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的天空阴沉厚重,一层一层的云彩,被风一席一席的铺开,画轴冲着一面展露,画却空白无痕,一片无迹的白纸。
九道烽烟。
周隐站在望楼上,呆滞的目光随着飘向天空的黑烟,而远入云层。
身后的望侯惊慌失措的往蕴遐宫城传递消息,他们的身影交错在周隐的背影处,只有他是静止的,屹然站在初秋、依然有些温热的风中。
“太突然了。”
周隐没有听见文息的话,他一直盯着那烽烟。
“世子世子,是沧元都来的信!”
周隐扭过身,魂魄瞬间归位。
小厮把手里的信件递到周隐手里后,转身就跑走了。
信件上写着:周隐亲启。
打开后,果不出乎他所料。是瞿归云的来信。
“这是一个多事之秋。”瞿归云开篇就是这样的一句话。
下属的时间是一个多月前。信里说,蔚帝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自从印川王反叛失败后,蔚帝像是惊弓之鸟,更是警惕而且多疑。
他身边没有了可以托付,可以倾诉的人了,就和公羊慎之说话,可公羊慎之又不和他多说,最后只好一个人窝在椅子上,懒散的看着门外的阳光,一天到晚的照不到屋里。最近的时辰,也只到他的脚尖。
就近一段日子,他总是梦见白岸茵,梦见她告诉自己,她过的怎么样,她又是如何等他去看望她的。
等他要张口和她说话时,就会醒过来。梦很短,也说明他睡得真的很少。
她说让他,继续活下去吧。
其他的话,都是关于别人的。
瞿钟蔚一直在想,她为什么一直在为别人想着,到死了,也只有这样一句话留给自己。没有多余的,也没有少什么,就只是,让他继续活下去。
看来事实上,她很不想见到他啊。梦里,那也不过是自己想见她了而已。
“无论今后如何艰难,不要因为是王,而活成君王的模样。”
承贤皇后曾经重复过这句话,这是白岸萦的话。她又是如何通透的?她和承贤皇后互相躲避,互相怀疑,互相缝合了半辈子,始终没有结尾,但不也是因为自己吗?
因为自己逼白岸萦嫁人,因为自己逼百里三郎,因为自己的多疑。
“陛下多疑,疑你那不二之臣,疑你的亲人,疑妾!陛下多谋,谋杀人,谋夺利,谋划怎么让妾死不瞑目啊!”
承贤皇后的话这几日总是缠绕着他的梦萦。这几句话像剑一样剜在他心头的肉里。他怎么会想让她死,又怎么会想,让她死了都不安生呢?
他坐在蜷龙殿内,太子在门外跪着。
太子沐浴在炎阳下,而自己躲在阴凉中。
自郑之省弹劾无果后,他就经常找太子议事。二人逐渐也发现了弘显王的嘴脸。后来上朝议事,太子常常牵绊弘显王,若是白岸才问太子为何如此,他就会说:“厌恶。”
白岸才自然不理解,郑之省给太子喂了什么迷魂汤,能让太子厌恶一个人。
等白意忠知道了以后,依旧是笑了笑,然后言:“郑之省只有让太子厌恶自己的仇人,才有可能给他契机去对付自己的仇人。”
“他想站太子队营?”
“对。但这,只会害了太子。”
为何会这么说呢?
周隐一步步往蕴遐宫城走去,手里拿着厚厚的几张纸,看着瞿归云的字迹。
她写的,弘显王失去齐怀珍这个臂膀后,再加上印川王反叛后掀起的波浪,他决定息事宁人一段日子。
后来北方旱灾,要派亲王去视察赈灾工作,弘显王认为机不可失,就主动请缨,决定带着拨出来的一些皇羽军,向北而去。
“这乃大事,亲王亲自监工,虽讲为视察,却括以水利疏湮工程,随行有工部官员。弘显王请缨时,太子未与其争,便足以陛下猜忌。”
太子放任他了。
就连蔚帝也感到疑惑,太子竟然没有争取这件功绩。
信得内容戛然而止。后来发生什么的时候,信已经在路上了。
“陛下身体一日不如一日,舍然生怕太子会生异端,又不愿如此生疑王兄。
你我相隔山川广域,何时再相见又是难题。那便只愿君衣食所安,体康意顺,虽隔千里,却可相望。
事事有况,自是你我相担;如有变数,也是你我共赴,未曾敢有舍弃之心,君当亦如此。
月是同天月,人是千里行。抬头虽两乡,千里不相忘。”
信纸上没有说清楚的,就是后来究竟发生了什么,让沧元都突生变故。
弘显王整顿队伍往北去的路上,遇害。
消息紧急,蔚帝下令封住消息风声,立刻把口谕传到了皇叔南宣王那里,请求其支援北上。
等到情况稳住后,才开始询问细节。
归来报信的人送上来了工部侍郎莫挺的亲笔信。
写是有预谋的刺杀。
是在黑夜里,闯进休息营地的刺客。谁都不碰,专朝弘显王去的。其武功高强,身影隐蔽,唯一的证据,便是这人是沧元都人,身上带着沧元都城有名的玉器坊的玉钩。
“去查!去查这个玉器坊!”
蔚帝把这句话吼出来后,吐出了一口鲜血,倒在了那把鎏金的龙椅上。
高正嗣把整个沧元都有名的玉器坊都查了个遍,最后指向一家店,淳染玉器。只有这家店的登记册上有个武功高强的帝都名仕。
并且还是个很有可能和弘显王有关系的人。
郑之省门生穆沧湖。
瞿归云从听说弘显王遇害,到听闻郑之省被召入御政殿,只间隔了一天。
这是她最感叹青鉴台办事效率的一次。
“陛下也说了,是穆沧湖所做,那又和臣有什么关系呢?”郑之省不慌不忙,连点汗都不出。这个谏官狐性,早摸清了这个皇帝的鳞向。
除去弘显王,不仅利于太子,更是给蔚帝除去了个麻烦。
“和你没关系?穆沧湖和弘显王无冤无仇,他有什么理由杀弘显王?!”蔚帝拖着病躯,愤怒的指向郑之省,他一腔焚心之火,烧着自己心,烧着别人的发梢。
“穆沧湖自幼是我门生,与舍妹交好。”
郑之省暗自指向了良妃,蔚帝察觉到后,脸色更加难看。他的眉毛弯成虫子的肚子,在那惨白的皮肤上蠕动。
“你想干嘛,你疯了!”蔚帝的手指上下晃动着,用力的戳向郑之省。
郑之省揣着手,看着蔚帝:“陛下要比臣更懂律法,明白定罪要有证据。”
阳光极其耀眼,从云端射下来,像是一支羽箭一样,朝着大地散开。
瞿归云站在台阶下,抬头看着上面,盯着一直往下走的郑之省。
“给事中。”瞿归云叫住了他。
“长公主。”
瞿归云很不适应这个称呼。
“我没想到,给事中还能从御政殿走出来。”
“穆沧湖死了,我自然走的出来。”
瞿归云歪歪头,听到郑之省的话时,正有一缕阳光照的她的眼睛刺痛,不由得皱皱眉。然后用不可思议的心情问:“为什么这样?”
“目的很明显了。”
“那如今给事中和右相又有何区别?”
“区别?只要达到我的目的。公主不明白我的目的吗?”
瞿归云摇了摇头。
“我在帮太子,帮陛下,帮所有的人,包括我,包括公主。弘显王一死,所有事都能结束了。太子等着践祚,长公主等待高枕无忧,我,妹仇可报,天下,便是多了为贤皇。”
“给事中就是在害人,还找那么多理由吗?”瞿归云忿忿然,听着这些冠冕堂皇的话,就像被人扫了一下脸那样窝着愠火。
然而江姨拉住了瞿归云,瞿归云回头看了她一眼,就见江姨摇了摇头,也就没有再说下去。
“知道当年皇女瞿善为何结果那样惨吗?”
瞿归云当然不知道,这是因为瞿善没遇见文息。
“因为她也是个会堵在御政殿前,和人说废话的可怜人。”
突然就有一股冷气,从她心里钻出来,然后往嘴里跑。她沉沉的吐出口气,却什么都没有吐出来。
这才是最令她痛苦的,她什么都吐不出来。
“皇族就是这样,互相残杀,拉着无辜的人垫背,人只分两类。一类是对自己有用的人,一类是对别人有用的人。除了对自己有用的,便都是敌人。”
后来齐怀珍指正郑之省,还暗暗指谏他和太子有勾结。
再加上这段时间郑之省与太子走的那么近……
“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蔚帝看着下面站的笔挺的太子。
“钟显遇害,臣弟也很伤心……”
“朕不是让你讲这个的。”蔚帝揉了揉眉间,然后继续有气无力的说话:“你知道是穆沧湖杀的他吗?”
“知道。”
“你知道他是郑之省的门生吗?”
“……皇兄何意?”
“回答朕。”蔚帝抓着椅子的扶手,两只眼睛死死的盯着太子。
“知道。”
“那你,知道这件事吗?”
太子抬起眼睛,对上蔚帝的双眼之后,立刻掠袍跪了下来:“皇兄,臣弟之心天地可鉴。”
“右相指证,你与郑之省走的很近。”
“臣弟未做什么错事。”
蔚帝点点头,然后道:“你也可以这么说。”
那为何,后来太子在门外长跪不起呢?
等到太子回东宫后,曾见到过郑之省。郑之省不知道是哪根筋错了,竟然朝太子邀功,认为自己帮到了太子,朝太子示好。
“此刻是避嫌之时,给事中为何又找过来了?”瞿钟山心中很不高兴。
“太子明明很清楚我为何要来,臣辛辛苦苦找来穆沧湖,不就是为了解决太子的心头大患吗?”
“放肆!给事中,你听听你说的是什么话!”
“我说了什么?”郑之省冷冷一笑,然后道:“你们不就是喜欢玩弄这些吗?弘显王是如何杀我妹妹的,太子不知道吗?”
太子闭着嘴唇,迟迟张不开嘴。
“事到如此,太子,臣在帮您啊,迟早就要杀了他!”
“大胆!”瞿钟山震怒,他唤来温戒,将郑之省轰了出去:“疯子!”
自郑之省被轰出去后的第二天,郑之省因病而开始永久缺席早朝了。
所有人都说郑之省疯了。这个曾经在朝堂上,振振有词的谏官,竟然疯了。
他整天挂在树上,坐在墙头,说自己要见太子。
自他从东宫回来,就已经很奇怪了。一会儿自称我,一会儿是臣,一会儿是下民,一会儿又是奴才。
过分的时候,甚至还能听见一声寡人和朕。
之后,他的嘴就被堵上了。
然而风雨已经散出去了。郑之省疯了还要见太子。
“他是装疯还是真的疯了?”温戒看着站在廊子上的太子。
这是他觉得最岌岌可危的一次。他看着白岸萦紧闭的房门,无奈的叹了口气,道:“天要变了,给太子妃添用度。”
风雨侵城,没过多久,就淹没了整座沧元都。
齐怀珍又在蔚帝耳边吹风。高正嗣的证据,又一步一步的将太子和郑之省绑在了一起。
之前太子贡献的治理南方涝灾的点子,是郑之省助力推动蔚帝批准的。二人的通信也被搜查了出来。
二人常常谈论弘显王,有良妃的内容,有朝汤的内容。
甚至,太子还和郑之省与穆沧湖私下见过面,被酒坊的老板证实。穆沧湖曾带着老师和一个身着高贵服饰的人一同用餐。
太子究竟和郑之省有没有勾结,郑之省和穆沧湖究竟有没有阴谋。
人疯魔了,无法考证。凶手暴毙家中,死无对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