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先生带着他的学生们,来到一片疑似古代宫殿的废墟前。
唐师兄在附近石窠草丛中,满洒了一包雄黄驱蛇粉。
大家抱着水壶补水时,慕先生讲这起废墟的来历:
“这是一位梁代贵族的陵墓,究竟是何年何人的墓,从外面的残垣碎石考不出。
“但这石像生的青石碎块,证明他是王公贵族的墓……
“□□十年以前,此处也曾游人如织,先后中外炮火的毁损,才慢慢变成如今光景……
“今天,你们在洒过药粉的地方,以‘废墟’为对象写生,现在各自先找好位置和角度……”
珍卿觉得这处陵墓遗址,真是废墟中的废墟。
殿堂早被夷为平地,碎砖瓦砾堆成座座小山;那些石头做的各种动物,也被毁得稀巴烂。
慕先生亲自动手,把熏蚊虫的艾草点起来了。
看过太多盗墓片儿,那些险象环生的桥段,不少还在珍卿的脑海里,她现在战战兢兢不敢乱走。
她绕着小圈子走了几圈,发现从一个角度看过去,能构成一幅很有深意的画面:
近处褐色崎岖的土地上,是一块青苔斑驳的石马头;
石马头的上方,是湛蓝的天空和悠闲的白云;
上下两方景物中间,是杂乱蓊郁的灌木丛;
从灌木丛向西北方向眺望,能看到地中海式建筑的红房顶……
从这个角度看到的风景,不但构图非常精妙,色彩层次也漂亮得很。
珍卿又搬点石像碎块,完善了一下构图要素。
她支好画架调整好角度,准备作画前逡巡一周,见二姐真给叶小哥做起model,她开始做自己的准备工作。
珍卿虽然不擅长风景画,但最近挖空心思画明信片,对画风景也有不少心得了。
眼见大家都选好角度,跃跃欲试地准备动手,慕先生拍手叫大家听他讲:
“同学们,你们已经找到作画的对象,记住我再三强调的六法:视野、比例、明暗、和谐、本象、传神。
“注意把画面的中心、点缀、留白,上下左右都预先设计好。小刘,视野方面,你要注意。
“比例和明暗是基本功,你画物要与物对比,画人也要与物对比。颜之徐,你要按部就班,宁愿慢一点,也别再犯低级错误。
“……事物的本质本象,皆以形状色彩体现。珍卿,你其他功夫尚可,唯独一样不好。
“你受国画用色影响太深,西画用色就不够丰足:红者不够红,白者不够白,青者不够青,就失了人、物的本性。珍卿,你要改一改,明白吗?”
珍卿恭敬地表示受教,慕先生说得再对没有。
她随李师父学国画,也学了一套国画的欣赏品味,总结出来就是四个标准:淡雅、清新、空灵、传神。
她调弄颜色的时候,下意识会用淡一些,就是画《葫芦七子》时,也没有摆脱这个习性。
所以惊华书局的柳编辑,一下子看出她学过国画。
练基本功是个体力活,走这条路就不必叫苦。——但不得不吐槽一下,慕先生选的时间地点,真是太太太鬼畜了。
到中午的时候,这么密匝匝的古木深林,也抵挡不住火烈烈的太阳,大家汗水流得像瀑布一样。
中午吃饭也很简单,慕先生让人带了俄式面包,大家一边啃着干巴巴的面包,一边听慕先生讲故事。
他说他小时候学作画,先生给他看“四王”的画,他睁大眼睛看了四五天,美处妙处没看出来,到最后把自己给看吐了。
慕先生说“四王”的山水画,简直不如小摊上的劣质小人书。
明末以后很多所谓大家,都把人当成鼠一样糊弄,觉得你像鼠类一样视力不好,也不在乎你看不看得懂……
慕先生借对“四王”的评价,再次跟大家强调,作画须有现实主义的态度,一定要向眼睛能看见的实景师法……
吃完饭大家也不歇,又撸起袖子接着干。
珍卿一直专注画底稿——上色不是这一会儿的事。她特别希望画完底稿,她就能到密荫底下,吹上比较凉爽的风。
慕先生满场巡视学生作画。
珍卿经常专心画着时,忽听慕先生在耳边说,你这黑白可以这样处理,或者说,你画这地方可这样用笔……
慕先生点拨两句看片刻,当珍卿专心画起来时,他又不知不觉走开了……
到了后半晌的时候,参天古木遮不住强光,珍卿左边胳膊身子,被斜晒了两三个小时。
珍卿那汗珠子滚滚而落,不停喝水还是口干舌燥,身上好像还焐出痱子了,整个人难受得不行。
身娇体弱的叶知秋小哥,最后撑不住中暑晕倒了。
吴二姐连忙指挥人,把叶小哥抬到树密风凉处,帮他松开衣服散热,又拿清凉油给他抹太阳穴。
唐师兄把叶小哥带走了,但慕先生没发话叫大家也走。
苦苦捱到下午五点钟,慕先生吩咐收拾东西。
大家被毒日头□□得不行了,麻利地把东西收拾好,那叫一个归心似箭。
慕先生脸被炙得明红,他两个呆滞的大眼袋,却都带着板正的严厉态度,对大家发表回城前的讲话:
“今天,你们身心上受了罪,对我带你们来此写生,必有人不以为然,认为无必要受这等摧残。
“或许,还有人以为我故弄玄虚,故意拿这种路数来糊弄人。
“岂不知,古今中外的画坛圣手,何人不吃苦何人不耐劳?
“欧洲有一种战地画家,忠实地展现战争残酷,战场上的情形比今日又如何?!……”
珍卿晕乎乎地站着听,额上的汗像小溪一样淌,蜇得脸上皮肤刺辣辣的,吴二姐也没比她好多少。
又听慕先生呵呵冷笑:
“……却有人鄙夷光明大道,迫切向我讨教,讨教什么门径秘法。
“我三十年所得一切‘秘法’,无非关于构图、比例、用色、传神等,教学中无不与你们分享过,还分享过很多次……
“我今天把最大的秘法,再一次教给你们:你们手要勤,心要静,苦能吃,庸能忍……持之以恒地去努力,这就是最大的秘法……我走的也非终南捷径,如何能教给你们?……”
珍卿扫一眼同伴们,慕先生显然意有所指,大家也都是面面相觑,不晓得他点的谁的相。
但可以肯定的是,慕先生这一堆学生里头,有人跟他探讨终南捷径,而且嘴脸还很不好看,引起慕先生的厌恶反感。
今天在陵墓废墟上写生,像是一节别开生面的思教课。
吴二姐无不感慨,这堂课她都会终身难忘,更别提珍卿他们这些弟子了。
慕先生的良苦用心,对潜心求学者自然有用,但对于满心功利者,就未必有用了。
他们安然无恙地回了城,其他人陆续在半道下车,最后只有珍卿她们姐儿俩,一起先到慕先生的住处。
吴二姐给家里打电话,让他们派汽车来接。——谢公馆还要再往北走呢。
二姐找慕先生的女佣,给她打水先简单洗一洗。
一向不苟言笑的慕先生,此时对着珍卿,笑得质朴而纯真:“我看你很有进步,私下里很用功吗?”
珍卿有点讪讪地说:“是听了老师的教诲……是没事就在写生,学生自觉……素描是有些进步。”
慕先生连连颔首称许,嘱咐她务必保持这种势气心气。
实际上,珍卿能有这么大进步,是近来疯狂画明信片,把铅笔素描的手感练出来了。
而且,她不但铅笔素描有进益,去年苦练许久没用上的月份牌画法,现在也有了用武之地。
因为明信片上也可画香艳美女啊。
但她画明信片的事,打死也不能跟慕先生说。
慕先生说画人物肖像,一定要展现人物的精神,而那些月份牌画法的美女,展现的不是人的精神,而是一层层庸俗的□□。
珍卿早觉得不舒服。
等回到谢公馆,勉强撑着洗完了澡,她就开始拉肚子了。
她整个人又累又渴,喝水觉得不解渴,身上也觉得发疼,醒着不舒服,睡又睡不着。
吴二姐给她量了体温,又看她胳膊、腰上长的痱子,说她是中暑了。
炎炎夏日,家里常备着六一散,吴二姐叫胖妈去和两碗,叫珍卿一碗喝一碗敷。
吴二姐也捶着腰哀叹:
“小五啊小五,再不跟你慕老师玩了,艺术家太天马行空,猜都猜不到他会做什么。
“本是出来领略美的,结果跑到荒郊野外,像在八卦炉里煅炼一天,比我做八台手术还累,我难得的假期是辜负了……”
珍卿有点纳闷儿:
“二姐,你难得给自己放假,怎么不给柳先生写信?
“四姐跟她的朋友,也说是相隔两地,我看他们就鱼雁频传,天天眉头心头的呢!”
二姐看她促狭的小模样儿,好笑地推了她一把。
胖妈把六一散和来了,二姐拿勺子搅拌着加速散热,也感叹惜音谈个恋爱,谈得浑似变了个人一样。
珍卿想起来就觉得好笑。
前几天,陆/四姐的朋友给她寄了一封情诗。
陆/四姐看了爱不释手,想起来就一脸痴相地念,日念夜念,念得滚瓜烂熟的。
珍卿听四姐念过几遍,不觉间记下来了,那情诗是这样写的:
我在铁床上辗转,
醒来不见你的容颜,
你是月宫上的蟾儿
我是泥土底的虫儿
找不到□□攀缘上
去握一握你的手儿
我想找见三千年的鲁班,
让他为我做三千尺的长钩
这一头儿钩着你,
那一头儿钩着我,
你眉头的轻愁,
与我心上的相思,
都从这儿钩儿上传播……
这诗不太讲究格律韵脚,词句在后人看来也肉麻
但比较中肯地讲,这胡先生文笔还行,而且诗中的意象也很妙,里面的情意也很浓热。
难怪能把四姐弄得五迷三道的。
等六一散冷得差不多,珍卿把丝绸坎肩脱了。
二姐端着一碗六一散,拿竹板给她敷痱子;珍卿抱着碗喝着六一散,体会着甜中微涩的味道。
……
作者有话要说: 少更点感谢在2021-06-2123:53:46~2021-06-2223:34:2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我不是白白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