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罗坐到篝火旁,挨着阮缨和李参。
“你的眼睛,是怎么看不见的?”
“天生如此。”
“怪不得耳朵那么好使。”周罗抬抬眼皮,然后道。
李参伸手摸到了自己放在火堆旁的水壶,打开喝了一口温茶,然后道:“恕民女冒昧,郡主和将军很熟吗?郡主是南恒人,而百里将军从来没去过南恒吧?”
周罗看向李参:“你倒是知道的多。”
李参笑笑,言:“父亲心存天下,常常和一些志趣相投的朋友说起天下大势,李参偶尔听了一些而已。”
周罗“哼”了一声,言:“现在可不是偶尔听一耳朵的事。你在好奇什么呢?”
“只是好奇,将军竟能和去联亲的郡主单独谈话。”
“下贱东西你说什么呢?!”阮缨一把抓住李参的胳膊,气上了头,就要发作。
周罗拦住阮缨,看向李参:“你想说什么?”
李参镇静的从阮缨的牵制里脱逃出来,然后说:“我只是觉得,郡主不论是为自己,还是为将军,都该避嫌。”
周罗皱皱眉,接着又渐渐松开,取而代之的是一脸冷讽:“你在教我做事吗?”
“只是一句奉劝吧。”李参又喝了一口茶。
“奉劝?”周罗看着李参:“你最好搞清楚状况,你是个贱民,我是郡主,过些时日我就是太子偏嫔,你奉劝我?再给你十个胆子,也抵不了那么多层的肩膀。你想清楚了,要奉劝我避嫌,你先爬到和我平起平坐再说吧!狂妄的坯子!”
周罗话音落下,百里三郎就走过来了。坐到了周罗旁边一步远的地方。
这时,李参从自己的兜里掏出了一个小包,她边把包拆开边讲:“这是花茶,稍微把水热热,放一些,起码是有味道的。”
她走到百里三郎身边,拿着茶包恭让他:“虽然不是稀罕物,但在这种地方,也能升升价,贵人们赏个脸吧?”
听她说到了这个份上,百里三郎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李参又让给周罗时,周罗果断拒绝了她的好意。于是她就走去那些将士那里,给他们分发。
此后的日子都是这样过的。李参总能从她的行李里拿出些不一样的东西分给大家,而周罗从来没有接受过。接着就在某个夜里,经历了生死。
那日也是同样的深夜,闯到驿站里一伙刺客,不贪财,不图色,就想取人性命。当时周罗反应最快,起来就开始通知其他人,然而奇怪的是,除了周罗和阮缨,大家都无精打采的抬不起头。哪怕是这样紧张的时刻。
那一夜不好过,百里三郎奋力夺杀,才把局势挽回来。
起初刺客在暗他们在明,局势的确不向好,百里三郎还险些中剑,那一剑是被李参挡了下来。
这就像是一个局一样,没有刺杀成,看起来人虽然多,却没有要硬干的意思。没有放火,没有下毒,好像就想要一击致命一样,没有得手,就做罢了。
虽然保下了命,却不知道这伙人究竟是谁,是怎么知道他们在这的,好像就是针对他们而在这样漆黑的夜里行动的。
然而无从了解,虽然周罗一个劲儿的怀疑李参,却没有证据。如今李参又救了百里三郎的命,无论是谁,就此作罢。
而对这些刺客的来路,周罗和百里三郎都猜到了些什么,但因为无力相拼,而或无可奈何,谁也没有提起,也就没有后续,再无相谋。
经过这次险情之后,没有再遇到这样的情形,李参的东西也慢慢分完了。周罗的眼睛,也从窗外,移到了前方。离沧元都越来越近,便离故乡越来越远。
一步一步走近沧元宫城,一步一步离开了宫外的一切。
“郡主和将军是什么关系?”
“你为什么一定要知道?”周罗看着李参。
李参歪歪头:“我想知道郡主和我,对将军的感情有什么不一样。”
“什么?”
“不然,郡主觉得我为什么救他?”
周罗看了一眼远处站着的百里三郎,上去就抓住李参的下颔:“我就知道……”
“什么?”李参依旧云淡风轻。
“是你搞的鬼。”
“怎么会是民女,民女身单力薄。”李参很清楚周罗说的什么事。
“当然了,你也不过是个细作,一个喽啰!”周罗压低了声音喝斥。
李参提提嘴角,言:“郡主放心出嫁,我会照顾将军。”
“你什么意思?”
“当奴婢,当外室,我都会替郡主好好照顾他。”
周罗松开了手,看着李参,拂了拂袖子,言:“最好不要耍花招。”
“你做不到的,我都能做。”
李参的眼睛,在摇曳的烛火下昏暗无比,像极了窗外的夜晚,而或是深渊之底,无休无止的黑暗。
“我不管你来自哪里,也不知道你究竟是什么人。离沧元都越来越近,我现在好奇你和百里将军的关系。”周罗坐下来,心平气和的对李参说。
李参低低眼睛,垂着眼睑,好像在凝视地板一样,然而她什么都没有说,就这样沉默着。
她来自东孟,并不是陆上人。父母因为在蕴遐宫做细作,后来因为宫苑之争而为权力殉葬。她上了盾坤山,在那里修行,但因为对凡事和自己不甘心,而修为无果。
她进入了她父母曾经修为过的一个细作门派——千蚁门。
在那里的每一个人都是一只蚂蚁,沿着一条线各自独行又相互联系。而他们的营生,就是沿着一条可怜的细线跃崖。
李参接了一个任务,而她不知道上家是谁,她尽管潜入群体就好。
据说这个上家是个大人物,平荒上无人匹敌。一开始,她以为是周隐,但后来得知被刺杀的认识谁后,就排除掉了他。
但她的行迹很全面,以保万无一失。所以她真的去过杨洛郡,去过齐州,用了些手段,当上了已故主簿的女儿,然后,她不再有自己的名字,她就是李参。
但差错出现了。在杨洛郡的时候,她碰巧遇到了那次起义,她就在百里三郎的对岸。但他没有杀她,他每每路过流民,都扔下了一些盘缠或者食物。他给她指过路,也对她说过一句:“不谢。”
等到她再次遇见他时,她便在十几年人生的流离和勾心斗角的生存后,决定抛却过去,从此就是李参,不是别人。
她只是听过他的声音而已。可少有人同情她,或者对她手下留情。
结果,半路杀出来一个周罗。
这个周罗究竟有什么心思?一个要嫁进皇宫的人,还对其他男人有了歹心?
李参如愿以偿的留在了百里三郎身边,跟着他,钟鸣关,沧元都,乌月关。她还得到了机会,来通报百里三郎的小厮告诉李参,有自称太子偏嫔的女子要进关。
“将军去前线了。”
“那怎么办?”李参接到这个问题后,千万个念头瞬间在脑海里游过,千载难逢的机会,迫使她很快就想到了周罗的来因和结局。
“我去就行。”李参孤注一掷的迈出每一步,都是为了打开困住周罗的那扇门,给她打开鬼门关。
不过,周罗的歹心?
她哪敢有什么歹心。阮缨夜里问她,自己也很好奇她是怎么想的。
周罗只说:“能想什么吗?”
阮缨抿了抿嘴唇,说:“郡主是动心了吧?”
“动什么心?”
“感觉郡主和将军很相知呢。”
“那也到此为止。”
“到此为止?”阮缨无奈的摇摇头,叹道:“可怜郡主自己做不了主,哪怕动了心,也要嫁进东宫,把心给别人。”
大抵就是这样,周罗哪怕从他那里是否得到过稻草,可否得到过相识相知,是否从他眼里看到了什么远渺的目光,是否因为他,看到了多少向往的万物,都得到此为止。
是否被他那若有若无的情意所动摇,所生恻隐,都就此作罢。
因为沧元宫城越来越远,分别后再无相见,永无交集。
二人本就不属于一个世界,不在一条路,偶尔的交叉,也只是老天捉弄,不能长久。
周罗这样想,她走去了沧元宫城,在宫门前一别,只好再无回眸。
她慢慢往前走,完全不知他又怎样深深的凝望。
凝望那个可以谈天说地的郡主。她眼里的荧光,在他眼前,如同魂魄一样晃动着,晃动着灼灼的生机。
凝望那个,往天际眺望的可怜的笼中人。凝望那个为了她的梦,抛却一切走向人间地狱的人。
这个人是周罗。那个“她”是周罗。
他深深的注视着那个火红的身影,完全不知她下了千万个决心,把他抛到云端。
选择前路漫漫,不思有二。
“你有喜欢的女人吗?”明淑卿和百里三郎喝酒的时候问他。
百里三郎笑笑,言:“有啊。只不过见不到了。”
“哟,你竟然也有女人喜欢了吗?为什么见不到?”
“在宫里呢。”
“什么?!”明淑卿被吓了一下,他以为是皇后。
“我亲手送进去的。”
对,他亲手送进沧元宫的只有她。仔细想想,百里三郎还是笑了出来。对,是他亲手送进去的。
他们拗不过现实。百里三郎必定走向战场,周罗必定走去宫殿。
他们选择了天命,选择了去承受自己的担子。明明是为了这片大地奉献了自己的人,却总有人什么都得不到。
周罗不后悔,她和亲的目的,和她此刻站在两军之间的目的是一样的。面对这浩浩荡荡的、随时可以把她踩碎的军队,她没有犹豫。
这一剑,她想解脱了自己,解脱了现在这局势对自己的束缚。
一日这样对峙,一日她寝食难安。
她和瞿归云都选择——尽力而为。于是,在撕心裂肺的痛里,她的血慢慢浸入这片大地,这片她想守候的家国。
她看不到后患了,也就看不到会变的人心。
但她见到了百里三郎。周罗的手悬在半空。拒绝的,是他冰冷的铠甲,是他的身份,和自己的身份。呼唤的,是百里三郎,是无尽的黑暗,无尽的思念。
“你要走?”瞿钟山看着周罗。
周罗咬了咬下嘴唇,没有说话。
“我知道你要干嘛。”瞿钟山抬手,温戒走过去:“他会把你送过去。但能不能进乌月关,就是你的造化。”
“殿下真让她去吗?”温戒看着离开的周罗。
瞿钟山没有回答,只是看着远处烧的火红的晚霞,就像她的裙边……
扫过苇芒的裙边,窸窸窣窣的在他的眼前晃动,她的身影如火豆,在黑暗里跳跃着,宛若断线的一只走丢的珠子,滴滴答答的落在百里三郎的手边,他温温热热的,却又那样的寒冷彻骨。
外面飘着小雪,为浇灭的一缕炬火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