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阿九并没有任何想买的东西。
他虽然从记事起,就作为暗卫在培养,到陆寒身边之前,一直都在一处庄子里。
但他并无口腹之欲,出去执行任务时,啃两块干饼子充饥便也满足。
至于衣裳,一直都是暗卫们统一的样式,春夏秋冬皆各有两套换洗着穿,衣料也舒服,从未觉得冷或是料子太粗。
武器,陆寒也是任由他们自个儿喜欢,随意挑选,遣能工巧匠为他们量身打造最趁手的武器。
吃、穿、习武,阿九的生命里只有这几样,都被陆寒安排得妥当熨帖。
其他东西,他更是没接触过,所以也谈不上什么喜不喜欢。
阿九颔首,谨记着出府之前主子说的话,跟在顾之澄身后。
顾之澄上元节头一回出宫,身边又无陆寒这样压迫得她手脚发软的存在,反倒是俊秀得让人赏心悦目且又腼腆的阿九跟着,心情一片大好。
澄都的上元节这日,算得上是一年中最热闹的时候了。
平日里早早就歇下的老百姓们在这一日,也会踏着月色兴高采烈地走出家门里坊,一块儿上街赏花灯,抑或是抬头举目眺望皎皎明月。
月色动人,澄都中五光十色的花灯交相辉映出的熠熠光辉更动人。
灯光与月色交融,一起在喧哗嬉闹声中,悄无声息地盈满了整座澄都。
香车宝辇,处处可见,就连澄都最繁华的朱雀大道,也仿佛狭隘了不少。
璀璨灯光的照映下,澄都的花灯火树千放,耀眼而夺目。
顾之澄笑意直达眸底,眼睛里亮晶晶的,映着花灯与月色的光,奕奕而动。
她看了会子耍杂技、又看了会子跳大神,今儿各种杂技百戏艺人都上了街,各自圈了一小片地,都紧紧挨着,仿佛要比谁比谁耍得更好。
灯树挂着的幢幢花灯底下照着,跑旱船、走绳索、吞钢剑、舞马斗鸡、口吐莲花、摔跤相扑、拔河钻火圈1......比比皆是,目不暇接。
顾之澄从未见过这等新奇的人与事,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
阿九始终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眼睛始终放在她身上。
他对这些事物都无兴趣,只记得主子说过,不许让小皇帝在宫外掉一根头发丝儿。
顾之澄也是生平第一回,知道人挤人是怎么回事。
朱雀大街上的人实在是太多了,人车混行,摩肩接踵,她个子小,并不敢往人堆里挤,只能站在街边看着乌压压的人群。
今日也是她生平第一回见这样多形形色色的人。
以前她见过的,只有宫人、大臣,而如今街上的人,却是什么样的都有。
宝车香辇上有王公贵族,街边巷陌有平民百姓,文人士子在数九寒冬还摇着折扇凸显风流雅致,和尚道士穿着与众不同的衣裳亦没有任何矛盾地融入了人群中。
倡优艺妓打扮得花枝招展亦在赏着花灯,良家妇女穿着布衣钗裙亦在赏着花灯。
街头巷陌,唯有在上元节这日,可以无问贵贱,缁素不分。
顾之澄紧靠着街边走,朱雀大街两侧都是大树,此时也挂着各式花灯,犹如火花银树,花瓣儿千放,与宫中端庄整齐的花灯之美迥然不同。
她抿了抿唇,正巧远处有烟花燃起,如万千星彩直冲云霄,在乌黑的天幕开出一朵又一朵绮丽绚烂的花。
人群顿时沸腾起来,大家都踮起了脚尖,伸长了脖子,想要站得更高更前以图更好的视野来观赏这样璀璨夺目的烟火。
这身侧的人群一耸动,一直站在旁侧害怕自个儿被压成肉饼的顾之澄就遭了殃。
大伙儿都坤长了脖子往远处瞧,哪能看到矮矮小小站在一旁的她。
也不知是谁挤了她一下,差点让她摔倒在地。
幸好有阿九一直在她身后护着她,这一摔,就摔到了阿九的怀里。
阿九明知道小皇帝不过是个小男孩,可顾之澄软软的身子一入怀,他还是红了脸。
仿佛在小皇帝面前总是习惯性脸红,他也控制不了自个儿。
幸好这灯火辉煌通明,又是五光十色,他脸上那一块红,倒也不那么打眼了。
顾之澄还软绵绵倒在他怀里,望着阿九弧度冷冽的下颌,鼻尖满是少年身上清新的薄荷香味。
或许阿九在她心里不过还是个小屁孩,所以她倒是没想到男女授受不亲的这类话,只是咬了咬唇,湿漉漉的眸子里还有刚刚被挤出来的水雾迷蒙,“阿九哥哥,这儿也太挤了......”
“嗯......”阿九左右看了眼,四处都是人,仿佛并不好离开。
顾之澄却发了话,“阿九哥哥,我们往那边走走吧。”
顾之澄指了一个行人看起来最少的方向,不过这个少,也只是相对而言。
阿九看着那边人与人摩肩接踵的模样,皱了眉。
以小皇帝这样的小身板,是绝对挤不过去的,即便他开了路,人群也会瞧着空隙的地方,迅速涌过来。
顾之澄兴许也想到了这一点,她歪了脑袋,认真思索后说道:“阿九哥哥,不如你牵着我的手?......或者背我也成的。”
反正现在两人是装作一对亲兄弟在外游玩,哥哥牵一下弟弟,有何不可?
阿九冷冽如磐石的表情好像开了一道小小的裂缝,有一丝动容,但很快又恢复了冰块脸,只是声音如蚊子呐呐,湮没在原本就喧闹的街道里。
他说:“这样恐怕不好......”
他哪敢唐突小皇帝,去牵小皇帝的手?
更别提当着这么多人背他了。
之前背小皇帝出宫也是无奈之举,他心跳到现在还没恢复如常......
不过顾之澄并没有听清楚阿九说了什么,她垂着眼将小手放进了阿九的掌心里,然后抬起小脸看向阿九,“阿九哥哥,我们走吧......?”
掌心里突然多了只柔若无骨的小手,比阿九见过的任何绸缎还要滑,而且软嫩似一块白豆腐。
阿九浑身僵直,脸比之前更红了。
他嗓音紧绷着,低声应了一个“嗯”字,完全憋不出旁的话来,只好埋头闷着牵着顾之澄往前走。
有他牵着顾之澄开路,在人群之中就好走多了。
饶是如此,顾之澄依旧觉得自个儿是一条被挤得快要呼吸不了的鱼儿,只盼着快些从这人群中走出去。
二人经过街边的酒肆,二楼坐着一位贵客。
正在临街最好的位置,俯瞰着朱雀大街的全景。
此人,便是声称要离开数日去沧州的陆寒。
他正端坐在黑漆镌花四方桌旁,修长的手掌端起一杯白釉茶盏,放到薄唇边轻轻抿了抿。
双眸幽深凛着寒光,掠过人群中正艰难前行的阿九和顾之澄。
他坐得高,轻易就能看见人群堆叠之中,阿九紧紧牵着顾之澄的手。
陆寒深邃的眸中掠过一丝更深的冷光,寒声开口道:“阿九今年十三了吧?”
阿四面无表情站在陆寒边上,声音毫无起伏地答道:“是。”
陆寒眸中浮起意味深深的雾霭,颔首抿了一口茶,并未再问旁的话。
只是极浅极浅地皱了皱好看的眉眼。
目光再落到两只小人儿牵着的小手上,明明他们四周皆是人潮拥挤,可落在陆寒眼里,总觉得格外打眼也刺眼。
......
顾之澄被阿九牵着,半护在怀里,四周拥挤的人潮都被他挡了去,总算艰难地到了永安门外。
到了这儿,地界便开阔了,即便人还是多,可总算不是人挤人,摩肩接踵似的呼吸困难了。
顾之澄长长松了一口气,却听到周围的人纷纷往一个方向去,口中都在讨论着,“那边似乎有个好看的。”
顾之澄的眼睛亮了亮,原本阿九已经松了她的手,正偷偷用袖口擦着自个儿手心里的汗。
可顾之澄却没注意到这些,马上又牵起阿九的手,兴致勃勃地说道:“阿九哥哥,我们也去那边瞧瞧吧。”
阿九:......完了,刚刚的手汗白擦了。
不知为何,只要小皇帝软软的手一握他,他手心里就止不住地微微冒汗,心中一片慌张,脸也红,心也跳。
活脱脱像生病了的样子。
阿九把这归罪于他平日里与人接触太少,其他庄子里的暗卫和师傅,哪里会来牵他的手,更别提主子了。
所以小皇帝是第一个真正牵他手的人,他太不习惯,所以才慌张成了这个样子。
阿九虽内心已是一片翻江倒海,但表面上,却始终谨记着师傅叮嘱的,喜怒不形于色,就连呼吸也不能叫人听了去。
所以有些人表面看着似个冰山上万年不化的冰块,小小年纪就没了表情,没了喜怒哀乐,其实已经红了脸,乱了心。
顾之澄笑眯着眼,近乎贪婪地呼吸着宫外的空气,仔细看着过往的行人与宫里从没见过的新奇物件儿,全然没顾上牵着的阿九到底是如何想法,也无暇顾及自个儿与阿九相触的掌心一片濡湿。
待到转了个弯,见到刚刚就听见行人们议论纷纷的灯轮,顾之澄停下脚步,心中一片震撼。
宫中虽然也有这样的灯轮,却不似眼前的这般大,竟足足高达约莫二十丈,灯轮上缠绕着许多五颜六色的丝绸锦缎,又有许多黄金白银做装饰,可谓是琳琅满目。
顾之澄要仰着小脸,才能全看仔细,即便脖子发酸,也舍不得歇息一下。
其实关于这永安门外的灯轮,顾之澄上一世就听说过,是用足足五万盏花灯悬挂而成的,澄都里一年才挂一回,虽花费颇多,可能让老百姓高兴,她也高兴。
不过年年都拨款,自个儿却从未见过。
早听手下的大臣说这灯轮点亮时是何等壮观,可百闻不如一见。
眼前如彩云缤纷,壮丽辉煌,灯轮如花树簇拥着,霞光万丈,绚烂夺目,映得眼前如白昼透明,炫丽而壮阔。
顾之澄仰头望久了,便觉有些目眩,垂下头来,还在啧啧称奇着。
阿九在一旁,因着顾之澄这般讶然的模样而有些怔然。
饶是他不问世事,一心只为习武报答主子,可他也知道,澄都每年的这灯轮,偶尔上元节出来执行任务时,也见过几回。
他没想到,就连澄都中三岁小儿都该见过的灯轮,小皇帝身为一国之君,竟然从未见过。
顾之澄觉得脖子没那么酸了,又仰头,看向灯轮下搭着的台子。
上头有数千名女子,正在轮流歌舞,不仅有从她皇宫中出来的满头珠翠的宫女,皆是穿着锦绣华服,眉目清秀,涂朱抹粉,香气袭人,亦有澄都里头普通人家的妇女,穿着布衣钗裙连袖而舞,亦别有一番风采。
顾朝国风开明,上元节女子在这儿歌舞,不算丢脸的事儿,若跳得好,反而是很有脸面的。
甚至有些女子为了出风头,花了大手笔倾家荡产为自个儿添置衣奢侈华贵的衣裳与首饰,就为了在今日大放异彩。
上一世这上头的宫女以往每年都是顾之澄批了三日假出来的,她年年批,却没来亲眼瞧瞧她们跳舞。
如今见到她们舞着衣袖,眉眼开怀,笑脸团团,比在宫中见到她时的假笑,似乎真实了不知道多少去。
顾之澄不由有些唏嘘,看来不仅是她,就连这些宫女们,也是喜欢宫外的。
可惜......可惜......
顾之澄眸子里划过一丝伤感,她和这些宫女们,都是囚在了皇宫里。
她们只要熬一熬,尚且有出来的一日。
可她却不知道何年何月能熬出头。
要是能有出来的那日,她也能在上元节和她们一块歌舞,该有多好。
清脆婉转的歌声伴着笑声,传上云霄。
今夜的澄都,注定是不眠之城,通宵达旦,以此为乐。
阿九见顾之澄原本笑着的小脸似乎流露出一些不太符合今晚气氛的表情,他向来无甚表情的脸,竟然罕见的皱了皱眉。
不过也只有一丝,很快又恢复如常。
阿九抬手,破天荒地主动说话,“那里也有。”
顾之澄被阿九的话吸引了注意力,愁绪暂时收了起来,顺着他的手指方向看去,“有什么?”
阿九没回答,但顾之澄也看到了。
是一座灯楼。
她牵着阿九往前走,一面走,一面瞧。
这灯楼也是锦绣辉煌的样子,通体上下都是用丝绸绫罗搭成的,悬着珠玉和金银挂穗,在晚风里轻轻摇曳着,金玉叮当作响,很是悦耳动听。
灯楼的架子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花灯,有腾跃的龙凤虎豹,亦有嬉戏的花鸟鱼虫,皆是栩栩如生,令人眼花缭乱。
这灯楼十分璀璨夺目,即便隔着百里的范围,都能瞧见一片辉煌灯火,走近了瞧,则更美得精丽。
顾之澄又仰头望得累了,也走累了。
索性停在灯楼下,看着乐舞百戏。
以前太后偶尔也会请戏班子来皇宫里头,但是她都无暇去看过。
今日第一回看,倒是看得津津有味。
灯火辉煌如昼,映着她精致细白的小脸,格外认真的神态,在一旁状似什么都没看放空自己的阿九,却忍不住悄悄多看了她几眼。
小皇帝长得......真是好看。
比刚刚走过去的那个戴着花冠披着霞帔的姑娘好看多了。
正巧这时有乐工们吹拉弹唱地走过来,牛车上也坐着几位,捧着唢呐木箫吹奏得摇头晃脑,招摇过市。
今日如此盛景,乐工们自然也都穿着锦绣华裳。
光是这样打扮了还不够,牛车亦跟着打扮了一番,装饰成大象的模样,慢吞吞地往前行着。
顾之澄张望了一会儿,觉得甚是有趣。
可站久了,也累了,想寻个地儿坐一会。
恰好看到不远处有个小摊在卖面蚕,顾之澄眼睛亮了亮,拉着阿九往那边走。
“阿九哥哥,你可曾吃过这个?”一边走,顾之澄一边说着话。
阿九瞥了瞥不远处油锅里沸腾着的汤,淡声回道:“没......”
顾之澄弯了弯唇,晃了晃手里的钱袋子,笑嘻嘻地说道:“阿九哥哥,我请你吃,你平日习武辛苦饭量肯定大,现下想吃多少碗都尽管吃!”
顾之澄一副财大气粗的模样,因为年纪小,脸蛋粉嘟嘟的,瞧起来便格外夸张的可爱。
饶是阿九再冰山的表情,此时也忍不住抿了抿唇,只是很快又恢复了一脸冷淡的表情。
不过耳朵尖子,还是悄悄红了的。
不远处,陆寒站在一处灯楼上,正俯瞰着下方,神仙般的容貌被周围的五光十色映得愈发出尘夺目,映得周围不少姑娘家在旁暗送秋波。
但他恍若未闻,只是眸子幽暗地盯着顾之澄和阿九的方向。
看到顾之澄掏出那锦绣明黄的钱袋子,又拍了拍阿九的肩膀,状似亲昵之后,他眸子里的幽光更深了。
陆寒偏过头,压低了声音说话,像是对着空气,但是躲在暗处的阿四是能听到的。
能听到陆寒略显阴郁的声音,带着浓浓的不悦,“去把那小东西的钱袋给我弄来。”
一阵风倏然而过,从陆寒的身边离开。
......
顾之澄却是不知道这边已经有人在盘算着如何顺走她的钱袋子了。
因为阿九在身边,澄都百姓又皆纯善,路不拾遗,夜不闭户,所以她也从未想过,她的钱袋子会有什么危险。
她现在满心满眼,都是走过来的小摊老板娘,手上端着的两碗面蚕。
这面蚕是由绿豆粉、糯米、面粉以及糖制成的,又加入了头杂肉煮汤熬制而成,仅仅是放到桌前,就已是肉香四溢。
顾之澄迫不及待地拿起桌上的竹箸,夹了一块面蚕放到嘴里。
口感软嫩又有弹性,且满嘴都是肉汤浓郁的响起,绝不仅仅是个面团子那般简单。
“真好次......”因为面蚕入口太烫,顾之澄说话也含糊了起来。
吃得开怀,但她也没有忘记身边的阿九,又伸出白白嫩嫩的小手拍了拍阿九的后背,“阿九哥哥,你也快尝尝。瞧你这模样,也没有吃过这些罢?”
阿九颔首,默认了顾之澄的话。
他着实......没尝过这些奇奇怪怪的吃食。
平日里,他只消两大碗米饭,以及一碟肉菜便足以。
不过顾之澄软软糯糯的声音伴着他身后软软的触感,阿九即便不想尝,也生不出什么拒绝的话来。
索性埋头,和顾之澄一道吃了起来。
这面蚕他未尝过,味道着实鲜香,本来他胃口就大,刚刚带着顾之澄施展轻功又花了许多力气。
不知不觉间,一大碗就全入了肚子,连面汤也喝得干干净净了。
阿九刚放下碗,就听到顾之澄软糯清甜的声音又朝着老板娘喊道:“再来两碗!”
阿九:......没想到小皇帝那小身板,能吃这么多?
阿九心中忖度着,抬起眸,才发现顾之澄碗里还剩下大半碗面蚕。
他眸色微动,心中起了些不好的预感。
却见顾之澄一双清澈明亮的眸子弯成了小月牙儿,笑得沁了蜜似的,“阿九哥哥,我瞧着你喜欢,便又多叫了两碗,你敞开了肚子吃,放心吧!”
说完,她还拍了拍自己鼓鼓囊囊的钱袋子,朝阿九眨了眨眼。
言外之意则是她的钱袋子里多的是钱,尽管吃!
吃几碗面蚕的财大气粗,顾之澄还是有的。
但多余的,则没有了......
这钱袋子里头,是她十年来辛辛苦苦攒下来的压岁钱。
都是以前还是太子之时,过年父皇还有母后赏给她的。
说来倒是可怜,她登基后身为皇帝,本应阔绰起来,可她私库的钥匙却在母后手里。
若要拿什么金银珠玉,还要先同母后说一声。
但太后此人,实在爱操心,若她要拿东西,母后定又是问东问西,什么事儿都能扯到努力用功读书治国上面去。
所以顾之澄从来都没启用过私库里的金银珠宝,就是太嫌麻烦。
这回出宫来玩,顾之澄特意将自个儿的钱袋子全带上,就是因为宫外好吃好玩的东西太多,她想多买些带回去,也不至于在宫中那般无聊。
阿九难以拒绝顾之澄的盛情,只好硬着头皮又吃了两碗面蚕。
幸亏他饭量大,可即便是这样,仿佛肚子里头也撑了起来。
阿九垂着的深沉眉眼里闪过一丝苦恼,吃得这般撑,待会也不知背着小皇帝还能不能飞得动。
早不该吃这般多的,他明明知道,可是小皇帝笑得眸子似月牙儿甜看着他时,却又憋不出半句拒绝的话。
倒不如快些吃了两碗面蚕,来得自在。
桌上摆了四个空空的碗,顾之澄满意地拍了拍手,在喊老板娘结账之前,又转头问阿九,“阿九哥哥可还要吃?若还吃的话......”
阿九腾地一声站起来,下颌绷紧,终于憋出两个字,“不吃......”
顾之澄抿唇眨了下眼,灯影晃着她清澈的眸子,里头掠过一抹明晃晃的笑意。
阔气的结完账后,顾之澄又同阿九往前逛着。
阿九始终站在顾之澄身侧偏后一些的位置,以保护者的姿态。
所以顾之澄同他说话时,总要回过头扭着脖子,这个姿势有些累,但为了同阿九拉近距离,再苦再难也是不能嫌累的。
顾之澄眸色映着两侧的灯火,明澈无暇,漾着天真的关切之意,“阿九哥哥,你若喜欢什么,便同我说,反正银钱还多着呢。”
一边说,她一边拍了拍腰间的钱袋子,鼓鼓囊囊的触感,总让人觉得格外安心。
阿九只是垂着眸子,表情是万年不变的冷酷疏离,拒绝了一声。
顾之澄也浑不在意,只是探头探脑地继续往两边看,各式各样的摊子总有些新奇的玩意儿能让她眼界大开。
阿九原本只是沉默地跟在她身后走着,突然仿佛是一阵冷风而过,顾之澄止不住打了个寒颤,阿九也身子一僵。
阿九脸上的神色复杂了一瞬,但很快又恢复如常。
顾之澄裹紧了自个儿的斗篷,小脸寡白又精致,心有余悸地说道:“刚刚是哪门子妖风,吹得也太冷了些。”
阿九脸色沉沉,颇有些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阿九哥哥,你怎么了?”顾之澄察觉出有些不对,歪着脑袋,黑白分明的眼眸里出现了些许困惑。
“无妨......”阿九正了正脸色,黑眸重新变得清明起来。
直视着前方,再无其他表情。
顾之澄无奈地嘟了下嘴,眸光一转,突然又亮了起来,“阿九哥哥,我们去瞧瞧那个。”
街边一角支了个小食摊,面前一口大油锅,里头有金灿灿的团子正炸得上下翻滚,散着诱.人的香味。
顾之澄吸了吸鼻子,眸子弯弯,“这个好香呀。”
“嘿嘿,咱们这儿的粉果可是方圆几百里最香最甜的,这位小客官可识相了。”小食摊的老板笑得憨厚,一双大手握着木漏勺,从锅里捞出几颗粉果,放在青瓷碗里。
金灿灿圆滚滚的粉果泛着油亮的光,越发让人垂涎三尺了。
顾之澄咽了一下口水,转眸看着阿九,“阿九哥哥,可要吃这个粉果?”
阿九撑得不能再撑,连忙不假思索地拒绝,“不必......”
“没关系的。”顾之澄眨了下眼,拍了拍自个儿的腰间,“反正咱们有——”
一句话说了一半,顾之澄脸上的笑意顿时转变成了慌张失措。
原因无它,只是她原本系着钱袋子的腰间突然一下子变得空荡荡的了。
她的钱袋子不见了......!!!
“阿九哥哥,我的钱袋子掉了!”顾之澄小脸皱成一团,眸色里氤氲着一团慌张起伏的雾霭,连忙往回走。
从她上一回还摸到了钱袋子的地方到这个小食摊,来来回回走了三趟,依旧没看到她的钱袋子。
顾之澄粉嘟嘟的小嘴立刻扁了起来,眸中润上三分水色,在眼眶里打转。
那可是她攒了十年的银钱,呜呜呜......
阿九本就寡言嘴笨,见到顾之澄这泫然欲泣的模样,更是手足无措,心底涌上一丝罕见的慌张,让他连眼光都不知道往哪放了。
阿九认识的暗卫们,都是流血流汗不流泪的,除了很小不懂事的时候,其他时候他也从未哭过。
所以自然不知该怎么哄仿佛下一瞬便要哭出来的小皇帝。
阿九左右无措地看了眼,最后自个儿掏了腰包,给顾之澄买了碗金灿灿的粉果。
他端着碗,递到顾之澄的跟前,声音紧绷干涩地说道:“吃。”
再多说几个哄人的词都没有,实在是不会,还不如砍他几刀。
顾之澄原本委屈得快要掉出来的泪珠子,见到这碗粉果,终于盈盈转转憋了回去。
她吸了吸发红的小鼻子,眼眶酸胀,嗓音带着哭腔地接过来,捧着小碗说道:“谢谢阿九哥哥......”
阿九给她擦了擦街边小食摊摆出来的木板凳,示意她坐下来吃。
顾之澄咬了个粉果放到嘴里,金黄酥脆的外皮脆脆的,一咬便发出爆裂的声音。
柔软的内馅儿流出来,滚热烫口,却又香气扑鼻。
在这寒冷冬日里头,能吃上这样一碗温热又油星子十足的粉果,对许多老百姓而言,都是一种莫大的享受。
于顾之澄而言,也起码能慰藉一下她受伤的心灵。
一碗粉果下肚,顾之澄终于平静地接受了她钱袋子丢了的这个事实。
不过她还是不死心,噘着嘴说道:“澄都的老百姓都性格纯良善朴,若是捡到我的钱袋子,定会交到官府去的。等回了宫,我便告诉小叔叔,让他通知澄都府尹,留意朕的钱袋子。”
“嗯......”阿九轻声应道,算是有个回应,免得小皇帝丢了钱袋子又只能在冷风中自说自话,未免有些凄凉。
但他不敢告诉小皇帝,这钱袋子,多半是回不来了,因为......
顾之澄又长叹一口气,打断了阿九的思绪,“可惜还有许多东西未买,原本是想着回宫时,再买些回宫的,可现在没了银钱,什么都买不了了......”
阿九略一思忖,突然从衣襟里掏出一个漆黑的锦袋,“我有。”
“......”顾之澄微张着小嘴看着阿九,只觉得这样不太好。
她本意是要拉拢阿九的,可现在......难不成吃了他送的粉果,还要他掏银钱给她买东西?
这样的话,到底成了谁拉拢谁?
阿九只以为顾之澄没明白他的意思,他将漆黑锦袋直接塞到了顾之澄的手心里,“用我的。”
“......”眼眶微热的顾之澄有些不明白,阿九这么好的人,怎么就跟了陆寒那样的人......
顾之澄掂了掂阿九给他的钱袋,比她的明显轻了许多。
她拧了拧眉,试探性地问道:“阿九哥哥,这是你攒了多久的银钱?”
如果是他从当暗卫攒到现在的月钱,那陆寒也忒抠门了一些......
如果阿九愿意来她这里,她可以给他十倍的月钱......!
实际上,这确实是阿九从懂事起,攒到现在的银钱,他虽然吃穿用度都被庄子里打点得很好,很少有需要花钱的地方。
但他素来的习惯也都是带着所有的钱放在身上,以备不时之需,比如现在......
不过阿九以为是小皇帝舍不得花这些钱,自然不敢承认这是他所有的积蓄。
他只是微微颔首,轻声道:“一月有余......”
顾之澄眸中流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原来这只是一月多的月钱,这样掂量起来,陆寒倒显得还挺大方了。
顾之澄摸了摸自个儿柔嫩圆润的下巴,不过心里还是不甘,以阿九这样的身手,若能为她所用,她还是愿意多出双倍的月钱,将他供起来的。
阿九趁她发呆的时候,轻咳一声。
顾之澄的思绪拉回来,嫩白的手指在钱袋上的祥云纹上抚了抚,小声道:“阿九哥哥,我先借你的银钱用一用,等回了宫,便还你。”
她作为堂堂皇帝,虽然年幼又没有实权,但是总不至于欠阿九的银钱。
......
虽然阿九的银钱并不多,顾之澄只能扣扣索索的用,不过买得最多的还是话本戏折子,神话志怪一类的书。
她目前最感兴趣的便是这些。
又买了些宫里头没吃过的点心,想回去让御膳房的琢磨着能不能也做出一些来尝尝。
虽然陆寒只许她一日吃一碟点心,但偷偷多吃一些,只要不被他发现,倒也无妨。
顾之澄在一边逛街采买,一边心中暗叹着她明明是一国之君却已经凄惨到连吃点心都得看陆寒脸色的哀叹中,花光了阿九的所有银钱。
不过她倒是没有什么负罪感,只是信誓旦旦地告诉阿九,等她回了宫,一定会还他银钱的。
虽然她所有积蓄放在钱袋子里已经不见了,但她坚信淳朴善良的澄都百姓若是捡到了她的钱袋子,一定会送交官府,最终还回到她手上来的。
阿九被顾之澄花了所有的积蓄,亦面不改色心不跳,只是默默守护在她的周围,帮她提着一堆闲书和点心盒子。
对于银钱,他向来便不甚在意。
可一直在暗处的陆寒,脸色却阴沉了不少。
他手里拿着顾之澄那明黄锦绣的钱袋子,里头的银子装得太满,即便是隔着绵软的绸缎,也容易硌得手心疼。
陆寒的眉头拧得死紧,转头问阿四,“阿九可曾见过他?”
阿四当然明白陆寒口中的“他”是指谁,垂首摇头道,“未曾。”
“对他这般好?”陆寒眸中掠过一缕寒意,意味不明。
“......”阿四垂着眸子,思忖片刻,却也得不到答案。
毕竟阿九是他看着长大的,从小一直在庄子里,长大以后也只在陆寒有事交代去办时才出府,而且素来无情冷酷,是最锐利又最冰冷的一把刀。
可现在却......明显对小皇帝好得有些过分了,所有的积蓄都给小皇帝花,这确实不大正常。
不过......
阿四很快又想到,这也许是正常的。
毕竟就连他们的主子也......似乎沦陷了。
觉察到阿四有些一言难尽的目光,陆寒冷峻的眉眼里起了几分波动,眸光似刀剑一般,语气轻幽,“我只是怕这小东西出些什么岔子,再怪到我头上来。”
阿四:......您说得都对。
至于这话里是真是假,阿四即便细想了,也不敢再表露出来。
揣摩主子的心思是好的,但若是让主子知道了,那便是天大的坏事了。
......
这是顾之澄二十年来,玩得最开心的一个上元节。
等阿九手里提着不少东西,并且背着她安全抵达她的寝殿之后。
一切都还是静悄悄的,仿佛无人察觉。
顾之澄心中庆幸,却拉着打算离开的阿九说道:“阿九哥哥,那些银钱......我怎样才能还你?”
阿九一愣,即便已经接触过许多回,但只要小皇帝一碰他,他还是极容易身子僵直。
他言语间皆是紧绷之意,干涩着说道:“不必还了......”
“那如何能成?!”顾之澄板了板小脸,殿内昏暗微小的烛火映在她精致寡白的小脸上,照出玉石般的细腻质地,“阿九哥哥,你......你寻个日子来这儿找我吧!约莫着个把月左右,定能还你的。”
“......”阿九清冷的眸色里盛着今晚的月色,有些摇摇晃晃。
顾之澄压低了声音,几乎是用气声在说着话,“但是这事儿......最好莫要让小叔叔知道,免得他以为你与我私下有了往来,与你我有了隔阂。”
“......”阿九抿紧唇,本是觉得与小皇帝清清白白,即便是告诉主子也没什么的。
可是如此近距离对着小皇帝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澄澈湿润,里头映着他的眼睛,让他仿佛产生了目眩神迷的感觉。
鬼使神差的,阿九轻轻应了一声。
这是他这辈子第一回,有了一件瞒着主子的事情。
本该愧疚自责,可是不知为何,想到下回又能来寻小皇帝,心中竟然有了一丝......
隐秘的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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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上元节街头盛景、杂技百戏艺人表演参考于森林鹿所著《唐朝定居指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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