脱。
这是她的爱,也是她的罪。
她背叛了魅族。这是她无法喊出痛苦的原因。
霜音告诉闻人泱,要把自己的翅膀给自己哥哥,而自己……
便是死而无憾。
“有些人,是一生妄想,一辈子的罪孽。”闻人泱没有让她死,他把霜音带回了虚无界,她一生得不了光彩,因为那一头白发;他也因此,一生得不到她。
周隐从沧元宫出来,按照江姨的指示,往瞿归云的方向去了。
然而就在出了宫门的时候,他就见到了文息。
“你怎么来了?”
文息没有回答他,而是说了别的:“山帝大发雷霆,你该怎么办?”
“他不会怎么样。他很清楚。”周隐听到文息的话时,心里对文息到来的惊喜荡然无存,依旧是满心的苍凉。
“你怀疑山帝?”
“我不知道。”周隐摇了摇头,大步往前走着。
“殿下在哪?”
周隐停下了脚步,回头看着文息:“可能在城外,可能在别的地方。
也可能活着,也可能真的死了。”
他看着文息身后那片灰暗的沧元宫城的高墙,风从那里刮起来,哭嚎着旋转在每个人都耳蜗里。
那瞿归云究竟到了哪里呢?
她也不知道。只知道马很累,她们停在了一片林子前,然后江姨下了马车。
江姨说她要离开。
瞿归云问她为什么。
“因为,我离不开层月台。还有,我还得找机会向所有人说殿下没有死。我得对得起沁妃。”
江姨的眼睛里噙着眼泪,那样的复杂和痛苦。她的眼睛却是朝着南方的,她看着那样陌生的宫外的世界,竟然流露出了不舍和眷恋。
“照顾好徐徐。”江姨合手跪下。瞿归云扶着她,眼泪像珠子一样一颗一颗往下掉。
“我一定会回去的。”瞿归云把江姨扶起来,然后对她投射去坚定的眼神。
江姨摇了摇沉重的头颅,道:“殿下要做好自己的事,要对得起沁妃的养育之恩。”
“在我心里,江姨也是我的母亲。”
“老奴惶恐。”她说着这句话时,一颗泪一颗泪的往下坠落。
后来,江姨就走了。她是被护送回到层月台的,所有人不知道江姨曾经离开过,在夜里离开,又从黑夜中回来。
山帝特地来看望过,但仅仅在外面看了一眼,就匆匆离开了。
他过得也不如意。外界都说是他气死了先帝,就是白意忠,也只对他摇摇头。
“哪怕太子认下,陛下也不会怎么样你。江山除了交在你手,还能交给谁呢?”
山帝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当然不愿认下,他这个皇帝做的顺理成章,却岌岌可危,难以高枕无忧。他无时无刻不在听着外面的谣言,甚至还有属国有意以此挑拨……
接着,噩耗就传来了。从西阳关而来的千里马,已经跑死了数匹,就是为了沿着鹿跃江通知:江水被恶巫的恶水污染。
也就是这一天,山帝赏来层月台一瓶玉露茶。
但这口茶的第一口,却进了吟如的肚子。
“这是陛下送来的,你尝什么?这是给殿下的。”江姨从吟如手里抢过来。
“这可是玉露茶,从鹿跃江下面百米处采来的水……”她嘴馋的看向瞿归云,渴求的眨眨眼。
瞿归云笑了笑,就点下了头:“别叫别人瞧见了。”
但也只是一转身,一跬步的时间,就听见茶杯掉裂在地上的声音。那是多么静谧的下午,整个宫殿内,只有瞿归云动作时衣衫的窸窣声,静似云端之中,霹雳从天而降。
接着,就听见江姨的尖叫声。
瞿归云转过身后,就看到吟如痛苦的扭曲着身体,像动物一样狠狠的出着气,嘴里的口涎滴在地上,整个人都痉挛起来,尖牙从嘴里扎出,划着她丹唇上的肉,正在咬进她的下颔中。
众人吓得节节后退,只有瞿归云,江姨和江徐徐还围在吟如身边。
就见吟如痛苦的挪动着自己的骨头,关节中发出错位和骨碎的声音。那双发绿的眼睛里,投射出和怪兽一样骇人的目光。
吟如嘶吼着,扑向了江徐徐,江徐徐愣住了,看到吟如伸过来的尖牙时,才真正清醒,立刻一把推开了她,并掏出箭来,对准匍匐在地上的吟如。
“她中毒了。”
就看见吟如狰狞的窥探着周围的人,时不时因为骨节的痛而清醒过来,宛若跑进她身体里一只猛兽,她的灵魂和肉体正在抗争。
吟如把求助的目光投给了瞿归云,这也意味着,那只猛兽的双眼,也看向了瞿归云。
瞿归云当然想要靠前,但此刻,又不知道该如何靠近。
吟如绝望的用自己那双长出尖指的手捂住自己的胸口,万念俱灰的捶打着,翻滚着。吟如看到了,自己面前的是瞿归云,她正在朝自己走来,哪怕一切痛苦,来的如此突如其然,哪怕下一瞬间,自己就会按捺不住那只野兽,就扑向了她,抓住她的脖子,美美的饱餐一顿。
然而没有。就是因为那是瞿归云!从小到大的主子,她绝不能这么做!独剩下的这点意志,只让她想到了两件事。
对爱的人做什么,对自己要做什么。
“阿沁千山……阿沁……阿沁千山……”
瞿归云听到了吟如在说什么,几乎所有人都在这噩梦一样的寂静里听到了更匪夷所思的噩耗。
“是恶巫!西越老阿苏下的恶咒!”江徐徐一下就知道怎么回事了,她绝望的跪在了地上,那双冰冽的眼睛里,竟然冒出了热泪。江湖人总是很清楚这种东西的最坏下场。
要么她咬死更多的人传染更多的人,要么,她就因为骨架挪动对血肉之躯的撕裂而去自裁。
瞿归云上去搂住了吟如,看着她挣扎着,心中如千刀万剐。吟如就像她的亲人,陪伴她十几年,不说苦不说累,别人都想着晋升,能离开冷寞的地方,去往阳光明媚的宫殿,只有她,心甘情愿跟在一个平平凡凡的公主身边,毫无怨言。
“为什么想跟着我?”
“殿下会让奴活下去,过着奴想要的日子。”
吟如的日子?不紧张,不潦倒,自在逍遥,哪怕在皇宫,也足够有她的立锥之地。守在一个待她极好的一个主子身边,守住一个愿意痴傻的一直等她的男人。
可现在她守不了了,她才似那蚂蚁,走在两岸悬崖间的钢丝上,哪怕在坠落的那一瞬间,也无法朝身后多看一眼。
瞿归云痛哭流涕的摸向自己的脖颈,看着不停在抽搐变形的吟如。
“殿下……”她咬着发紫的嘴唇用的十分力气让她的牙,将嘴唇咬破了皮肉,绽开了血花。
她让自己看清楚了,自己面前的泪人是谁。
“殿下定要保重,层月台从少不得殿下……江姨徐徐各有责担会护好殿下……”她转而眼泪从苦涩的眼眶中流出:“叫淑卿寻门第良户,高门淑女许配婚姻……叫他乱世后自有立锥之地……
别让他来寻我我不会见他……”她拔出了自己头上的簪子,一把扎进了自己的脖子上。
吟如的血似从薄膜中倾斜爆发出来的洪泉,洒在她的身体上,飞溅的到处都是。
瞿归云大叫一声,痛哭呐喊了出来。她连一句话都来不及和吟如讲,如是在她喉咙上射了一箭,堵的毫不含糊,痛苦难言。
可这对于吟如又是何等的痛苦,让她忘记了听生人的嘱咐,就匆匆离去了。
“我该怎样活啊,我该怎样告诉明淑卿啊!”血在瞿归云脸上一颗一颗的聚合,在那张苍白的面孔上缓缓流淌。
火热的鲜血,似火星一样灼烧着她的皮肤,让她的身体,随吟如那正在发僵的尸体一同颤抖。
瞿归云死命的拽自己的后颈的皮,挖烂了也什么都没有。江姨抓住瞿归云的手,哭着血泊里的吟如:“殿下别再这样了……上天让这个可怜的孩子离开了,兴许,就会投个更好的胎啊!”
徐徐上前抱住了瞿归云,两个人的头顶在一起,瞿归云在她的怀里绝望的流着眼泪。
吟如死了。在不到半个时辰之前,她还活蹦乱跳的问自己,可以喝玉露茶吗?
“我可怎么活啊,我可怎么活……”瞿归云陷入悲痛仓皇的歇斯底里中,她越发的想要见到周隐,崩溃的看着层月台外的一片雾气,灰暗无比。
她绝然想不到,接下来,还有更多的噩梦等着她。
于是,就在吟如火化的那一天晚上,层月台突生大火,江姨和江徐徐带着瞿归云逃命。就在途中,瞿归云折回去拿了吟如的牌位,想要送回她老家去。
结果就在她刚刚走到后门时,榆树就倒下了。
整个地面都是一震,连同她的灵魂,和十几年苦苦经营的岁月,一同掉下悬崖,有十几年的天空瞬间塌陷一半,黑暗的雾气从天痕里跑出来,侵略着她的一切。
之后,她就在一路颠簸中,来到了这片隐秘处。
周隐在城外很远的一处偏僻山林中,看到了江徐徐每隔半个时辰发出的信号。
因为江姨告诉她,周隐知道消息后,一定会来找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