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和净栋、净音这些各寺精心培养的佛子比起来,凡僧的眼界是有些浅薄,更容易为一些在净栋、净音等人看来司空常见的机会欢喜雀跃,难以自抑,但凡僧自己知道,他其实真不是一个太容易激动的性格。
这次所以例外,所以久久未能平复心情,还是因为他真的是第一次得以亲自陪同景浩界佛门中最出色的诸位高僧一道完成晚课。
他实在......
实在不能不为这个机会动容,不能自持。
可他身份又甚是不同。
他若真以这样的状态参与妙音寺今日的晚课,旁人不会体谅他如何珍惜这次机会,而只会轻视了他。
对于外人对己身的轻视乃至慢待,凡僧是不太在意的。但在这个时候,他不仅仅代表着他自己,还代表着景浩界各地的凡僧群体,他不能不慎重。
可他越是慎重,越是珍惜,便越是难以控制己身。情况越渐恶化,但也就是这个时候,净音竟然扶了他一把。
所以,他得向净音道谢。
净音回以一笑,却是控制了声音只在他们这一群弟子耳边响起,“不过是想起了我妙音寺的净涪和尚而已。”
净涪?这又跟净涪和尚有什么关系?
不说净栋这些佛子们,就连那凡僧都很不明白净音的意思。
净音叹了口气,“诸位师兄弟想想,这师弟今日来我妙音寺作客,是不是和净涪和尚去往普陀山参加法会一般情状?”
一时之间,听见净音这个说法的人都沉默了一下。
凡僧是实在没想到净音居然将自己与景浩界年轻一辈弟子中最出色的净涪和尚相提并论,但经净音这么一说,再细细思量开去,确实也真的没什么不同。
凡僧这般想着,不再需借助心头镇压的一点灵光,就真的安稳下来了。
凡僧禁不住抬起头去,让目光长长放远,看见前头那各位主持、方丈中的一道颀长身影,慢慢出神。
净涪和尚都能妥妥当当地从南海普陀山法会归来,他确实比不得净涪和尚,但他真就不能向净涪和尚学学么?
净栋等一众佛子看了看那凡僧,又看看前头和自家师长走在一处却更显出色的净涪,也有些出神。
半响后,却是妙潭寺的佛子开口笑道,“好你个净音,居然将你妙音寺比作南海普陀山,真是有够厚脸皮的啊。”
净音就笑道,“是啊,我还将你比作普陀山法会上诸位佛陀菩萨身边的弟子呢,怎么样,有没有觉得很高兴?”
这么一个打岔,原本笼罩在这些个佛子中间的沉默就彻底被打破了。
妙理寺的佛子笑了一阵,猛然间像是想到了什么,面上不禁现出几分惊恐,“你们说,今日晚课完成之后,回头各位师长会不会再给我们另加功课?”
另加功课?
净音、净栋等不太明白他的意思,都停了脸上的笑去看他。
妙理寺的佛子看向前头的那些个主持、方丈,颤颤巍巍露出一个艰苦的笑容,“就......就是回去之后,自己留下一些心得、体悟什么的?”
净音、净栋等佛子听到这里,算是明白了,一时面面相觑。
知道是知道了,但不太能理解啊。
就算主持、方丈真的有给他们留下功课,让他们整理一下心得体悟之类的递上去,也不算太稀奇为难吧,怎么这位师弟就这般模样的呢?
妙理寺的佛子就道,“诸位师兄弟不知,我向来最怕这一类功课的......”
他苦笑着道,“我家师父每回有事都让我整理一份心得体悟给他。”
“心得、体悟这一类的东西,自来都是看各人的,且除了一时的顿悟能使沉沉积累一瞬勃发变化之外,更是少有变化的时候。”
真正的心得与体悟不是心念,每每因事而变,因人而化,它从来有一个根系,就像修行一样,都有一个最开始的点。从根系开始不断的生长,不断的攀升,那就是修行。
“但我家师父每次都要在我呈交上去的那些心得、体悟中找到新意,否则就都会打发回来让我一遍遍整改。”
“这也就罢了,偏偏我家师父自己看了还不够,还会将这些心得、体悟收到寺里的法堂中去,任寺中各位师叔伯、师兄弟翻阅。我......”
净栋、净音等一众佛子不意妙理寺佛子日常的修行居然是这般的,如今听得妙理寺这位佛子提起,他们自己代入了一下,也禁不住颤抖了一下。
净栋比丘想了想,勉强安慰道,“这样......这样也不错,起码你寺里的各位师兄弟对你大概都会很......顺服......”
妙理寺的佛子又苦笑了一下,“如果他们愿意,我还巴不得将这个位置让出去呢。”
真以为佛子这个位置很好坐吗?
净栋比丘只得败退。
净音想了想,也道,“这样确实不错,你想想,你妙理寺里的各位师兄弟看了那些心得与体悟,可是多少能开阔眼界、安定心神?”
妙理寺的这位佛子想了想,艰难点头。
妙空寺的佛子也在一旁说道,“他们大概都会很体谅你的吧。”
妙理寺的佛子又点了点头。
妙安寺的佛子笑了一下,同样说道,“这不就行了,一寺的师兄弟大家相互体谅,相互交流,修行不也过得很安乐吗?”
另一边妙潭寺的佛子听了这么许久,又打量了这妙理寺的佛子一阵,忽然问道,“师兄,你上交给师伯的那些心得、体悟,真的全都来自你自己?”
妙理寺的佛子轻咳了一声,“也不全是。但这次我妙理寺只得我在啊。”
也就是说,妙理寺方丈手上乃至是妙理寺法堂上放着的那些心得、体悟,还有不少是妙理寺的其他弟子帮忙了?
净音默默地退了一小步,与那凡僧站到了一处,只跟着前头各位主持、方丈往前走,不再在那群佛子里插话。
凡僧看了看净音,又往那一群佛子中看了一眼,默默多走一步,拦在净音与净栋这些佛子之间。
净音感谢地对凡僧笑了笑。
凡僧回了一礼,却也不多话。
果然,就在净音淡化自己存在感的下一刻,那妙理寺的佛子便深吸了一口气,停下脚步直接向净栋等佛子拜了下去,“请各位师兄弟救我。”
净栋这些佛子的脸皮俱各僵住了一瞬,不可思议地看向妙理寺的这位佛子。但也是因为这一番变故来得太急太快,他们来不及反应,扎扎实实地受了妙理寺这位佛子的一礼。
他们这一群弟子中,唯二能逃脱出去的,也就只有见机往前加快了脚步的净音与那凡僧了。
既受了人家的礼,又是往后必定会常打交道的熟面孔,人家诚心相请,净栋他们也不能不给人家一个交代。
无奈何,也只能应下了。
净栋比丘看了看左右,眼见这些个佛子脸上多多少少显出的苦笑,不免就轻松了一点。
被拖下水的不是只有他这一个,还有许多人呢。
一片心得、体悟而已,就当是整理自己的所得了,而且他们这次是七人合力呢。就不信一人几句话凑起来难道还交不了差......
等等,七人!
净栋猛然数了一数身边的师兄弟,径直转头,找到了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和那凡僧一起站得远远的净音。
旁边的其他佛子察觉到净栋的异常,也都纷纷往净栋看去,又各自顺着净栋的目光找到净音。
净音察觉到他们那灼热的目光,便自抬了头来看去,冲他们笑了一笑。
你们慢慢忙,就不必算他一个了。
笑完,净音又自收回目光,平静且安定地往前走。
虽然净栋这些人已经加以遮掩了,但他们这边的动静还真没能瞒得过清源、清见这些大和尚们。
看见那边的情形,清源方丈为净音解释了一句,“净音那孩子近来忙得很,连修行的工夫都少,还真不能怪他这回躲了。”
妙理寺的方丈就摆摆手,也为自家的弟子解释,“我家那孩子也是实在被我折腾怕了,而且我寺里的弟子这里就只得他一个,连惯常帮个手的都不在,就只能抓了这些师兄弟来帮忙了,还请各位师兄弟原谅则个。”
清见主持也是笑,“这不是你们一脉的惯例了吗?我当年恍惚听说过,你也曾抓了我家清恒师弟来帮忙?”
“咳,”妙理寺的方丈清咳一声,掩去面上尴尬,快速转移话题,“其实看看自家弟子的心得与体悟也挺有意思的。小弟子年轻,心思活,总会在某一处有些不同的见解......”
他迎上各位主持、方丈好奇的目光,想了想,就道,“回头等那份体悟送上来,我与你们看过就知道了。”
清源方丈、清遥方丈等一众大和尚当即就笑了,“这可是你说的,回头别忘了。”
妙理寺的方丈连连点头,“不会忘的,绝对不会忘,各位师兄弟放心就是。”
清源方丈想了想,故作认真地问道,“如果我说我还想看一看师弟你当年的那些体悟,不知是不是也可以呢?”
妙理寺方丈的脸色立时就浮夸地变了,“不是吧,清源师兄,你居然想要翻看我那些不堪回首的历史?!”
清源方丈哼哼了两声,“我确实很好奇......”
妙潭寺、妙空寺、妙定寺、妙安寺等四山寺的方丈也都配合地一齐点头,“我等也很好奇啊,不知师弟能不能给个机会让我等也仔细看一看?”
妙理寺的方丈又更惊恐了八分。
各位方丈见他表情,顿时哄然大笑。
净涪并不多话,只在一旁听着,觉得好笑了也就一道笑起来,所以跟这群主持、方丈也很是融洽。与他一般情状的,还有清见主持。只有恒真僧人一个例外。
不过净涪却也是知道,清见主持其实在时刻关注着恒真僧人。
而且他似乎有些......犹疑?
净涪暗自打量了清见主持一眼。
清见主持似乎敏感地察觉到了,也转了目光来看净涪。
净涪笑着微微点头。
清见主持也点了点头,不过他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暗自传音来问净涪,“净涪和尚,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净涪目光往侧旁一瞥,看见犹自有些心不在焉的恒真僧人,方才回道,“是关于恒真祖师?”
清见主持点头,倒不奇怪净涪猜到了。
“祖师似乎入了迷障......”
净涪想了想,暗问道,“主持想提醒恒真祖师?”
清见主持又是一点头,叹道,“他到底是我天静寺真正意义上的开山祖师。”
清见主持只说天静寺,显然是不想勉强净涪也担上这份责任。
净涪心里明白,故而这一回他也只笑着暗问清见主持,“主持既已有了决定,又为何在这迟疑?”
为何?当然是因为这位恒真祖师的性格。
虽然清见主持没有回答他,但净涪也还是能从清见主持的沉默中看出些端倪,便也没有多说什么,只等清见主持自己权衡清楚,拿出一个主意。
清见主持心里暗自想了一回又一回,一直到得妙音寺的大法堂已经远远映入他的眼中,他才终于有了决断。
恒真僧人还在快速梳理自己手边的事务,好找到合适的人手托付出去,却冷不丁听见耳边传来的清见主持的声音。
“祖师。”
恒真僧人抬起头来,看向清见主持。
净涪看见,又自快走一步,跟上清源方丈。
清源方丈显然已经将他与清见主持暗地里的那一番交流看在眼里,此刻见净涪靠近,也暗自传了声音过来,“清见师兄还是想要提醒他?”
净涪微微点头。
他就知道恒真僧人的不妥之处其实全都落在这些个大和尚眼里,而同样被这些大和尚关注着的,还有清见这位天静寺主持。
清源方丈微微叹了一声,只和净涪道,“只怕清见师兄的这番苦心根本就没被人放在心上。”
清源方丈也没想要从净涪这里听到些什么,他说完之后,自己便又继续道,“恒真这人,哼,确实是比那位慧真祖师要好一点,但也好不到哪里去。”
“他们还真真是一个人,都一样的。”
“贪婪,自私还霸道。”
净涪沉默着,只当自己没听出清源方丈声音里隐着的一丝不忿。
事实上,哪怕恒真僧人或者说那位慧真祖师是他们景浩界佛门实打实的开山祖师,遍数景浩界历代僧众,现在还真是找不出几个完全信服、敬重他的人。
清源、清遥这些各法脉方丈就是这些人中最顽固的代表。
不见恒真僧人出世这么多年,妙音寺、妙潭寺、妙定寺、妙理寺、妙空寺、妙安寺这六法脉都不曾对这位祖师有过特殊礼遇吗?
净涪觉得天静寺中其他任一位祖师归来的待遇大概都会比他来得周到厚重。
但想想恒真僧人这么多年以来的行事,再想想佛门史书上记载着的那位慧真祖师诸事,净涪也就能够理解了。
他其实也没怎么看得上眼。
不过恒真僧人也就罢了,清见主持在这位僧人面前也确实很不好做。
“放不放在心上的,清见主持只怕也没指望,只是尽心而已。”
清源方丈沉默了一下,倒也很是认同,“这倒也是,清见师兄若真什么也不做,只这般看着,怕他也不能安稳。”
他们这两人说话间,清见主持和恒真僧人那边似乎也有了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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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各位亲们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