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山间树林比其他地方昏暗太多,树木的枝叶层层叠叠遮天蔽日,只有零碎的月光能穿过枝干洒进来,没来得及照亮什么,就被摇晃的树叶碾碎。
夏札看着沈衮侧脸,心想如果自己拒绝,他一定会露出惋惜甚至难过的表情,还千方百计不让自己发现。
想到这一点,夏札便弯着眉眼,说:“天色昏暗山路崎岖,是不太好走。”
沈衮猛然看向他,眼睛似乎亮了一瞬。很快,他压住愉悦的情绪,朝夏札张开双臂。
他们二人之间的距离不过两三步远,夏札正准备走向他,却见下一秒,沈衮就按捺不住大步走来,没有一丝停顿地将自己拦腰抱起。
他动作一气呵成,跟演练过上百次似的。
第一次被人这么抱起来,为了保持平衡,夏札顺势用手臂圈住了沈衮的脖颈,头贴在了他肩侧。
霎时,沈衮浑身一僵。
感受到他的僵硬,夏札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回答完,沈衮神情正直地把他揽的更紧了些,粗声说,“再抱紧一点,等会儿我跑的可能有点快,怕你觉得颠簸。”
夏札一愣,然后怀着他脖颈的手臂默不作声地收紧。
沈衮的心跳声渐快,咚咚作响,清晰地传入夏札耳中。
沈衮:“我要出发了。”
夏札:“好。”
沈衮便打横抱着夏札,轻巧地往山上跃去。
他跳跃的步伐稳且缓,没有一丝的颠簸感,只是比两人分别爬山时要慢上许多。之所以这么慢,并不是因为抱着人行动不便,而是沈衮故意而为。
夏札知道,却没有戳破。
就这样,他们用了比正常速度慢几倍的时间,才翻过了那座矮山。
翻过山便是一段距离的平地,一直到走到内湖边上,又停了许久,沈衮才颇有些恋恋不舍的把夏札放了下来。
然后熟练地远离夏札一米远。
夏札:“……”
他们两人站在湖泊边上,朝湖中望去。
内湖的面积不大,轻易便能看到湖泊的边界。
这时间,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清明时节鬼门大开,城市上空聚集的阴气越来越盛。
通往内湖的路被封锁,这边的灯自然也都全关着,四周茂盛的草木随风摇晃沙沙作响,让这处无人之境显得更加阴森。月光清冷地洒在湖面上,折射蓝白的粼粼光波,带来刺骨的凉意。
夏札注视着被风吹起波澜的湖面:“怨气很重。”
沈衮说:“因为来这里自杀的人太多了。”
这个湖泊不大,可自从建成以来,有不少人曾在这里投湖。赶上清明之夜,常人看不见的阴气在湖面上弥漫,如同黑色的水汽一般,飘忽不定。
感受到湖底死者的气息,夏札有些怅然。
许多自杀的人,在决定自杀之前都经过了深思熟虑。他们生前都有过长时间的痛苦和绝望,这种痛苦和绝望或来自于躯体、或来自于内心,在死后迸发出巨大的负面力量,囚住了死者的魂魄。
更甚者,将死者催生为恶鬼。
成了孤魂野鬼的,都是不太开心的人。美满的人啊,连死后都走得更轻快些。
沈衮看向湖边的护栏:“再高的护栏也护不住一心寻死的人,。”
溺死这么痛苦的死法,还是有人前赴后继。
夏札双眸沉静:“人要是从心底里认为死亡是最优解,再多劝解也无济于事。因为在他们心里,生活永远不会变得更好了。”
但或许奇迹就发生在下一刻呢。
湖面上的阴气汇聚,湖中却只有一个亡魂成了鬼。
沈衮手持一柄桃木剑,动作随意地指着湖面某处,冷声说:“出来。”
他持剑所指之处威压极盛,分明没怎么出力,湖面上的阴气便顿时消散了大半。
没过多久,湖面上缓缓升腾起层层黑雾,最后凝聚成一个半透明的人形。
正是这湖里唯一成形的鬼。
那只鬼一照面便知道敌强我弱差距悬殊,此时被桃木剑指着,半透明的身躯微微发抖。他低着头,染成棕色的头发长至脖子,身躯不高却骨架健硕,生前应该是个男人,可身上却穿着一条红色的长裙。
恶鬼身上的阴气和委托人所中的幻术同源,可以断定,那三人的遭遇,就是眼前这只鬼所为。
现在这世道成鬼难。
新生的恶鬼基本都没有完整的灵智和回忆,行为是被生前的执念所引导。这只鬼成鬼的时间不长,又接连给三个人下了幻术,如果不是清明节阴气旺盛的缘故,都虚弱到无法聚成鬼体,腰腹以下如一缕烟般遮蔽在长裙之下。
阴气虽薄弱,可其中蕴含着巨大的悲意。
夏札:“他没有完整的意识,也没有寻常恶鬼的攻击性。”
沈衮点头:“太弱了。”
“他很难过。”
夏札如此说着,朝那只恶鬼招了招手。
那鬼便听话的飘到了湖边,来到夏札面前。即使这么近的距离,恶鬼仍毫无攻击之心,这种不攻击的意识,并不单单是因为恐惧面前两人的实力,而是其执念本身就不包含主动袭击伤害他人。
沈衮本可以将这只虚弱的鬼超度,但见夏札似乎好奇于恶鬼的执念所在,便没有动手。
恶鬼如今的状态禁不住一次搜魂,否则就会灰飞烟灭。即使用阴气浇灌,也只会让其变得凝实,却不能使他的记忆和灵智变得完整。
面对毫无威胁的对手,沈衮收了桃木剑:“魂体这么虚弱还坚持给人下咒,看来执念很深。要弄清楚他的执念,先要知道他寻死的原因。”
夏札若有所思地点头,他看向漂浮在自己面前不言不语的恶鬼,说:“请抬头。”
在压倒性的实力差距下,恶鬼对他们的命令完全服从。
恶鬼原本低着头,十分自卑怯弱的模样,脖颈几乎程九十度,半长的头发遮盖住了透明的脸,看不清他的面容和神情。此时,听到夏札温和却不失力度的话,恶鬼十分听话地抬头,垂到额前的头发也散开,露出惨白的脸。
果然是男人。
这么看来,他穿着的红裙、留着半长不短的头发,显得愈加怪异起来。
但是他们却没有因为这份怪异,而露出异样的眼光。
夏札更在意的是恶鬼一团漆黑的眼中,那浓浓的无望悲观和自我厌弃。可与此同时,他似乎又是十分渴望被承认的,他挣扎于这种纠结之中,被执念产生的阴气重重包裹。
“记得自己的名字吗?”夏札问。
恶鬼声音缥缈难听,断断续续道:“马……马伟奇。”
沈衮:“可以沟通,是好事。”
夏札正想再问几句,就见自称马伟奇的恶鬼在抬头看,便始终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头发。
恶鬼从夏札的发根看到发梢,没有眼白的双眸中有明显的惊奇和赞叹,从它的神情里,甚至还能找出一丝痴迷艳羡的意味。
夏札今天没有束高马尾,只将黑长柔顺的头发松松地系在了后面,月光下,他及腰的青丝比上好的绸缎更动人。
恶鬼目光灼灼,几乎要将夏札的头发盯出一个洞来。
沈衮比夏札本人还要更珍视他身体,总是找借口帮夏札束发,见他断一根头发都要气闷半天。此刻见恶鬼这副神情盯着夏札的头发,他几乎是立刻面色一冷,挥剑便朝恶鬼身后斩了过去。
这一剑只是警告,凌冽剑光闪过,湖面如被砍断一般,从中心处激起一道巨浪。
恶鬼立时吓得瑟瑟发抖,但是它被限制了行动无法逃走,只能缩着魂体移开视线,竭力躲避沈衮的目光。
夏札冲沈衮笑笑,轻握他的手,说:“他应该没有恶意。”
“我知道。”沈衮说,“他不敢有恶意。”
随后,不等夏札说话,沈衮便又说:“但是我吃醋。”
夏札微怔,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沈衮难得的坦率总是这么突如其来,让人毫无防备。
想了想,夏札轻声说:“我的头发除了我母亲和我自己,只有你碰过,无论生前生后。”
这话不假,夏家人的家训是与众将士同吃同住,所以家中的仆役不多。他从前身体不佳,都是母亲亲自照看,儿时由母亲帮忙束发,懂事后便都是自己来。
沈衮听了,果然心情光霁起来。
另一边,恶鬼因为害怕而道歉说:“对、对不起,因为你……你的头发,很漂亮。”
是很有礼貌的鬼。
“谢谢。”夏札认真夸赞,“你的头发也很漂亮。”
听了这话,恶鬼惨白的脸色竟露出有些羞涩的神情:“是,是吗……”恶鬼动作十分秀气地拽了拽自己的红裙,又整理了一下额前的头发,说,“我一直想留长发的,只是没……没来得及。”
没来得及就自杀了。
恶鬼喃喃说:“他们说……说我不正常。”
说到这里,他似乎想起了什么,面容霎时变得狰狞扭曲起来,仿佛被过往拉入了痛苦的深渊之中,身上的阴煞之气时有时无,魂体快要消散。
夏札抬手凝实了他的魂体,语气真挚:“因为喜欢而做,也不会给其他人带来困扰,是再正常不过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