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卿坐在黄包车上,看这城市夜景看得正奇异,拉着她的车夫,把车往路边一拐,车把手往下面一放。
珍卿抬头一看,果见那酒店的门顶上,镶着“东方饭店”四个大字——他们目的地到了。
封管家来到珍卿身前,说请五小姐下车,引着她走上酒店门口的阶梯,说到里面就能见到她三哥。
就见那饭店大门里面,走出一个打扮很时髦的女人。
她穿着很有设计感的丝质长裙,头上戴上一个小圆礼帽,帽子檐上还有网纱披垂下来。她拿着一把小折扇,不紧不慢地扇动着。
这女人迎面站在他们面前,用带着口音的普通话,很有腔调地说:“哪来的小叫花子嘛,还特意叫我来接!”
封管家愕然地指着那女人,说了一个“你”,又说了一个“不是”,然后话音一顿,又莫名其妙地闭嘴了。
那女人娇声地嚷一句:“封管家,有甚大惊小怪的,活像没见过世面一样,我跟三哥出来玩,你不许跟人乱说。”
封管家唯唯诺诺地答应,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
这女人的妆容很浓,面容在网纱后若隐若现,但也能看得出来,她身姿窈窕,骨相玲珑,长得一定不难看。
珍卿摸不着头脑,暗想:这个女人是她“三哥”的相好?这位封管家也认识她?
她有点不放心地问:“封管家,现在进去找三哥吗?”
封管家对珍卿笑说:
“五小姐,你跟着四——这位小姐去吧。她会带你找三少爷。
“家里断电,我总要回去处置,不敢在外面逗留。五小姐,你跟着四——,跟着这位小姐进去,没事的。”
那女人就嗤笑一声,轻飘飘地说一句:“谢公馆竟然有了五小姐了,我听着倒是挺新鲜。哼,跟我来吧。”
说着她曼妙的身姿一扭,抬脚就往里面走,见珍卿他们没跟上去,又回头说了一句:
“还愣着做甚?快跟上来,乡下人呆头呆脑,真讨嫌——”
杜三叔忙替珍卿应下,扯着珍卿走过了那大门,就进了东方饭店的前堂。
这饭店大堂的设计,很像外国的宫廷建筑,深高静广,金碧辉煌,有一种庄重典雅的气质。
这大厅的北边,一些屏风、盆景遮挡的区域,还摆列着一些桌椅,有一些客人在喝饮料谈天。
珍卿没机会抬起头看头顶上的吊灯,只感觉视线里煌煌明亮,照得简直像白天一样,头顶上大概装了许多灯。
这大厅对着门的方向,有三四个门廊,门廊里面是不同装设风格的长廊,不知道通向什么地方。
左右两边也各有长廊,好像是上楼梯的地方。
那个身姿窈窕的女人,直接带着珍卿跟杜三叔,走进对着大门的第二个门廊。
这女人步子踩得又大又快,珍卿小跑着才能跟上。
她的耳朵里,就听见高跟鞋砸地的声音,空空响在这长廊里。
走着走着,里面西洋乐器的声音,越来越醒耳了,空气中酒精气味,也越来越鲜明了。
这个女人带着他们,走到长廊尽头倒数第二的门前时,她停下脚步,回头看一眼珍卿和杜三叔,不耐烦跟她说:“快点啦!”
然后她就顿了一下,打量一下珍卿两人,皱着眉头说:“怎么邋里邋遢的,不晓得收拾利索,黑擦擦地就出门,不讲究!”
珍卿心想,这女人,看着不是一般的相好,倒像是她那个三哥的真爱,说话的腔调好厉害的嘞!
这门后的屋子里,竟然有一个酒吧——这个东方饭店,真是高端大气上档次。
才一进到这酒吧里面,就见一个穿制服的西洋乐队,在右侧一个小舞台上,卖力地演奏着。
这里的光线,比外面暗了很多,除了小舞台之外,只看见北边一个大吧台,场中还摆着一些小圆桌子。
中国外国的男女客人,就坐在昏暗的灯光中,喝酒抽烟,谈天说地。
珍卿还看见一个洋鬼子,身边搂着两个中国姑娘的,那俩姑娘正笑得花枝乱颤。哎,这个世道。
珍卿走这一长趟路,身上又出了一身黏汗,身上痒嗖嗖的,一方面身上难受极了,一方面又觉得与这里格格不入。
她看身边的杜三叔,他好像也有点不自在。
这样想着,脚步不觉就放慢一些,那领路的女人,径直往里面走去了。
他们就赶紧跟上去,见里头竟还摆着沙发,灯光同外面一样暧昧不明。
那女人走进去,一屁股坐在一个男人旁边,抱怨连声地说:“三哥,人给你带来了。”
那个“三哥”坐在背光处,珍卿抬头看过去,看不清他的相貌。
她一瞬间获得的印象,觉得是个年轻的男子。
他浅蓝色的西装裤子,熨得平整服帖,高档的黑色皮鞋,擦得证铮明瓦亮。
旁边一个肥头大耳的中年男子,醉醺醺地问那位三哥:“三少,你怎么招来两个叫花子,带来虱子倒不怕,可别有甚传染病……”
另一个穿着低胸红裙,妆容很有点冷艳的女郎,也非常妩媚地,笑睨了三哥一眼说:
“瞧瞧这小黑丫头,煤堆里滚过一样。特意领来这里相见,陆先生,这怕不是你的女儿吧?”
说着那女人咯咯笑了两声,她那饱满白嫩的胸脯,就激动得颤抖了两下。
她身边醉醺醺的肥头大耳男,立时看得眼迷口馋,口水都要流一地了。
非礼勿视,非礼勿礼,珍卿很自觉地,低下了她文明的眼睛。
那个三哥轻笑一声,说:“姚女士说笑,我生不出她这么大的。”
珍卿听得耳朵一动,这三哥的声音,又磁性又温润,好好听诶。
这三哥光凭这一管动人嗓音,即便浪迹花丛,肯定也比脑满肠肥的那类吃香些。
不过,她现在特别想知道,这啥时候能吃上饭呢这个。
又听那位三哥语气很淡地,对身边那个带路的女人说:“你带两位客人回房,先好好洗个澡,再安排晚饭。”
珍卿注意到,这个三哥指代他们,说的是“两位客人”,他无意跟这个场合的人,介绍他们的身份。
珍卿私心里琢磨,是因为这场合不对吗?
既然这个场合不对,为什么他让这个女人,把他们领到这里来呢?
那女人真有脾气,跟三哥发恼:“你有那么多人使唤,做甚总要使唤我?”
那三哥压抑着怒气,低低地说了一句:“快去!不然,我就把你送回柳州路。”
那女人不甘不愿地起身,气呼呼地吼了珍卿两人,叫他们跟着走。
珍卿两人走了以后,一个年轻男子笑嘻嘻地,坐到陆三哥身侧跟他说:
“竞存,你们谢公馆的人,出了名的新式新派。
“四小姐,也到了该社交的年岁,怎么好把她天天闷在家里。
“我说带她来饭店找你,她简直心花怒放,迫不及待就跟来了。你却忙不迭赶她走,她该多伤心啊。”
那洪老板也附和着,说:
“三少,范老板说得很是,你妹子生得花容月貌,这么大好的年纪,正该多结交聊得来的朋友。
“有道是,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青春一旦过去,何处你找少年呐?你小心妹子将来埋怨你。”
那位陆三哥,没接洪老板的话茬儿,跟提起话头的年轻男人,不紧不慢地说:
“范厂长,去年楚家名媛被残害,至今悬案沉冤,凶手还逍遥法外。满城的父母都心思惶惶,对自家女孩子格外着紧。
“你私自把舍妹带出,若有一点差池,预备如何对我母亲交代?”
那范老板不以为然:“竞存,你我是多年契交,我怎么会加害四小姐,出来玩玩嘛,这么多哥哥给她保驾,怕什么!”
陆三哥冷笑一声,没有再跟他说话。
那个红裙女人见势不对,连忙过来拉扯范老板,说在酒吧里闷得头疼,请范老板陪她去散散步。
等这冷艳的红裙女人,拉着范老板走出去,陆三哥也站起身,扣着西装扣子,扭头跟占陪酒女便宜的洪老板说:
“洪老兄,小弟有一件闲事要办,洪老板自在高乐,一应花销,都记在小弟账上,今天我做东道,洪兄可要尽兴而归,千万不必客气。”
说着就要告辞而去,醉意迷离、说话都大舌头的洪老板,听言愣了一下,问:“陆老弟,你几时回来,说好了不醉不归啊。”
陆三哥客气地道:“不久便归,老兄先请自便。”
洪老板无意间向门口一看,见陆三少的秘书乔松,正跟他们共同的熟人——崔老板,很紧密地凑在一起说话。
那乔秘书拉着崔老板,两个说着话,笑得直仰脖子,十足亲热的姿态。
等到陆浩云走出去,也拉着崔老板热络说话,勾肩搭背地走出去了。
洪老板眼中的迷离醉色,顿时一清,丢开扯拉半天的陪酒女。
赶紧跑到酒吧门外,向右边张望一番,发现早不见那三个人影。
洪老板开始心慌,急匆匆地往外面走,跑到前堂大厅里,也没找到陆三少他们的身影。
洪老板赶紧问前台,陆三少住在哪个房间。
问到房间以后,他又满头大汗地去等电梯,跑到了五层楼上,去敲陆浩云的房门。
敲了半天没有人应,显然里面没有人。
洪老板热锅上蚂蚁似的,来来去去找了半天,连陆浩云的人影也没看到。
洪老板正心生惶惑时,忽见陆浩云跟乔秘书,从饭店门外走了进来。
乔秘书手拿一份合同,正跟陆三少说话,不过这两个表情平常,也不是特别欢喜的神情。
洪老板急步走上前,一把扯住陆浩云,着紧地问道:“陆老弟,那姓崔的怎么也来此地,不会是陆老弟你请来的吧?”
陆浩云若有深意地笑,故意含糊其辞:
“洪老哥,海宁工商界的人士,都知道我陆浩云,好交各路朋友,愿意来找我,就是看得起我,我焉有怠慢之理?
“洪老兄,不在酒场里高乐,怎么自己出来了?雅座里有什么不快的事?要不然,我给洪老兄定一间房,你先好好歇息?小弟事没办完,暂时不能作陪。”
说着就吩咐乔秘书:“给洪老板开间房。”说着话的态度,不像刚才在酒吧时热络了。
这洪老板神色变幻,看着乔秘书手里的合同,觉得陆浩云主仆俩,是故意在他面前装蒜,肯定是跟那姓崔的,已经把买卖做成了。
这洪老板思忖片刻,扯住陆浩云哈哈大笑,道:
“陆老弟,你这样可就不对,说好今日走卖地的合同,这正事还没办完,你把你老哥撂在当地。
“那不是洞房里正入港,你老弟要鸣金收兵,这不是男人做的事啊。
“老弟你先别忙着走,这合同的事,咱哥俩儿再聊一聊。”
然后,这洪老板也不管大庭广众的,把陆浩云生拉硬扯地,扯到了大厅旁边的茶座里。
两个人才一落座,那洪老板就一拍大腿,很豪阔地大笑两声:
“陆老弟,西郊那三百亩好地,哥哥大出血匀给你,八千块成交了。咱们就当交个朋友。”
这洪老板一说出口,见陆浩云淡淡地,全不热心的样子,他就心里一个咯噔,说:
“陆老弟,你可不要闪你哥哥,那些好地升值空间很大,你将来规划起来,准能赚他个盆满钵满,八千块匀给你,哥哥我是大放血啊……”
就见陆浩云沉默片刻,为难地跟洪老板摊手,勉强说道:
“洪老哥,不瞒你说,小弟有意购入西郊荒地,是预闻那里要通开数条铁路,专司经由海宁的全国商贸货运。
“可是你看现下的时局,南方géming党势如破竹,江越的富豪缙绅,纷纷携家卷产北逃。
“眼见这géming党,就要兵临海宁城下,洋人的远洋舰,近日总在江海游弋。海宁的吴大帅,听说也在招兵买马。
“海宁恐怕如江越一般,躲不过兵燹战火,双方果真大打出手,这个工商业和金融中心,必然免不了一场浩劫。
“洪老哥,你是个心明眼利的人,应该看到,现在什么东西都在跌价,只有金银这等阿物价值疯张。地价也跌到不能再低了。
“我若现在以高价购地,谁料得准时局如何?若形势再严峻些,我也要举家逃避兵灾?我以高价买进荒地,岂不是白白砸在手里?”
陆浩云这一席话,还真把洪老板说慌了。
洪老板就是碍于如此时局,才要整饬产业、举家北迁嘛。
那三百亩荒地,搁了多少年都没升值。
现在更成了烫手山芋,他是迫不及待地想甩出去。
前日正好听说这陆三少,有意购入西郊荒地,洪老板想多卖些钱,有意要抻一抻价钱,就把陆三少抻了好几天。
没想到把事情抻裂巴了,洪老板连忙往回找补,拉着陆浩云卖惨求情:
“好老弟,你也晓得我洪大星,娶了七房老婆,生了十六个儿女,这一帮子讨债鬼,能吃能喝能花能造,我这偌大的家业,都快被他们吃蛀空了。
“这一回举家往北边走,要不多备些银钱,你哥哥我一家子,吃不了几顿干粮馒头,那就要领着阖家老少,挨着街沿儿敲碗要饭了……好兄弟,你忍心看哥哥,落到这个地步吗?”
陆浩云听得直想发噱,但他面上声色不动,还是为难地沉默着。
洪老板一直卖惨,陆三少也着实为难。
陆三少最后无奈之下,才告诉洪老板,他为了履行之前许下的承诺,今天已经购入二百五十亩西郊荒地。
虽然地价已经压得很低,但他也是碍于情面,才勉强接下来的。
洪老板这三百亩荒地,他实在是吃不下了,这种时局之下也无意再多购地。
说得洪老板到最后,不得不跳楼大甩卖,原本说八千块卖地,后来一降再降,直降到一千五百块钱。
就这么戳心的跳楼价,陆三少推了又推,接也接得勉为其难。
洪老板这小半天,心情起起伏伏,但在接到陆三少,支付给她的一千五百块银行本票后,最后定格为带着庆幸的欢喜——这甩手货好歹有人接下了啊。
陆浩云和乔秘书,坐着电梯到四楼,敲响了406的房间门。
崔老板正在等他们,迫不及待地将两人迎进来,然后就开门见山地,说起卖西郊荒地的事。
这崔老板跟洪老板一样,本意也想再抻一抻价格。
但陆三少很为难,他说已经买进洪老板的三百亩,时局动荡不安,他无意再多购置荒地,崔老板也开始心发慌。
就这样三招两下,陆浩云每亩均价五元,又购入崔老板二百五十亩西郊荒地。
陆浩云和乔秘书,回到了五楼房间。
乔秘书把两份合同,一齐交给陆浩云。
陆浩云接过合同,很快地翻了一遍,拿过来签字钤印,有点疲倦地说:“你去办吧。”
乔秘书又拿出一封电报,交给陆浩云看:
“应天商储银行的钱甫贞行长,发来谢电,说感谢您对国民géming的大力支持,说géming若是胜利,功劳簿上必有浓墨重彩的一笔。”
正换衣服的陆浩云,听言轻笑了一声,问乔秘书:
“我若是没记错,我只给他一万块钱。为géming军筹措军饷,与那些献资百万的豪商相比,我远远算不上功勋卓著吧。”
乔秘书也笑了一下:“钱行长想必知道,陆先生是商界奇才,随便一个主意,就会点石成金,自然要为他的主子,好好拉拢于您。”
乔秘书跟陆先生三年,见识过他翻云覆雨的手段,私心里着实敬畏,有的人天生是点金圣手。
许多不通门路的商人,都觉得现在时局不好,纷纷想带着家产逃离海宁。
但陆先生却早知端底,晓得géming党不会在海宁挑起战火,为的就是保住海宁这个工商业和金融中心,以免引发全国经济动荡。
陆浩云进到洗手间,回头跟乔秘书说:
“政界军界的大人物,那都是贪狼饿虎,我们是小商人,不必交结太深。一朝不慎,也许反成了别人的钱袋子。
“乔秘书,以后钱甫贞行长再筹款,还是不必太出头。”
乔秘书犹疑一下:“万一得罪他们,怎么办?”
陆浩云面色淡淡地,说:“如果白白送上钱财,全然不求回报,还能得罪他们,这种人物,还有什么好说。”
陆浩云说完这些,看着镜子里疲惫的自己,猛然想起来一件事,说:“你去五妹房间,说我在二楼餐厅等她。”
陆浩云收拾好了,正出门的时候,他的随从阿永来了。
阿永跟陆浩云禀报:“三少爷,四小姐送回谢公馆了,她闹腾了一阵,被秦管家劝住了。”
陆浩云平静的心情,顿时生出一丝郁气,按捺着没有发作。
四妹惜音性情愚浅,行事稀里糊涂,范静庵一说来东方饭店,她就傻乎乎地跟来了。
偏偏一来,就扎进那乌烟瘴气的地方,还以为是什么见世面的好地方。
岂不知那种地方,她这样涉世不深的一进去,她就被人当成一盘菜盯上了。
他叫惜音去接五妹,叫她按排五妹洗澡吃饭,为的就是把她从酒吧支出来。
她却更把新来的五妹,特意引到酒吧里面,莫名被一群人打量评论。
陆浩云自负稳重,当时都差点忍不住破功,想当场狠狠教训她一顿。
陆浩云长嘘一口气,当年母亲跟父亲离婚,把他带去东洋留学,而把惜音留在陆家,惜音落在后妈手里,到底是被养坏了性格。
时间再回到半个钟头前。
给珍卿他们带路的女人,带他们回到进门的大厅,走到北边的门廊里,跟前台的人说,再开两间套房,记在陆三少的账上。
随后,珍卿就被一个女侍应带着,坐着那种栅栏门的电梯,一直上到第五层楼。
珍卿和杜三叔分开,她进入一个中西合璧风格的小套间,典雅多于奢华,看着感觉特别好。
然后就有两个老妈子,服侍着珍卿洗澡。
话说她身上真是脏,洗下来的黑灰,把人家浴缸都染脏了。
珍卿洗了三遍水,直到洗完后的水没变黑,她这才算真正洗完了澡。
她穿上老家带来的衣裳,一个老妈子给她吹头发——用吹风机。
另一个老妈子,拿不同的香膏给她擦脸、擦手。
珍卿瞅一眼她们给她用的护肤品,牌子名叫“花仙子”。
等到把头发吹干,老妈子又利利落落地,给珍卿编了两条辫子,扎的是她们提供的红绫带。
珍卿看自己有点寒酸,想着刚才在楼下酒吧,又被人当成叫花子。
她就取了李师娘送的珍珠项链,挂在脖子里面,左手腕子里也戴了一串珍珠。
为防着有人偷东西,她还特意把包袱,藏到不同的地方。
就这么折腾完了,她饿得都前心贴后背了。
她正寻思弄点饭吃,然后就有人敲她房门。
一个自称是陆先生秘书的乔先生,说陆先生在二楼餐厅等着,请五小姐下楼去用餐。
陆先生就是在酒吧里,算是见过一面的后妈家的三哥。
跟着乔秘书到二楼走廊,远远见杜三叔,跟一个身材很高的年轻男子说话。
这男子身材高大,秀颀挺拔,光看这一副身板就很加分了。
他穿着一身服帖的浅蓝色衣裤,背着珍卿的方向站着。
杜三叔本来就比人家矮,还弯腰佝背,谄颜媚笑的。
原来挺得体的一个人,在那年轻男子面前,却好像被抽去脊梁骨,整个人成了软体动物。
珍卿看着,一时滋味有些复杂。
杜太爷早跟她说过,她后妈家里阔得很。
现在一看确实很阔啊——杜三叔给珍卿的印象,是个很体面的商人,到了这陆三哥面前,立时成了一副奴才相。
看来,她以后在后妈家,恐怕也得夹起尾巴,老实做人啊。
来到杜三叔和陆三哥跟前,杜三叔先看见他们,连忙先喊了一声“珍姑姑来了”!然后跟乔秘书,也问了一声好。
那陆三哥不经意地侧过身来,不期然把珍卿惊艳到了。
嚯,好一个翩翩浊世佳公子,温柔乡里富贵花啊。
就算堆砌出二十个成语,也不足以形容他的相貌和风采。
珍卿正微微仰着脖子,默默瞻仰这陆三哥。
那杜三叔突然说:“陆先生,珍姑姑,我家妻儿盼归,催促甚急,在下先行告辞,多有失礼。改日再登门拜访。”
说着他就侧着身子,脚步很快地走了——珍卿看在眼里,觉着他有点落荒而逃的感觉。
珍卿直想叹气,杜三叔明摆着想搭上陆三哥,而事情进展得并不很顺利。
陆浩云看这小女孩儿,表情有点呆呆愣愣,倒跟他印象里的乡下女孩儿很像。
他就摸摸她的脑袋,微笑着问:“饿了吧,这餐厅有中餐、西餐,想吃点什么?”
珍卿暗想,也不知这位陆三哥,是跟她客气客气,还是真心想请她吃点想吃的?
珍卿抬眼看他,谨慎地问:“能吃热汤面吗?”
这三天在路上,一直吃冷不冷、热不热的食物,也是吃得够够的了。
陆浩云看她问得小心翼翼,配着她朴实的家乡话,觉得她老实得可怜,就笑着说:“当然可以。”
珍卿心想,也不晓得,这陆三哥是个什么风格的继兄。
他是喜欢继妹呆傻老实一点,还是贴心可爱一点,或者端庄淑女一些啊?
就是神经错乱疯狗型,她也可以胜任啊——um,这个还是算了吧,做起来不大雅相。
想她多年被杜太爷磨炼,演技已达炉火纯清之境。
她又在杨家湾、磨坊店这些地方,来去混了这么些年,她哪种演艺模式,都可以切换自如的啊!
珍卿说了想吃热汤面。陆三哥不用吩咐,他身边的随从阿永,去跟侍应生交代去了。
陆浩云领珍卿进了餐厅,两人在一张西式餐桌前坐下。
一个制服笔挺、梳着苍蝇头——哦,不,是梳着背头的男侍应,就站在她身边,动手帮她抽椅子。
珍卿又累又饿,没提防这侍应生给她抽椅子,差点一屁股坐空,幸好她脑子一个激灵,小腿向后面倒腾一步,才险险地坐到椅子上。
她险险地坐在椅子上,身体不自由主向后仰,双手死死抓着椅子,这姿势也确实不雅相。
她坐的这椅子的位置,距离桌子稍远了一点,她又一下子跳坐在地上,自己调整了一下座椅。
那个抽椅子的男侍应,看着珍卿的动作,目瞪口呆的。
其他侍应也看得傻眼。
珍卿看大家的反应,心里哼哼:睢你们这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没了互联网的滋养,一个个少见多怪。
还有这抽椅子的小伙子,穿得这么像科班出身的,连最基本的,见人下菜碟的技能,你都没有get到吗?
就她这种衣服款式,十有八九就是乡下来的,就算是要给人抽椅子,也该注意一下安全。
珍卿就算是上辈子,也没享受过抽椅子的待遇,还真是不习惯这个。
她倒也没想恶语伤人,就是稍稍瞪了这侍应生两眼。
珍卿安安生生坐下,见对面的陆三哥已经站起身,见她活蹦乱跳的没啥事,他又重新落座,表情很关切地问:“五妹,没事吧?”
珍卿跟陆三哥说没事。
然后就见陆三哥和颜悦色地问:“吃过西餐吗?”
珍卿就见侍应生拿着餐巾,帮她大腿上铺好了——就这么打了个岔。
陆三哥又平和地问:“以前吃过大菜吗?”
珍卿很憨厚地说:“在梦里吃过,可能上辈子吃过,这辈子还有点印象。”
陆三哥不由噗呲一笑,他那英俊的眉眼间,荡漾着春波似的笑意,笑得很真情实感。
珍卿耳边蓦然响起一句歌词:“你笑起来真好看,像春天的花儿一样。”
陆浩云看她不自觉地摸肚子,吩咐侍应生:“先上点面包。”
等一篮子面包上来,珍卿也顾不得别的,赶紧先吃一点东西,先安抚一下她的五脏庙。
那侍应生又跟珍卿说,这是柠檬酱,这是花生酱,那是草莓酱,可以撕着面包蘸酱吃。
珍卿觉得,这侍应生对西式的吃法,有一种说不出的优越感——真是一副与有荣焉的骄矜表情。
珍卿本来想装傻充愣,好好地怼他一顿,说不喜欢吃手撕西洋馒头,你给我来点撕包心菜、手撕虎皮青椒,你说你有没有?
想想又觉得没意思,现在崇洋媚外的人太多。
她如今是初来乍到,没必要跟不相干的人,做无谓的口舌之争。
陆浩云见这五妹不感兴趣,就摆一摆手,叫那个侍应生退下去。
他让另一个侍应生,给珍卿介绍一下中餐、西餐,都有哪些经典菜色,要是感兴趣,随时都可以点。
珍卿看这陆三哥,一举一动都很自在,还有女侍应在偷看他。
她心里不由啧啧,这陆三哥就像是唐僧肉,不知不觉间,就能吸引爱吃肉的妖精。
珍卿下意识观察陆三哥,陆浩云也在不着痕迹地观察他。
之前,四妹惜音被范静庵带来,穿得像个交际花,在酒吧里晃来晃去。
他当时正要哄洪大星卖地,实在不好脱身,场面之中也不好发作。他特意交代她去接五妹,再把五妹安排好。
惜音却没认真听他的话,又冒冒失失地,把五妹领到酒吧里面。
当时,这小丫头衣裳黑、脸也黑,真像是黑煤窑里钻出来的,让陆浩云暗暗吓了一跳。
现在这小孩儿洗换一新,穿了一身黑色的绸布衫裙,颈子里挂一串珍珠项链,手上还有一串珍珠手串,看来还认真收拾了一下。
她看起来有些呆,但从她这一系列的表现,陆浩云以经验判断,她不会是个很愚笨的孩子。
说到外貌,这孩子真是瘦得吓人——不过,想到她先前生了大病,倒也正常。
过了一会儿,珍卿想要的热汤面终于上来。
侍应生们训练有素,无声无息地行动着,给两个人各上了一小碗面,侍应生介绍说:“这是青菜鸡蛋面。”
珍卿盯着这一小碗面,上面有几根青菜搭配,青菜旁边,悠然地卧着一颗荷包蛋,面条只有几根根,数都数得清的样子。
真是好袖珍的一碗面。
珍卿很斯文地吃,没三分钟也吃完了。
她刚把青菜鸡蛋面吃完,侍应生就在她面前,又摆了一碗热汤面,介绍说:“杜小姐,这是肉丝鲜笋面。”
珍卿点头称谢,看着还冒热气的肉丝鲜笋面。
她心里猜想,这面不会是同时做好的,应该是估计着吃的时间,先后做好后端上来——前一碗吃完了,后一碗再热乎乎送上来。
她默默瞅了对面一眼,陆三哥好有派头哦,她在睢县,没听说过哪家饭馆,吃饭可以这样上的。
珍卿吃完肉丝鲜笋面,先后又上禹州羊汤面,还有牛肉拉面。后面竟然还有三种面,在厨房里预备着……
她真想问问这陆三哥,这饭店是不是就是他开的。
作者有话要说: 修改了一下下……感谢在2021-04-1214:10:59~2021-04-1220:44:2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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