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萍被关在沈府的地窖已有三日,湿寒砭人肌骨,每每被冻醒,几乎整夜难以成眠,心却仍是暖的,暖得足以令她抗拒身外的严寒。
她在等待一个人。
他是她未来的夫婿也同样是平昌侯府的少将军,名叫沈煜。
三日前他端详她,仿佛一个陌生人般地质问:“你到底是谁?”
她是谁呢?
六年前那日的黎明,朝阳似血,沈煜在马上同样居高临下地问她:“你是谁家的孩子?”
沈萍摇摇头,沉默。
“你叫什么?”
大风遮了耳,她只得继续保持沉默。
那个时候,他将她托到马上,附耳轻声道:“原来是无父无母的孤儿,连名字也没有,浮萍本无根,从今日起,你就叫萍儿吧。”
沈萍惶恐无措,为了遮掩这种不安垂下头去,恰好瞧见一只手。
那是沈煜的手,有着刚劲优美的线条,关节处磨砺出了薄薄茧子,这只手正搀在她腰间,力道不轻不重,不知怎的,忽似有片轻柔的羽绒抚过心底最柔嫩处,她终于点了点头。
那一刻开始,她以萍为名,以沈煜的姓为姓,有了人生中第一个名字——沈萍。
她是沈煜捡来的孤女,在那之前她没有名字,只有人喊过她三公主、扫把星等,她的父亲是这建新城的九五之尊,当然是曾经!
跟宫里所有的帝女一样,她打出生起就没有名字,等到成年后才会获得封号,然而大渝国灭,她这公主也同时做到了头,史书上不会留下有关她的只言片语。
但谁又在乎,她的皇帝老爹或者应该称做父皇,每当回忆他的面目都模糊得恍如从未见过。
沈萍降生在一个电闪雷鸣的雨夜,前脚刚落地,后脚她那集万千宠爱在一身的母妃便一口气接不上,归了天。
之后又是三年大旱,掌管星象的太史令上书曰:天象示警,此女生来不祥,恐会冲撞至亲。
直接的后果是,她被发配到宫里的一座冷僻清净的偏殿,十岁以前,她常见到的活物便是老得不知年岁的嬷嬷与角落里偶尔窜过的灰毛老鼠。
宫内,她是个被遗忘的人,宫破,亦无人惦记她。
那年秋,铁蹄踏碎了深宫高墙,她趁乱逃出了牢笼,遇到沈煜,是他救了她。
她曾天真地以为,自己将永远是他的萍儿,这个念头却在三天前初次穿上嫁衣的时候走向幻灭。
沈萍讳莫如深的身世终于揭穿,沈煜毫不怜惜地把她押入沈家的地窖。
将要入夜时分,地窖的门乍然开启,打破了一隅静谧。
沈萍下意识地抬头,一颗心升了又沉,不是沈煜,却是沈煜的表妹管流烟噙了讥诮的笑容盈盈走来。
沈萍从未觉得一名妙龄少女的嘴脸会这般惹人厌烦,过去管流烟总是将新的首饰玩物尽数拿来讨好,甚至沈煜邀自己春游,管流烟总要舔着脸赖在身边。
现下狐狸尾巴兜不住露了出来,这个曾唤她姐姐的人凉薄地开了口:“呆在这里还舒坦吗?”
沈萍咬着发白的唇瓣,低声问:“烟儿,你是来探望我的?”
她努力不去回想管流烟适才的神情。
“自欺欺人有用吗?很快你连这样的地方都呆不住了。”管流烟在原地踱了几步,肆意笑着,只有在这举目无人处,她才能做回真实的自己,不需掩饰,所有好恶都浮在明艳不可方物的脸上。
她走近沈萍,居高临下地睨视,“知道为什么吗?不久就会有人押解你去天牢,那里是人间的阎罗场,进得,出不得,等到酷刑一一尝遍,人就不像个人了。”
沈萍半垂眼睑,含烟杏眸中无嗔无怒,只淡淡地问:“煜哥哥呢,我要见他。”
眼下只有这一个信念在支撑着她,多余的她皆不想听。
管流烟眉尖隆起,有些恼了。
盼了这么久,终于等到这一刻,以为会见到沈萍可怜兮兮的模样,却只看到根麻木不仁的木头。
她为什么不痛苦发狂?
管流烟心中不忿,却依旧维持着嘴角扬起的新月弧度,“你说表哥吗,他避之犹恐不及,怎会来见你这朝廷钦犯,前朝余孽!”
“是你!”沈萍猛然抬起头,死死盯住眼前人。
悬而未决的猜疑终于落到实处,有关身世,她一直讳莫如深,身边能证明以往出生的只有那块玉牌……玉牌!不错,见过那块玉牌的唯有管流烟。
管流烟也不管沈萍心中所想,嘴上仍不依不饶,“是我又怎么样?是你欺骗表哥在先,使他收容了前朝的余孽,险些连累家人,他只会恨你,怕是再也不想看见你了!”
沈萍捂住双耳,恍惚道:“不会的……你撒谎,故意的!”
他只是无可奈何,这件事被管流烟所揭发,毕竟不容易善了,她这样想着,泪水却已不争气地溢出。
“你便等着瞧好了。”
管流烟略带满足地瞥了眼她,“你装得柔柔弱弱,迷惑得表哥为娶你不惜违抗母命,真可惜,若非被揭穿了身世,你今日便得逞了,可那又怎么样,你得到的只是他的人,一具躯壳而已,他的心早已给了宁和公主……”
“所以你是想说,你比我更可悲,连具躯壳也求而不得?如果你是来看我如何狼狈可怜,可惜要叫你失望了。”
沈萍猛地截话,抬眸正对管流烟,她强自压抑心中的悲愤,似笑非笑地望住这个高贵傲气的女子。
忠义侯府的千金又怎样,钦慕沈煜却可望而不可即是管流烟人生中最大的败绩。
管流烟一噎,卑微无知如沈萍,这个她最瞧不起的人,竟藏着一副伶牙俐齿,三言两语直戳她的心事。
地窖陷入死寂,沈萍没有得胜的快感,只有无限辛酸。她忍不住胡乱设想,换做是宁和公主,他也会这般不闻不问吗?
越想一颗心如浸在数九寒天的雪水里,越发冷了。
“咯吱——”
伴随一丝光线,地窖的门再次开启,有一人悄无声息地进入,肩宽身长,约摸是名男子。
昏暗中,看不清男人的面容,然而他的踏地之声,每一步都似踏在沈萍的心里,她知道,自己一直等待的人终于来了。
“煜哥哥——”她轻轻地唤了声他。
沈煜飞快敛去了一丝不忍,淡淡开口:“萍儿,你还好吗?”
“好,很好,有吃的,有棉被,就是一到晚上总有老鼠钻出来。”沈萍从冰冷的地上站起,拔动早已麻木的双腿挪过去,她只想靠近他,近些,再近些。
这一步步是接近希望,还是跨向绝望的深渊?她不知道。
近在迟尺时,沈萍倏然止步,“煜哥哥,多希望这一切都是梦!”
这个阴暗、肮脏的地方呆了足足两日,她彷徨无措仍没有放弃期待,或者是他的一声问候,或者他能将她揽在怀中温柔地抚慰,就能令惴惴不安的她稍稍满足。
然而,这满腹的期待只换来一句轻描淡写的话:“陛下已经下令,马上就会由龙庭卫押解你去天牢。”
沈萍一怔,不敢置信地问:“你真要送我去那儿,亡国的孤女又何劳帝王费等心思?”
“传国玉玺。”沈煜的面容笼在黑暗中看不真切,只听闻他的声音沉沉如六月冰雹无情落下,“我特意为你寻了一瓶胭脂泪,知道你怕苦,但它见血封喉,且没有一点苦涩,你吞药自裁便不必再进去天牢,你我的情分也就此为止。”
恍如晴天霹雳瞬间一击,破碎了整个世界,沈萍的心坠入冰渊,她只是失笑,悲哀到了极点,眼泪许也是多余的。
传国玉玺是上古遗留的瑰宝,皇权天授的信物,大渝亡国以后,玉玺在混乱中失落,而身为大渝皇室的漏网之鱼她自然有嫌疑藏匿国玺,押解她去天牢,便是想借由酷刑撬开她的嘴。
胭脂泪是沈煜赠她的催命符,他恐怕她真的供出什么,当今皇帝陛下由此怀疑沈家收容她是觊觎玉玺,有不臣之心。
他对她仅有的一点怜惜,在沈氏全族的安危面前微如尘埃。
“你出去!不是你,我认识的煜哥哥不是这样。”黑暗中,只听到沈萍撕心裂肺的嚎叫。
“你说不认识我,我又何曾完全认识过你!萍儿……梦始终是要醒的……”
沈煜的一字一句都在凌迟沈萍的身心。
“表哥,别同她一般见识,这儿晦气……”管流烟娇声软语,挽住他往外走去,只把胭脂泪留了下来。
自会有人替他们效劳,须臾之后,守门的仆从狞笑着一步步欺近沈萍。
沈萍大喊救命却没人理她,昔年跟在沈煜左右偷学的一些三脚猫功夫临时派上了用场,她砸晕了那人,跑出了地窖。
地窖外面竟无一个看守,对于沈府,沈萍再熟悉不过,她竭力逃了出来,然而这仅仅只是开端。
都道是落了架的凤凰不如鸡,事实上,她从没做过凤凰却像鸡一样等待被宰杀,前来追捕她的绝不是一群酒囊饭袋。
世上最坚硬的东西莫过百炼钢,有种人的意志尤胜过金刚,他们不知疲倦,不知死活,这便是龙庭卫——皇帝最忠实的猎犬,如今那猎物正是她。
永新城内最狼狈的准新娘莫过于沈萍,穿过各种曲折小巷,她呼吸渐渐急促,碎石扎在脚下,刺痛尖锐,却什么也顾不得。
猎犬的鼻子很灵,龙庭卫的耳目更灵,倘若一被他们发觉,等待她的只有一种结果。
拐出一条巷尾,沈萍紧贴着墙壁,汗水浸湿了胸口的衣襟。
不行了,实在跑不动!
她喘着粗气,停下了脚步,目光却没有停留,犹在四处打转。
前面就是华灯初上的东临河,河上三三五五有画舫停靠岸边,靡靡笙歌卷着香风,飘入耳中,醉在人心。
沈萍飞速做下了决定,只消跳入东临河中,她熟悉水性,兴许能够侥幸逃出升天。
那日,沈萍猝然被押入地窖,身上试穿的云纹织锦嫁衣尤未来得及换下,嫁衣鲜艳如火,富丽的牡丹叠叠盛绽。
沈萍飞也似的奔向河岸边,红衣如一团风中飘舞的火焰。
“嗖嗖——”无数利箭破空射来。
沈萍如飘零的落叶跌在地上,一只羽箭赫然插入她的后背,直穿胸骨,鲜血零落成花,一朵一朵开向彼岸。
后背生疼,生命亦在点滴流逝,离河岸仅剩一步之遥,沈萍拼了最后的气力爬过去。
即便是死也不能给龙庭卫逮到,这是她最后的尊严!
水花四溅,沁凉的河水荡开层层涟漪,四面八方的水灌入口鼻,似有无形的手扼紧了喉头,沈萍两手乱挣,仿佛要抓住什么,最后无力地垂落。
就像她短暂的一生,什么都没抓住。
十六岁的豆蔻年华,她还未身披嫁衣与心上的人儿相携入洞房。
她还想再尝一口生平最爱的水晶芙蓉糕。
她想……
两日后,东临河岸,一具从河中新鲜打捞上来的女尸引来一群百姓围观,人头攒动,有人倏然一指左面,叫道:“看,官爷来了!”
日头下甲光粼粼,随着叫声,一队官兵列队而来,他们驱散了人群,把尸身围得一丝不漏。
看热闹的人岂会错过任何机会,虽畏惧官兵不敢靠得太近,却在不远处指指点点。
他们瞅到那队官兵空出了一道缺口,有一对男女疾步进入圈内。
女子二八年华,着红绡裙,那名男子罩着一件玄色锦缎披风,身形挺拔如芝兰玉树,他双眉英挺,蜜色肌肤,衬得那张俊逸的面孔不至于太过柔和。
那男子蹲下身,凝望被水泡得几乎面目全非的少女,伸出了手指,白透的指尖在颤抖,若有人靠近,便会看到他深藏在墨色眼瞳内的痛楚。
红衣少女在旁边企图挽住他,却被他轻轻推开。
一处不为人知的阴暗角落,瑟瑟秋风里,一缕孤魂飘飘荡荡。
几日间,沈萍看人来人往,目睹自己的尸身被捞起,被围观,也巧合地再次见到前来验尸的沈煜和管流烟。
沈煜低头伏在她的尸体旁边,侧着脸,沈萍看不清他此刻的神情。
管流烟在他身边,沈萍却可以真切地望见那精致的脸蛋上勾起一抹淡淡的讥讽笑意。
当沈煜抬起头时,那笑意立时化作关怀,管流烟的脸活像一张面具,悲喜好恶皆伪装得惟妙惟肖,极少有人能看穿那面具下的真实。
沈萍不愿再多看一眼这张脸。
此后数年,一缕香魂漂泊在东临河畔,见证了无数人间的悲欢离合。
或者世间果真有因果循环,韶武帝傅逊谋朝篡位,建立韶国,自己晚年却给庶子夺了权,当了徒有虚名的太上皇,凄凄凉凉的崩逝。
兴衰荣辱,时也运也。
日复一日,孤魂野鬼沈萍早当倦了,是夜,风雨如磐,紫雷厉电宛如蜿蜒可怖的巨蛇划过天际,狂风疾扫,沈萍躲入了逐月舟里。
死于非命的人灵魂无法往生,近些年,沈萍经常游荡在东临河畔的画舫间,每每闹得人心惶惶,到后来她便只光顾逐月舟。
逐月舟是东临河的一道风景,久负盛名只因为一人,他是本朝最年轻的国师,传说有经天纬地的才能,名讳不为外人所知,世人称他无双公子,逐月舟是他亲手打造的。
六年前的月夜,逐月舟启航的那日,他就在船上失踪了。
有人说,他受皇帝猜忌,借机遁走,有人说,他本是某位得道高人的弟子,羽化飞升去了,也有人说,他因爱人离去,投河殉了情。
传闻均不实,逐月舟其实是座坟墓,无双公子的坟墓,舟内无数机关暗器阻得住生人却挡不住鬼灵。
沈萍浮在寒玉石台边。
皎皎鸾凤姿,飘飘神仙气,指的不正是玉台上的人,天下唯有他当得起公子无双四字。
有的人表面是人,背地却是鬼,比起来,死去已久的他令她较为心安,何况那清雅卓绝的面庞至今还宛然若生。
沈萍决定姑且当他是个活人解解闷,喃喃道:“你一个人躺在这里,会不会很孤单?”
死人自然不会开口,她依旧自顾自说:“无双公子,你是死人,我是鬼,这会咱们做个伴吧。”
无双公子的怀中忽然烁亮,沈萍好奇摸下去,瞬似触电一般,本就虚弱的魂灵像要崩散开去。
最后的时刻,沈萍倾尽所有的意念祈求。
如有来世,宁做农女,承欢于父母膝下,兄妹亲,夫妻和,不再投生于帝王家。
愿与沈煜动如参商,永不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