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萍昏昏沉沉的睁开眼,头脑发胀,身上腻腻的,四肢百骸都酸软无力,她无措地晃动纤瘦的手掌。
温热的触感?
昏光中,她定睛看清摸到的是一只人的手,确切说是魏嬷嬷的手,手上布满深深浅浅的沟壑。
魏嬷嬷是沈萍母亲殷贵妃的乳母,入宫后,殷贵妃荣宠备至,魏嬷嬷跟着沾些光彩。
殷贵妃一朝身死,在冷僻的晗宁宫偏殿里,魏嬷嬷不离不弃,辛苦拉扯大了失去庇护的沈萍。
十年相依为命,沈萍幼小的心目中,魏嬷嬷与她胜似血缘之亲。
沈萍犹记得建新城破的那一日,宫中乱糟糟的,宫娥、内侍们仓惶逃命,谁也不愿作为帝国的祭品,哭喊声响彻云霄。
魏嬷嬷与她趁乱亦逃出宫城,料不到遇见了宫城外的乱兵。
兵卒们杀红了眼,明晃晃的刀,一刀两刀无数刀……砍中孱弱的老人,血花飞扬,魏嬷嬷枯瘦的手血淋淋伸向前方,一丈开外,被她掩护的沈萍哆嗦着躲在杂物堆里。
忆起这幕,沈萍的心口紧缩,急切地环视周遭。
褴褛褪色的帐幔,破败的宫殿,一股子掺和霉味的潮气扑面而来,看到地上照出的一道淡淡影子,沈萍精神一振。
她揉揉额角,立刻找到殿内一面缺了个角的四叶铜镜,镜面照出一张无精打采的脸,巧秀的眉眼,笔挺的鼻梁,却消瘦孱弱,蜡黄的脸色与活色生香的美人隔了一道天堑。
她活着!应该说是重生为人,重生在自己十岁那年夏。
“阿姆。”沈萍猛地扑进魏嬷嬷的怀里,生嫩的嗓音失声呼唤,任泪水肆意流淌,汇成泉。
这是喜泪,亦是劫后重生的泪!如果是梦,她但愿永不醒来。
魏嬷嬷抚着她的小脑袋,和蔼的说:“几天没吃下东西,饿了吧。”
前世,沈萍在这几日高烧昏厥,整整昏沉了四日,愁得魏嬷嬷连夜求神告佛,也许老天听见了祝祷,许是沈萍命不该绝,她侥幸活转过来。
四日未曾进食,可不得饥火烧了肠子,沈萍摸摸干瘪的肚子,点下头。
魏嬷嬷笑眯眯的,掏出了两只还热乎乎的糯米团子递给她。
沈萍拿在手中,轻轻咬下,齿颊间满是糯米的清甜,热气氤氲了眸子,她的眼中又是泪水涟涟。
沈萍嗜甜,糯米团子是她在宫里的岁月中所能吃到的为数不多的好东西,她们平素的伙食差到老鼠都不啃,这两只糯米团子,真真是魏嬷嬷从牙缝里省下的。
小小的团子,沈萍吃在嘴里,甜进心头,重逢的喜悦愈是强烈,她的头脑也愈是清醒。
还有二个月便是建新城破那一日,大渝灭国,血流成河的景象宛在眼前,这一次,不能再重蹈覆辙。
沈萍吃饱了,将另一只团子留给魏嬷嬷,嘴角噙着笑意,“阿姆,这殿里闷得很,我想出去透透气。”
私下里,沈萍一直亲热地唤魏嬷嬷“阿姆”,为让她老人家放心,她特特展动筋骨,表示自己结实着,已经病去如抽丝了。
魏嬷嬷扭不过她,只好由她去,临出门前,给她加了件衣裳,殷殷叮咛道:“别跑太远,仔细身子。”
沈萍出了晗宁宫,一瞬间瘫软下来,她大病未愈,虚得很,为免魏嬷嬷忧心才强装若无其事。
沈萍告诉自己,死过一次的人,这点病痛又算什么!
走在花开锦绣的宫道上,沈萍一面盘算。
前世,她畏畏缩缩的,甚少走出晗宁宫,大难临头之际,如同无头苍蝇一样乱撞,跑到兵荒马乱的建新城东门,害死了魏嬷嬷不说,也因此遇上命中注定的劫数。
后来沈萍听闻雍王叛军便是由东门杀入的城池,今次她决心不但要逃,还要与魏嬷嬷平安离开建新城,东门是万万不能去的,那么剩下的西南北三门,她该选择哪一条逃亡的线路?
沈萍神思缥缈,因想得太过专注,迎面撞上了一行人。
“哎呀。”沈萍不自觉低呼一声,回过神来,忙闪退到路旁。
“谁在这儿大呼小叫的,惊了永乐公主,唯你是问!”一位年过五询的老嬷嬷板着面孔,冲过来厉声喝问。
永乐公主?
沈萍低眸,飞快觑一眼人群中着翠烟色鲛绡裙裳的少女。
肩若削成,腰如约素,眉若翠羽,粉嫩的香腮泛出天然红晕,唇边一粒朱色美人痣堪称点睛之笔。
永乐公主像御花园的牡丹一样娇态毕现,身量虽未全然长成,国色天姿已见端倪,比之沈萍的瘦小干枯,尤是云泥之别。
困居在晗宁宫这种犄角旮旯里,沈萍可谓孤陋寡闻,但再寡闻,有些事也知道一二。
永乐公主是穆贤妃的掌上珠,甫一出生就以雪肤玉貌明耀了整个渝国的宫廷,集万千宠爱在身,深受父皇看重。
这一辈的皇女中沈萍排行第三,永乐公主排行第二,沈萍论理该叫她一声皇姐姐。
“大胆奴婢,见了公主与六皇子怎么还不下跪?”内侍尖着嗓子叱问,一下打断了沈萍起伏的思绪。
“来人,给我拿下她!”
两名宫娥一左一右驾住沈萍,先头发号师令的老嬷嬷恶狠狠地上来,甩手就是一记巴掌。
“啪——”
沈萍眼冒金星,小脸蛋火辣辣的疼,眼看老嬷嬷又举起手来,她失色叫道:“且慢!”
对方哪会听她的,这便要继续掌嘴,扬起的手却被一名穿戴华贵的娃娃脸少年紧紧捏住。
“六皇子!”
六皇子景贤微一横目,方还气焰高涨的老嬷嬷立刻偃旗息鼓,软着两腿跪下身去。
景贤负手,斜瞟过狗仗人势的奴才,转而对沈萍好奇道:“你是谁,瞧着衣着不像是宫人?”
沈萍捂住颊边的玫瑰红,把头垂得更低,“我是晗宁宫里的皇三女。”
“晗宁宫?哦,就是那个一出生就克死生母的扫把星。”
“别乱说,人家好歹跟咱们公主一样是帝女。”
“呸,什么帝女,瞧她那呆头呆脑的模样,比奴婢都不如。”
沈萍听到随行宫娥们七嘴八舌地朝她讽刺,暗暗攥紧了五指,面上仍强装若无其事。
永乐公主美目微斜,睨住了沈萍,盛气凌人地问:“适才见了本宫,为什么不退避,你按的哪门心思?”
“皇姐姐,你好美啊,像仙女下了凡。”
对不住,我头一次见着像你这么好看的人儿,一时竟看呆掉了。”沈萍小嘴弯弯,扯出一道甜甜的笑靥,硬是让人瞅不出丝毫虚伪。
永乐公主满意地轩了轩眉,“小嘴还挺甜的。”
沈萍抬眼望住她,眼神痴痴,“就是天上的小鸟见到皇姐姐都得惭愧地掉下来,百花也要羞得低了头,我说的全是实心话。”
才怪!
在沈府常达数年的光景,她早已学会了收敛心性,讨好卖乖。
饶是永乐公主如何娇纵,听到这番滥美之词也有几分飘飘然。
“算你有眼光,识趣。”
永乐公主樱唇翘起,娇声一抬,扬手道:“赏——”
两枚金珠骨碌滚落在地,金灿灿的折射绚丽虹光。
打个巴掌赏一颗甜枣?沈萍低头哈腰,欢欢喜喜谢过赏赐,都说永乐公主大方,常常打赏宫里人,不想是真的慷慨。
沈萍晓得,自己虽然卑微如尘埃,毕竟与永乐公主同出一个血脉,有些话由她说出口,与寻常宫人们的奉承到底意味不同,这才能把眼高于顶的刁蛮公主给逗乐了。
对于沈萍,活着才是最实际的,其他都可暂且隐忍。
金尊玉贵如永乐公主又怎样?
建新城破以后,渝国皇室死的死,活下来的女眷均没入掖庭为奴,这位皇姐据说也给韶武帝收为禁脔。
国破家亡,什么都成过眼烟云了。
公主的銮驾渐行渐远,沈萍猫下腰去捡地上掉落的金珠。
她需要钱,多多益善,即便逃出宫外,贫民百姓的生活也处处艰辛,用钱的地方可不少,前世,她之所以寄人篱下,得到那样的下场,其中一个缘由便是无财无能,离开沈煜,她将无以为生。
一枚金珠滚得稍远些,沈萍跑过去捡,不防一只云锦蟠龙绣靴出现在视线中。
沈萍吓了一跳,倒退半步,纳入眼帘的是六皇子景贤,他将金珠拾起,递给她。
沈萍敛下眉眼,怯弱地说:“谢六皇子。”
景贤欣然笑起,“你该叫我一声六皇兄。”
沈萍的父皇废帝景弘在位时总共诞下八子四女,沈萍在这一十二人中排行第九,是皇三女,景贤排行第七,是为六皇子。
这位六皇子少年心性,乍然遇上一个之前从未打过照面的皇妹,顿生怜惜亲近之意,指了指不远处的琼楼宫阙,和颜悦色道:“前头拐个弯,走不到百步就是崇辉殿,你有事可以上那儿去找我。”
“是,六皇兄。”沈萍点头,嗓音软糯糯的,像猫儿一般温顺。
崇辉殿……
景贤走后,沈萍喃声自语,杏眸猝被点亮。
前世六皇子景贤是唯一在城破后逃出生天的渝国皇子,后在离川以南建立了南渝国,与韶国分庭抗礼。
韶武帝原为渝国大将,兵变来得突然,宫中人人惊慌失措,便是逃也都慌不择路,倘若弄清景贤崇辉殿所在方位,不就能够找到最佳的逃命路线?
一瞬间,沈萍似觉天光乍破,在迷雾中找到了一线出口。
两月以后,落日熔金,彤红的晚霞映透了半边天幕,建新城杀声四响,沈萍站在郊外遥遥一望,浓烟滚滚,熊熊火光冲天而起,焚尽宫城,与霞光争一时之艳。
这一切都与她无关了。
无论是萍儿,还是渝国的公主都已经死在了东临河中,焕然重生后,她就只是她自己,她的路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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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略带昏黄,落日斜晖,照出古道上一条孤零零的人影,少年瘦骨伶仃却罩着一身宽大灰袍,袍子醒目地打了数个补丁,虽然是满面灰尘,却依稀可见眉目疏朗。
他也可以称之为“她”,她是劫后余生的沈萍,不过眼下应该叫做魏苒。
沈萍,一个卑微的名字,一个卑微的人,永远成为了过去。
两年前,魏苒周密谋划,利用城破的契机趁乱出逃,她成功了,连魏嬷嬷也一块逃出生天。
之后,她们隐居乡野过着平平淡淡的小日子,惋惜的是魏嬷嬷年老,又在那次逃亡中受了惊吓,身子骨经不起折腾,就此病来如山倒。
魏苒一门心思给魏嬷嬷医病,不知请过多少大夫,吃的药渣一摞摞的,依旧不济事,半年前,老人家安详地逝在她的怀里。
魏苒为纪念魏嬷嬷,以魏为姓改名魏苒,苒字意喻茂盛,魏苒宁愿自己像野草一般欣欣向荣,然而一场大旱致使粮食欠收,她沦为了流民。
流浪的日子她饿了吃块饼,渴了就地取水,有时坐下静心思量,这样的穷困潦倒何时是个头?
一转念,又安慰自己虽没过上臆想中恬静富足的日子,但乱世中她能活下来已属走了大运。
至少这一世魏嬷嬷得了个善终。
至少她远离了纷争,再没遇见沈煜,总算是更改了命运的轨迹。
天色昏暝,落日残霞伴老树寒鸦,为暮色下的古道更添阴暗苍凉,魏苒嘴唇干裂,神情颇为疲惫,遥望漫漫古道,苦笑一声,加快了步伐。
天黑前,她终于找着处可遮风避雨的山洞。
石洞向内纵深,往内黑漆漆的有些吓人,魏苒在洞口找了块石头坐下歇脚,解下布袋,摸出个油纸小包,小心翼翼地摊开在掌心。
几个干硬如石的馒头在此刻却是她最珍贵的食物,魏苒把它想象成烧鸡之类,大口吞咽。
馒头啃到一半,外面忽传来一些奇怪的动静,有人声,纷乱中亦有兵器摩擦琅呛的声响,起先还低微,之后慢慢放大。
魏苒耳朵灵敏,听着怪提心吊胆的,犹豫要不要钻进山洞纵深处躲藏起来,迟疑间,激斗声渐渐息了下去。
良久,魏苒委实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她起身出了洞子,预备去摸摸底。
过去在晗宁宫里,一到晚上没有膏烛照明,黑得可怕也冷得可怕,就是这样,魏苒不但拥有了一双适应黑暗的眼睛,而且练就了听声辩位的能耐。
凭借这个能耐,她确定刚才的响声来自东南方位,她依照自己的判断找去。
枫树夹道,一目望去灿若云霞又似灼灼烈焰,瑟瑟秋风无情一扫,落叶纷纷,遍地残红,比枫叶更红的是人的血。
魏苒怀疑自己是不是到了修罗场,道旁横七竖八躺了十来个人,不,应该叫做尸首。
尸首多半是黑衣蒙面,像是传说中的暗人,风一刮,浓重的血腥味扑面刺鼻,魏苒心里发毛,好奇心果然是害人不浅,她一刻也不敢在这呆了。
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她前脚刚一抬起,后脚重如灌铅,脚跟传来的触感告诉魏苒,有什么玩意真真切切抱住了她的腿。
魏苒眼角余光一瞄,白晃晃的一只手乍现眼底,直吓得她两腿发软。
诈,诈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