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池站定在床榻前,不快不慢地解着腰间玉带。
他缓缓舔过后槽牙,眼中漆黑如墨,像是凶兽盯住自己的晚食一般。
榻上,边缘锋利的瓷片深深陷进了陆菀的手心里,再用力些,就能割破掌心。
他的动作这般缓慢,不外乎想看自己惊慌失措的模样,她偏偏就不如他的意。
陆菀思索着,轻匀吸气,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
月白缀玉的腰带被沈池随意抛在了彩绘的屏风上,银质的玉带钩打到了屏面,发出一声闷响。
除此之外,屋内静寂得可怕,只有沈池褪下衣衫的细碎窸窣声。
眼见沈池就要压上床榻来,陆菀只觉得腹中一阵翻涌。
她本就有晕船的毛病,早先神经紧绷,才不肯示弱,这会见了沈池想来真格的,便再也压抑不住,连忙取出帕子掩住了口。
可她这一日都不曾用食,便是面色渐次苍白下去,也只是趴伏在枕上,整个人痉挛了几下。
像是落入蛛网中的蝴蝶,明知挣扎会被缠得更紧,仍旧不肯放弃那一线希望。
“我倒是忘了,该叫人给菀表妹送些吃食来。”
沈池这会只着了一身素白中衣,负着手,饶有兴味地打量着她,见她难受得紧了,也是毫不动容,只觉得略为扫兴罢了。
他拍手叫人送了些吃食来,与陆菀对坐在桌边。
陆菀手心还攥着瓷片,却也未曾打算委屈自己,慢慢用了半盅汤水,才开始进食。
“我前些时日被绊在了丰淮,闲极无聊,倒是打听到些旧事。”
沈池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桌面,狭长的眼尾上挑,颇有闲心。
“怪道陆家人对着谢瑜没个好面色,他竟是曾对你、对陆家做出过那等事来。”
“且不说东宫花宴,单单就那科举一案,谢廷尉当真是好心性。”
……
也不知他从哪打听到这些。
陆菀慢条斯理地咽下口中的糕点,又用银匙舀起勺莼菜羹,只当做没听见他话中的挑拨之意。
谢瑜旧日如何过分,她早就知晓了,而这些时日她也察觉到他对着自己的态度在日益松动。
不说别的,这次能出府,依着谢瑜的强势性子,就是肯让步给自己了。
他们两人的关系渐入佳境,沈池一个外人有什么可挑拨的。
见她面色不变,沈池的语气变得阴郁且轻挑。
“我观菀表妹也是个容不得沙子的性子,怎地如此轻易地就原谅他了?”
这莼菜羹不错,入口爽滑,陆菀又给自己盛了小半盏。晕船之人食欲都不会太好,但她必须得多进些才有气力,便是吃不下糕点,用些羹也是好的。
“我旧日送的蜜饯,今日的掳人之举,与谢瑜旧日所为可有分别,不都是枉顾阿菀意愿,想将你据为己有?”
沈池一目不错地凝着小勺小勺用羹的女郎,眼中透出几分意味深长的笑意。
“阿菀既是能接受那谢瑜,假以时日,可是会心甘情愿地侍奉我,为我生儿育女?”
这人仿佛是在做白日梦。
居然敢拿自己跟谢瑜比。
陆菀原本只当是耳旁风,突然发觉出不对来。
便是沈池再有银钱,在淮江上再有势力,又如何能打听着她与谢瑜之间的隐秘事来。
尤其是这些旧事牵扯着东宫朝堂,而商人地位低贱,更不用说他在淮江上的行事未必不会被朝廷忌惮,怕是很难在朝中有交好的高位官吏。
而上一个跟她说这些事的人……是裴蔺。
沈池一连重复了许多旧事,终于见着女郎抬起头来看他,语气犹疑。
“表兄是如何知晓这些事的?”
他啧了声,对着她一笑,“你猜?”
陆菀不跟他绕弯子,“是裴侍中?”
“阿菀果真聪慧,”沈池眯起了眼,“我如今倒是更舍不得菀表妹另嫁他人了。”
居然真的是裴蔺,陆菀瞳孔骤然一缩。
雪亮银匙被细白手指捏到温热,她心中念头转动:若是裴蔺助了沈池此举,又将那些旧事告知他,显然是为了拿捏自己,好将谢瑜困在兴南。
如此说来,洛京那边,定然是要有什么动作了。
谢瑜知不知晓裴蔺将有动作?
陆菀一时怔然,很想将这消息传出去给谢瑜。
“阿菀可是用好了?”
沈池有些不耐,向她伸出手来,显然是打算继续方才之事。
而陆菀手心的瓷片也攥得更紧了,大约是割破了掌心,生生涩涩的疼。
偏偏在此时——
“郎主!郎主!”门外有人在轻呼。
“出了何事?”沈池不悦地扬声问道。
“郎主,松溪那边出了事,谢琅带着不少官府之人,将我们在松溪的铺子都封了起来!”
陆菀慢慢咽下了口中含着的汤羹,谢琅不就是谢瑜的胞兄么,这显然是出自谢瑜的授意。
一日之间,从兴南到松溪皆有动作,当真是快。
沈池脸上的笑意淡去,再望向陆菀的眼神中便多了几分戾气。
似是松溪的铺子对他极为重要一般。
他强行勾起陆菀的下颌,让她不得不仰头看着自己,粗粝指腹在粉润的唇瓣上重重摩挲。
“不过一个小娘子,他倒是肯这般看重你。”
说完,便将衣袍随意披上,大步流星地出了屋。
陆菀蹙着眉,用帕子仔细拭净了被他触碰过的肌肤,随后小心翼翼地将手心被瓷片划出的一道血线擦干。
可那勾勒半朵牡丹的瓷片边缘没有了釉,被血迹染红,擦都擦不回原样。
她叹了口气,却颇有些无可奈何。
自己被困在此,连性命都任人拿捏,哪有什么法子能将消息递出去。
只盼着谢瑜足够聪明,能看出些蛛丝马迹来。
*
周府内,周夫人已然得知了女儿失踪的消息,当即便动了胎气,竟是有了早产的迹象。
府内乱成一团。
陆远神色复杂地俯身一礼,将寻找陆菀之事托付给了谢瑜。
便是他再不喜女儿的心上人,也知此时只有谢瑜有能力有手段能将她寻回。
谢瑜侧身避开,态度温和地搀扶起他与陆萧来,便告辞回转。
他径直去了周延所在的院落。
已经过了最痛苦的戒断之时,少年郎的脸庞上渐渐恢复了些往日的气色。
只是听了谢瑜的来意,他抿紧了唇,额上渐渐生出了冷汗。
“你方才说为了尽快得知阿菀的下落,你答允信王妃将阿耶的尸身立时下葬?”
清隽郎君背对他而立,身影修长笔直,如玉竹一般,闻言只淡淡一句。
“的确如此。”
周延忽然觉得心口紧到发疼。
他当然知晓阿菀失踪,若是不早些寻回,说不定便会有什么闪失。
可若是阿耶下葬,只怕就再无机会揭露他的死因。
少年郎眼眸中星星点点的光尽数黯淡了下去,唇上毫无血色,却不发一言。
信王死得不明不白,他身为人子,又如何忍心看到生父落得如此下场,放任凶手逍遥法外,但阿菀的安危又不能不顾。
他握紧了拳,越发痛恨自己此时的无能为力。
谢瑜转过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神情痛楚的少年。
他此时来此,也并非是为了难为周延。
陆菀还在沈池手上,那人手段狠戾,又性好渔色,他并无心情与周延计较那些旧账。
这也是他能容忍信王妃再多活几日的原因。
郎君清肃而立,神色冷淡,几近面无表情。
“查出信王死因并非一定要得了仵作验录,我有一计,需得世子施为……”
周延的眸子当即亮了起来。
他腾得起身,少年郎的身形劲瘦矫健,似有无尽气力。
将信王府之事尽付周延,已是月上中庭。
一日奔波,谢瑜不曾停歇半分,还是才替补上的谢十二在身边劝道,“郎君操劳一日,还是先回去用些饭食吧。”
他手中提起的羊角灯昏黄摇曳,烛光、树枝缝隙漏下月光在郎君沉冷的眉眼间一掠而过。
谢瑜不理会他,只问道,“松溪那边可有回信?”
谢十二不曾贴身跟在自家郎君身边过,也不敢多劝,毕恭毕敬答道。
“三郎君回信道,已经寻到沈池的生母,并将之请到了郡守府内小住,只待郎君的吩咐。”
得了这个好消息,谢瑜的眉心才松了一分。
据闻沈池为人至孝,其他的把柄或许拿捏不住他,有其母在手,许是能有些胜算。
想来此时这消息已然传到了他那里。
但凡沈池肯顾及生母半分,阿菀便不会有性命之危。
至于其他……郎君的眸中幽幽沉沉,眉眼间氤氲上几分沉郁夜色。
只要阿菀能平安归来,他便不会在意其他。
谢瑜敛眸不语,却是在思索如何该如何设法,亲手将那伤她之人,一点一点挫骨扬灰,好叫他永世不得超生。
谢十二忽然打了个寒颤。
他望向若有所思的自家郎君,便见着夜风正卷起他束发的系带。
轻软发带蓦得上下翻飞,自家郎君的清雅气度却丝毫不减,倒像是漫步林下的山中高士一般。
只可惜这高士心有挂碍,心心念念的是位女郎。
连饭食都不肯好好用了。
谢十二心下叹气,提着灯笼追了上去。
*
一夜不得好眠,陆菀仰躺在榻上,大约是做了许多梦,梦见最多的是爷爷、陆家人和谢瑜。
等她醒来时,便觉得有些神思不属。
万幸的是,沈池竟是一夜未曾再来,想来是松溪之事当真对他非同小可。
外间似乎落起了雨。
陆菀听见雨滴噼里啪啦打在窗牗上的声音,也觉得似是有些冷了。
她在屋内寻了一番,也没发现有什么可供她御寒的衣物。
索性将床上的薄被裹在身上,也不曾下床,小白也有些饿了,窝在她身边恹恹的。
一人一猫,似是被人遗忘了一般,竟是快到午间才有人来送早食。
有一女子金钗花钿,装扮艳丽,领着几个婢女将些饭食摆到了桌案上,自己则是站到榻前,目光不善地打量她。
语气更是刻薄,“不过是昨日得了沈郎几分宠爱,倒是会拿乔,这会了都不曾起身。”
这人是把自己当作沈池的其他姬妾了?
陆菀的眸子扬了扬,难得给这无聊的处境寻出些乐趣来。
她咬唇做出怯弱不胜的模样,轻声询问道,“不知娘子是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