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三郎?”周隐听说过这个人物。这位百里姓氏的是靠武方试进入朝堂,曾手握兵符,在西越与骏农的边界西阳关镇守数年,击退来犯骏农之军五次,行阵行伍优劣得所,是个武将之才。只是后来因为冲撞圣人,皇帝一怒之下,将他关进天牢至今。
“他和白氏什么关系?”周隐问。
“……”瞿归云摇摇头,接着说:“百里三郎从小在白家长大,是家仆之子的身份。有人说,他与……”瞿归云摸摸簪子,不知道如何说出下面这个人,就往前探探身子,悄声说:“他与帝后曾在帝后出嫁前就相恋了……”
周隐本以为是什么大事,皱着眉头洗耳恭听。结果竟是这样的话,不由笑开:“殿下真是……真是什么都信,家仆之子与相门嫡女……”
“能刮起来的风,极少是无源的风。”
“你是想知道左相为什么敢这样来救百里三郎吗?”
“……”瞿归云看向周隐身后五步的地方,那里站着一个女子,周隐回头看去,认出来,就是白天那个女子。
女子目光冷冽,身上带着一个箭筒,手里拿着一把弯弓。
周隐想起了孟欲丞,但是孟欲丞的眼睛没有那么骇人,阿丞的眼睛里挂满了星辰,如同孩子的眼睛那样,而这个女人的眼睛,如同冰块。
女子轻车熟路的抽出羽箭,架在弓上,直直的指着这边。
她指的不是瞿归云,而是周隐。
瞿归云惊然,立刻站起身,她来到女子面前,惊愕换做恼火,她夺下女子的箭和弓,扔在地上。
女子看向瞿归云,二人都不说话,直直的看着对方。
周隐看着被丢到地上的箭弓,站起身,看着她们二人。
就见瞿归云叹了一声气,转身离开了。
女子也立刻跟了上去。
瞿归云走到月色里,女子在身后跟着,垂着头,与方才的气焰不同。
“江徐徐。”瞿归云停下脚步,回头看向她。
江徐徐停下脚步,还往后退了一步。
“你可以拿箭对着我,但是不能对着别人。”我可以原谅你,而别人不会。
江徐徐抬起头,看了一眼瞿归云,又低下头:“他不是好人。”
“你怎么知道?”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殿下离他越近越危险。”江徐徐的声音像是从冰窖里传出来的,就连语气,都散发着寒冰。
“你知道你姑姑为什么要把你安排来层月台吗?”
“沧元都里没有江徐徐这个人,而沧元都外却有。比起外面那些仇人,这里最安全。因为没人认识你。可如果你连沧元宫城里的人都得罪,你的容身处在哪?”
“殿下……老奴,想拜托殿下一件事。”
瞿归云看着江姨低下头,双手放在膝上。
“江姨说罢。”瞿归云扬扬嘴角。
“老奴有个侄女,名为江徐徐,是个江湖刺客,作孽太多,如今宫城外仇人满布,老奴就想,不如将其引给殿下,既能保她小命,她会武功,又能保护殿下。”
“人怎么样?”
“不是很灵泛,但很聪明。”
“这是什么话?”瞿归云看着午庭内的表演。
“她不爱说话。”
瞿归云见了江徐徐之后,也是被她那双眼睛吓到。这是双很有用的眼睛。不仅骇人,而且看得出,她很聪明。
实际上也看不出。
瞿归云看着江徐徐往外走,看着所有人都没有搭理她,没有与她说话。真的没人认识她。
没人认识才好,免得好不容易进了沧元宫城,却还是被人抓着命的绳索。
江徐徐借着月色,看着瞿归云的眼睛,她眼睛里有一轮玉盘,发着微弱的光,洁白无瑕。
“回层月台吧。”瞿归云低低眼睛,无奈的转身离开。
“不试试怎么知道?”
“对,要试试,不试试是不会知道的。”
周隐梦到了那个老人,想起了他的这句话。
他坐起身,试着把注意力集中在一个“遁”上。但睁开眼睛之后,自己仍在憩所。
这时,他想起那股流淌在脚底的海水。
那究竟是什么?
突然,他发现自己站在一片水域之上,自己的身躯,倒映在水面上。自己轻如鸿毛,飘荡在上面。
“周隐。”
周隐扭过头,看到老人朝他走过来。他也轻如鸿毛,飘荡在水面上。
“怎么才能用我那可怜的神人血统?”
“想用的时候,就能用。”老人笑笑,他穿着一身白衣,头发是白的,眉毛是白的,牙齿是白的,只有眼睛是黑色的。
“可为什么我用不到?”周隐向前一步。
“那就与现在类似。”老人来回走了两步,然后看着周隐:“你若能如这水面一样,那么你们二者就可以和谐共存。一旦它破碎,则双双破碎,一旦你失控,却只有你,坠入水中,水面却不会消失。”
老人话语刚落,周隐就立刻就坠入坍塌的水面。
“死去的巫人,只能被梦到一次,府君却问他这么无聊的问题。”文息无奈的摇摇头。
周隐托着下巴,坐在案后,看着门外的天空:“太无趣了,昨日快活一天,今日再回味,只觉得是消遣罢了。”
“宴会本就是消遣的。”文息答。
“或者说,公子没有看到不曾消遣的地方。”
周隐看向习深,垂垂眼眸,然后道:“真正不以仲秋宴为消遣的,是那些争奇斗艳的王子皇孙。”
“还有一个。”习深笑笑。
“左相。”周隐立刻想起这个人来。
紧接着,他就奇怪起来:“白意忠究竟,是个什么人物?”
“是个奸相。”习深笑着斟茶:“陛下眼里的奸相。”
“白意忠凡事不达目的不罢休,常常一点小事,就直接脱官帽请奏,或者拿着匕首架在脖子上。比起谏议大夫,他似乎比他们更爱说陛下不爱听的话。这比起右相来说,他是很不同的。”
右相是齐氏怀珍,比起白意忠的直言不讳,齐怀珍倒是个口蜜腹剑的货色。两个人常常意见不同,左右制衡,比起危机,倒觉得这两位相公在朝议上打口舌之仗,是绝顶足够消遣的好戏。
“只是白意忠这个人,性格喜怒无常,整日不苟言笑,天天把大瞿安危放在嘴边,容易叫人不耐烦。”
“他想要陛下放了百里三郎,这是为什么?”周隐问。
“难不成,边疆有战事?”周隐又接着说。
“这说不准。如今西越与骏农交好,西阳关已经不需要百里三郎,乌月关有明氏,胡州关有瞿钟景,跃仙是东孟,南恒与大瞿交界的李令关,以及南恒和魅族南江交界常暮关,西越与南恒交界鹿跃关,都有各自王侯将军把守……”
“就连皇羽军与护国大军都有明氏和龙虎将军……”周隐也开始疑惑起来。
文息抬起眼皮,看向习深:“习先生可能忘了,沧元都外百里,正有一关隘,为护国关隘,钟鸣关。”
出了沧元都,一直到恒国千里之中,南北两个关隘,靠南的为乌月关,靠北的为钟鸣关。这两个关隘就像是防着南恒而设一样,全都坐北朝南,关门直对南恒的都城另阳。
虽然每个在位的皇帝都想过这个问题,也都不知道先帝是怎么想的,但都在心里认为是用来防着南恒的。
“钟鸣关是大瞿要地,但离沧元都那么近……”周隐露出不妙神色。
“公子的疑虑就是当今圣上心里的顾虑。”习深道。
“陛下怕百里三郎有叛心?”周隐看着习深,问。
“百里三郎性格为所欲为,不听号遣,若是反叛……他却是一个聪明人,不做傻事,但陛下可不会这么想。”习深摇摇头。
“不过,白意忠,为什么突然就要让百里三郎,出牢镇守钟鸣关啊?”周隐搓搓下巴,确实不明白其中缘由。
文息抬起头,挪了挪步子,然后将身子从面向周隐,改成面向门:“白意忠,想让沧元都最后一道屏障成为铜墙铁壁。”
“钟鸣关外是什么地方?”
“杨洛郡。那里有个下民起义据点,岳氏旗帜。”习深轻轻叹了口气,然后往自己杯子里倒上茶。
“势力很强吗?还需要百里三郎?”
“不是因为强,而是因为近,他们耀武扬威,气焰张狂,朝内龙虎将军明俞看似龙虎,实则都是多年未战的纸上谈兵的家伙。确实需要三郎。”
天牢里阴暗潮湿,条件简陋,百里三郎的衣服破败褴褛,头发蓬松散乱,下巴上的胡渣如同黑蚁的尸体粘在那里一样。百里三郎是家仆之子,但他无论从样貌,还是从个子和脊梁来看,都不像个奴隶。
他贴着墙坐着,睁开眼睛,看着对面坐着的白意忠。
“需要三郎?”他的皮肤被捂的发白,嘴唇长年干裂,地牢的日子,孤寂,无光,暗无天日。可那个战将百里,依旧是那个一日却敌一百里的大将军。
“大瞿还需要三郎?”他重复了一遍。
“每个大瞿子民都需要三郎。”白意忠的脸部肌肉抽动一下,他太老了,以至于五官里有得已经动态混乱。但他的眼神还是坚毅的,比作是两只剑端从叶底抽出,也不为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