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渐消。
柳织书睡得不踏实,睡梦中只觉得呼吸不过来,像掉进了一张巨大的蜘蛛网里,越是挣扎陷得越深。
柳织书猛地吓醒。
萧珩正睡得熟,脑袋埋在她的脖子处,四肢像八爪鱼一般牢牢缠着她,均匀地呼吸着。
柳织书:“……”
柳织书缓了缓,才慢慢将侯爷圈捆在自己身上的手脚挪开。
身子像散架一般。
柳织书废了好大劲起了床,穿换好衣裳,开门出去。
陈副将眼底两团青色,抱着闹腾不已的阿兴用早膳,见柳织书出来,抬头招呼了一声,“柳公子,早啊。”
阿兴伸着手臂兴冲冲地直向柳织书。
“去去……没良心。”陈副将低头给他擦了嘴,心痛状地抱给柳织书,“小没良心的,枉我照顾这么久,就只会吵着见柳公子。”
回应陈副将的,是阿兴急不可耐地往柳织书怀里扑,因太兴奋,小脚蹬蹬的,临了还借力踹了陈副将的手臂一下。
陈副将心快碎了:“……”
柳织书失笑,拿丝帕将阿兴嘴边的米粥擦干净。
陈副将还有事要忙,没了小崽子烦,浑身舒爽地伸了个懒腰,“阿兴就交给柳公子了,属下先走了。”
柳织书点头。
门帘掀开,一声低浅带着未消睡意的声音传进来,“……娘子……”
陈副将一激灵,昨晚侯爷揍霍焕屿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害怕引火上身,迅速跑了没影。
柳织书回头,“醒了?”
萧珩揉着惺忪的眼,往柳织书的位置走,刚想把头搁在她肩膀。
然后,便看见了一个圆乎的脑袋,同他大眼瞪小眼,明晃晃地占着属于他的地方。
萧珩的牙龇了起来,凶怒地朝着那脑袋的主人低低发出警告。
阿兴水汪汪的葡萄眼一眨,吓得呜呜地哭出声,转头埋进了柳织书怀里寻求庇护。
“呀,不哭……阿兴乖,不哭啊……哪里疼吗?还是肚子饿了?”
柳织书瞧见怀中的小孩忽然啼哭,满头雾水地哄着。
身后,萧珩像炸毛的大型犬类一般,喉咙发出低吼,围着柳织书来回转。
柳织书抬头:“侯爷,你别吓着他了。”
萧珩的眉拧了下来,像是生气,又像是委屈,薄唇紧抿着。
阿兴在柳织书怀里打了个哭嗝。
柳织书拿着丝绢替他擦了擦脸。
“侯爷……”
一抬头,萧珩已经夺门而出。
不一会儿。
府院西北角,传出霍焕屿杀猪般地撕心裂肺声:“!萧珩你他娘的没有心!”
柳织书:“……”
府院的兵咽咽口水,忽略传进耳朵里的惨叫声,默默勤勤恳恳地训练。
*
大夫提着大药箱,无奈地再一次走进关押着霍焕屿的屋子。
柳织书把喂饱的阿兴交给了姗姗来迟的陈副将。
出门去寻萧珩。
在庭院角落的稻草堆里。
柳织书忍笑地蹲了下来。“濯之在做什么?”
萧珩头顶着几些杂乱的稻草,见到柳织书,执拗地转过了身,背对着她。
柳织书抬手替他将头上的稻草捡下来。
萧珩晃了晃脑袋,滚到了稻草堆的另一个角落。
依旧拿背对着柳织书。
柳织书手停在半空,噗嗤一声笑出了声。
她也跟着挪过去。
“濯之饿不饿?真的不理我了吗?”
萧珩一双眼水光潋滟,闷气地不开口。
柳织书转到了他面前,轻轻凑过去,“……要不要糖?”
没等萧珩开口,柳织书已经先蜻蜓点水般地亲在他唇边。
温温软软。
萧珩把人反扑到稻草堆上。
扑飞的稻草漫天洒洒而落。
柳织书眉眼含笑。
萧珩喉咙发出委屈的低吼。
柳织书抬手摸他脑袋,哄,“……是我不对,没有考虑到你。不生气了……濯之最乖了……我们去吃饭好不好……”
萧珩蹭了蹭柳织书的手,意味不明,“娘子……先欠着……”
柳织书笑:“欠着什么?”
萧珩轻嗅着她白皙的脖子,在上面轻咬出一个个小红印,“奖励。”
*
伺候完侯爷用完早膳后。
柳织书在房里翻古籍,听陈副将说侯爷一大早把霍焕屿揍哭了,她本来有心想去看看。回头看了眼身边坐着看话册的萧珩,还是打消了这个想法。
……还是让他先好好养伤吧。
午膳后,柳织书陪着侯爷睡了会午觉。
趁侯爷还未醒。
去找了趟陈副将。
自从陈副将前日无意提起城中火戏还时不时发生,柳织书就有点担忧。
放任着这种戏码传播,并不是什么好事。
更何况,塞北百姓对萧战神的敬仰远比对百里外天子的敬仰来得高。
若有心人渲染……
侯爷现今又是这副状况……
陈副将刚去嘲笑了霍焕屿一番,看见柳织书,面上的乐意还没下去。
“城中目前尚无其他状况,而且这事已经通报朝廷了,不出几日应该能得到朝廷的回复。”
柳织书问:“百姓是如何想的?”
陈副将:“百姓大多是看戏的心态,毕竟只是场戏,没多少会当真。”
“那便好。”柳织书点点头。内心的不安并没有消下去。
嘱咐了陈副将继续着心督察城内的状况后,柳织书便离开了。
府院的日子还算平淡。
直到三日后,玉关城爆发了一起起义。
当地百姓举着为萧战神平反的旗帜,浩浩荡荡地直往邯泉城来。
“不孝子,不孝孙!捉拿朝廷命官,为萧战神报仇!”
“为萧战神平反冤魂!”
“捉拿朝廷官员!”
“把萧侯爷捉起来!”
“为我们大战神报仇!”
……
起义的队伍,一路越增越多,直至邯泉城,已经到了驻扎兵力不可抵抗的数量。
陈副将气得直抖嗦:“岂有此理!岂有此理!这些刁民,我们辛辛苦苦给他们打退流寇,反到头要来抓我们!”
柳织书猜到了这一步。
她不信晁翼能让他们如此安稳地在塞北待着。
大抵是晁翼让人放话,挑拨的百姓。
眼下,最重要的是解决了百姓暴动的情况。
若等到朝廷派兵来镇压,后果只会更糟糕。
“派几个士兵扮成百姓深入他们中,从内部暗中给他们调解。”
“千万别激化百姓的情绪。”
柳织书交代完陈副将,又去找了霍焕屿。
霍焕屿顶着鼻青脸肿的脸,没好气地哼了一声。
柳织书蹲下来看他:“如你所愿,带我去见他。”
霍焕屿哼了声:“凭什么?”
柳织书笑:“你留在府里不就是等着我这句话吗?”
被说中任务的霍焕屿咬牙,这讨厌的女人。
“行吧。先给我解绑。”霍焕屿道,“还有你家那个人,你他娘就不能看好了吗?要不你好好绑身边也行啊,两三天过来揍一顿,你两的破事,还拿老子来出气!”
柳织书摸摸鼻子。
柳织书:“你有没有想过,不是拿你出气……”
“啥?”
“而是你本来就挺欠揍的。”
霍焕屿:“……”
娘的!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
柳织书专门等侯爷睡着了才走,为防他醒来找不着人,柳织书留下了字条。
虽然写的是过会便回去,但她也不知道能不能回得去。
晁翼明显是设计得丝毫不差,他们走的每一步,到现在,都在他的局中。
爹爹以前给她提过,晁叔多聪明多厉害,一目十行,过目不忘。
有些可考的文献记载过,前朝年一江南考生交半卷,前半卷文采惊人,后半卷空白一片。皇帝惊其文章,招其江南府官问话,答曰此人有疾,不愿入仕。
柳织书想他之所以未中举,多半是不愿离开江南到长安来做官,大抵是不想离了娘亲附近。而之所以参加考试,大抵跟祖父期望和对他的伯乐之恩有关。
山中的破庙。
一老者身披破旧斗篷,罩得严实,打坐在庙中央蒲团上。
羌笛少年站一旁,擦拭着羌笛,面无表情。
霍焕屿抬了个眼,上前朝老者拱了拱手,然后退开:“晁老,人我带来了。”
那么混赖的霍焕屿,对着这人却是毕恭毕敬。
柳织书打量着老者,黑斗篷遮盖着半脸,看不见神色。
她转了头,把目光看向了一旁的羌笛少年。
“来了?”老者发出一道混沉的声音。
柳织书细看着他,“你是晁翼?”
老者一串渗人的笑声后,枯枝声继续道,“小书,怎么不叫晁叔了……”
柳织书笑,走到羌笛少年面前,她比这少年还高半个头,她微垂下眼看他,回答:“因为不配。你杀我爹娘,不配。”
抱胸靠一旁的霍焕屿意味地抬了抬眼,勾嘴笑了笑。
羌笛少年顶着同露华一模一样的脸,冷淡地看她。
“荒巫术以血养术,炼成之人,形态如枯槁,减寿夺神。身形萎缩并不奇怪。若是你,可以用露华的人发物装他的脸,但生皱枯枝的手却装不了。对于一个少年来说,吹笛子的手,太过劲道细老。”
“还有这个人,你让他穿身黑斗篷同我说话。这便是大错。”柳织书绕到了盘坐着你老者身后,一把掀开了他的兜帽。“斗篷遮到他鼻尖,然而说话时,却未有半点起伏,甚至上面的的灰埃都还在。”
“而且,这世间会腹语之人并不是少见的。”
斗篷下,一张死去多时的枯脸静静合着眼。
羌笛少年抬头看柳织书,面上似笑非笑,他动了动唇。
柳织书见到了一阵微风拂梢后,一个苍老矮小的男子,着着宽大的裟袍,森森地看着她。
“柳织书。不愧是柳槐安的女儿,你娘没你这么聪明。”晁翼眯了眯眼。
柳织书听他提起了爹娘,面上冷了下来。
“可惜了。”晁翼灰白的发飘散,浊浊的眼盯着远处,“我要的露娘,就是不那么聪明的。”
“十年了。晁叔造了那么多个像你娘的,却没一个像的。”晁翼的眼看向柳织书,似贪婪又似心安,“还是你像。把你引过来……就是对的……脑子好使没事,晁叔会帮你,帮你成为你娘,让你同她一模一样……”
柳织书听着他的疯言疯语,内心毫无波澜。“你煽动了塞北百姓对萧家的仇恨,为何?”
晁翼似乎是意味她问的是这事,眉抬了抬,“呵呵呵……我只是告诉他们真相而已。能有什么?何况这事,早在十年前,你爹就已经先知道了。”
“当今皇帝还是个亲王之子时,南下巡游,就同你爹结为好友。他那点破事,酒后三巡,早就说烂了。着实可笑……前朝纷争,你爹要助他登基,却获了个言论罪。待他真登基了,也没给你爹什么好处……”
柳织书冷声:“不是因为你烧了柳府吗?”
“是我烧的。但他为何不查?堂堂一介帝王,昔日好友惨死,就唐了个理由结案。还不是怕了细查下去,把他同自己妾母厮混的事给搅和了出来呵呵呵……这万一把萧珩的身世给扯出来,天下谁容?”
柳织书想起了她在长安时,日日期盼着皇上允诺的案件。从一开始,皇上就没打算查。
“天下不容?皇上同太后的罪责,与侯爷何关?只因是不容选不容断的血缘,就得他一人抗起这天下谩骂?”
晁翼的眼睛渐渐泛起血红:“为何无关?我说有关便是有关,不仅是萧珩得抗天下谩骂。你,也得为你娘的错,担这罪责……我要你给我赎罪,到死!”
“你杀了我娘,是你欠她的。她从未欠你!”
“她欠我!她欠我!”晁翼盯着这张同露娘相似的脸,情绪激动,“都怪你爹,他抢走了露娘!她欠我,她跟着他走了,把我丢了……”
“是我娘选的我爹。”柳织书恨道。“世间本无两全事,你执着自己的私心,害了多少无辜的人。你不是爱我娘,你就是爱你自己!”
“我执着?那你放得下吗?让你离开萧珩,你放得下吗?”晁翼苍老一笑,看向柳织书身后,“你放下了,那他,能放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