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苑绿树成荫,鲜花茂盛,文人雅士和各色才女流连其中。
两个年轻文士结伴同行,专点了新来的季贞姑娘作陪,在小桥流水间玩耍半晌,这才寻了僻静屋子,做些写诗作词的正经事。
待季贞铺开笔墨,抬头望时,却见两个文士一个兴致盎然,一个似乎生着闷气,却不知气从何来。
“两位公子,可是对季贞不满意?”她胆战心惊地开口。
这两个文士,自然是颜庄和他强行拉来的杨令虹。
杨令虹不适应地拢着衣袖,挺直脊背,怕被瞧出来是个女子,粗着声音道:“没什么。”
她瞪了一眼颜庄。
这个登徒子,自己来不说,居然还带着她。
而她经不起软磨硬泡,竟真的跟着来了,扮作男子,实在有违闺训,想来也是疯了。
若叫御史们知晓今日之事,怕不弹劾他们两个一整年。
季贞便讨好地笑。
杨令虹直觉这笑容有些勉强,似乎不是真心想笑,心下不由猜测,难道颜庄所说的喜事,就是这位季贞姑娘。
喜她曾为习执礼的对食,如今却流落风尘,下了习执礼的脸面?
她又瞪了一眼颜庄。
这有何可喜之处,如果因此而心生欢喜,那还算是个人么。
大约还有其他的原因吧。
屋中一派安静,季贞笑了又笑,这才费劲地找了话题:“不知两位公子想写些什么?”
杨令虹去望颜庄。
“写倒是不用写,我们找姑娘是另有所图。”颜庄这才开了口。
他坐在杨令虹身旁,神情莫测,杨令虹心里猛地打了个突,忍不住攥住颜庄手掌。
颜庄微微侧过头,朝她一笑。
“闻听姑娘……是司礼监掌印太监习执礼的对食,金屋藏娇多年不为人知,如今流落风尘,实在可悯。”
他语调淡淡的,带着不容反驳的自信。
季贞脸色迅速苍白下去。
她强作镇定,问道:“两位公子也是来抓我的人吗?”
“自然不是,我们来和姑娘做个交易。”颜庄道。
季贞犹豫半晌,方才问道:“什么交易?”
“我请你扮一个人,扮得越像越好,作为回报,我叫习执礼再也不会纠缠你。”
季贞愣住了。
杨令虹也诧异地看着颜庄。
这便是他说的喜事吗?
扮谁?
她强忍着询问的欲望,默默地瞧季贞发愣寻思。
“不知公子是什么人,为何要帮我?”
颜庄垂下眼帘,唇角微微勾起,回应道:“圣上让我管着东厂,而我恰好看习执礼不顺眼儿。”
季贞似察觉到什么,低下头,肩膀微微颤抖。
良久,她道:“好。”
颜庄便站起身来:“那我明日再来寻姑娘说话。”
等到出了才苑,杨令虹才问:“厂臣想叫季贞扮谁?这算什么喜事?”
颜庄随手折了支花,拿在手中把玩,笑吟吟地回她:“殿下对婉姑娘是什么意思,还打算让她回去公主府吗?”
“当然不想!”
杨令虹的心蓦然一跳。
回公主府?
她恨不得婉姑娘这辈子都不出现在京城里,免得看见她,碍眼。
“那便是了,”颜庄笑道,“我答应过殿下的,要给你出出气呢。”
他说:“进了我东厂的人,又有罪责,不死也得掉层皮下来,婉姑娘回不到府里,殿下安心。”
杨令虹怔怔地想了一会儿,方才明白,问他:
“你是想让季贞假扮婉姑娘,对驸马做些什么?那驸马呢?他总不会瞎了一样认不出人。”
颜庄忽然将那朵花丢向她。
杨令虹下意识去接。
这一分神,那句“那就让他瞎了”便也听不清楚,转瞬间抛到脑后去了。
·
扮作男子偷偷出门,于杨令虹而言,实为胆大妄为之举,一出才苑便紧紧跟在颜庄身后,生怕跟丢了,回不去公主府。
然而颜庄偏不急着回去,带了杨令虹于市井中逛,她在人群里跟着跟着,不由牵住了颜庄的手。
颜庄指尖一颤,回头望她。
杨令虹心头突突直跳,脸色微微泛红,抓着颜庄的手却越发收紧了。
“我怕跟丢了。”杨令虹故意粗着嗓子解释。
颜庄微微笑起来,眼睛弯起,拿气音问她:“殿下这就不怕于理不合了?”
这问话着实令人羞赧。
除了幼年时,和兄长一起玩耍的寥寥几次,她往日哪里牵过男人的手。
下降于驸马时,她心中藏着无数期待,可随之而来的除了失望便是绝望,何曾这般亲近过。
她瞧过驸马握着婉姑娘的小手吟诗作词,甚至哼唱小曲,瞧过他勾着婉姑娘袖子坐在廊上休憩。
这本该是她应当得到的一切,三年时日里,尽数与了婉姑娘。
宛如心头一根刺,扎得难过,偏又拔不出,驱不掉。
“我不怕了。”她有些忐忑地说。
心头生起隐秘的欢喜与得意,对于驸马的报复和不知从何而来的喜悦交织着,于心头盘旋。
看,她也牵过其他男人的手了。
杨令虹抓着颜庄的手又紧了紧,加快脚步,走到颜庄身侧。
他侧脸线条柔和,从她的角度看来,眉目竟还带着几分清秀,杨令虹的欢喜更多了些,由不得问道:“厂臣,你……”
“怎么了?”
她想问问颜庄珍藏的画卷,画的究竟是谁。那个不知面目的女子,可曾嫁了,或是和他拥有着怎样的过去。
可她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她想问问颜庄,他对她的好,到底带了多少移情,她和画中的女子,到底有多少相似之处。
更想问他,如果那个女子再度出现,他这移来的好意,会不会继续存在。
可她也不知该怎么提起。
“没什么。”杨令虹闷闷地道。
颜庄便不笑了。
他也拉住了她的手,掌心温度和暖,一径拉她走到偏僻的地方。
“殿下,你这样不苦么?”他问道。
苦?
杨令虹茫然一瞬。
“不苦啊。”她道。
“殿下怎会不苦?”颜庄转而攥住她手腕,轻声道,“明明想说,却不敢言说,好话倒罢了,若心情不好,岂不憋在心里,久了就病了。”
杨令虹微微湿了眼眶。
她强笑道:“没什么,我只是想问一个问题,想了想,又觉得不问最好。”
这要她如何开口呢。
这镜花水月的好,易碎得很。
开了口,戳破了所有的幻象,只怕颜庄一去不回,空留下她重新沦陷于痛苦不堪的境地,无人搭救。
这让她怎么敢。
“殿下还没有问,怎么就觉得不问最好了?”颜庄的声音很温柔,似在蛊惑。
蛊惑她认清自己的心,知晓那隐秘的欢喜从何而来,蛊惑她生出忧怖,害怕他离开,蛊惑着她问出最不敢问的猜测,然后一切碎去,重新归于沉寂。
“因为问出来……”杨令虹忽而摇了摇头。
她怕失去他。
“是驸马吗?”
颜庄仍不肯让步,再次问道:“是驸马害得殿下如此谨慎的吗?他到底对殿下做了些什么?”
“不是他。”
是兄长。
她曾寄希望于兄长,望他救救她,帮帮她,便将自己的苦难告诉他。
而最后,她得到的并非救援,而是一再的训诫。
连情分都淡了。
于是她明白了粉饰太平的重要,许多事,只要不开口,那便可以蒙混过去,继续着波澜不惊的表象。
颜庄眉心微微地蹙了。
他缓声追问:“那是谁?”
不待杨令虹回答,他便自顾自地继续讲了下去:“不管是谁,我只希望殿下在我面前,不必这般谨慎。”
他道:“只凭身份,殿下都不该如此的。”
她怕的不是身份。
是情分。
杨令虹本不欲说。
可颜庄的蛊惑太诱人,又令她忍不住出言相问。
杨令虹斟酌许久,终于道:“我是想问……厂臣的画卷画的是什么人,又想到这是你的私事,便……”
仿佛尘埃落定,杨令虹提起的心重重地落了下来,那不堪接受的回答似响在耳边。
颜庄错愕地盯住她。
这地方寂静又狭长,抬起头便可望见湛蓝的天空。
杨令虹微微仰头,视线里除了颜庄的面容,还有高远的天。
接下来是什么呢。
他会厌恶她,趁着互换之时瞧了他的私事么?
颜庄轻声笑了,耳畔银链随笑声一并晃动起来。
“我当殿下想问什么,原来是这个,殿下为什么会不敢问呢?”他笑道,“殿下若有机会去我家,就知道所画的是谁了。”
难道她认得她。
颜庄没有给出确切的回应,想也知道,是在顾虑着那个女孩子的名节。可他对她的态度依旧和气,杨令虹放下心,也笑了笑。
纵然是移情又如何,只要这情分没有变,依旧在着,她就安心了。
“殿下不必小心翼翼。”
颜庄上前半步,掌中传递着温暖的感觉,悠悠叹道:“不论发生什么,我总是站在殿下这边的。”
有他这句话就好。
杨令虹想,只要有他这句话,她就什么都不怕了。
就连府中的婆母,都在这承诺下,有了应对的办法。
“我信你,”她回应颜庄,挽住他的手,“咱们回去吧,白月寻不见我,该等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