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早上,仍旧是那天那个时候,阿秀就喊赵沅起床。
因为是第二次去营里,不比头一回隆重,今日她自己回去。杨氏早早来看了她,又叮嘱了她几句,熬不过了就装晕云云啊。
赵沅心里叫苦,李鸾以大无畏的精神试验过,这一条根本行不通。
这一次到了校场,不必等其余人到齐了才能进去。走到门口一个婆子帮她拿着东西,便往会武堂去了。
李婧宁和刘皎然已经到了。
两天不见,女郎们显得有几分热络。
坐在一起说了一会儿话。
没多久,别的人也陆陆续续来了,晏月尘苦着脸道:“今天是不是就要考校了?”
“正是呢。”张红玉叹气:“这两天回去我书都没来得及看,这可如何是好?”
刘皎然说:“你人聪明,记性又好,宋将军讲过一次,你就记住了。哪像我,人又笨,记了这一页,忘了那一页,哪里是读书的料。”
说完,双手托着圆滚滚的腮,重重叹了一口气。
赵沅和李婧宁相视一笑,给彼此使了个眼色,便悄悄出了会武堂。
琅嬛阁后窗有一棵巨大的槐树,树冠如云,庇荫着那几分土地,非常凉爽。日光从密密匝匝的叶间洒下来,如同星光浮沉。
光影在赵沅脸上浮动,她转过身问李婧宁:“给你带的糖人,你吃了吗?”
李婧宁叹口气:“皇兄说外头的吃的不干净,不许我吃。”
“怪可惜的。”赵沅道:“那家糖人是我二姐姐带去买的,好多人排队,可难买了。”
听赵沅这般说,李婧宁觉着有些不好意思,脸顿时就红了些许,回答道:“不过,我把收得好好的。”
“就一个糖人罢了,你收着它干什么呀?”赵沅眉梢忍不住微微的一挑。
“好看啊,那鸟画得真够栩栩如生的。”
“你要喜欢,下次我再给你买就是了。”赵沅咧唇笑道。
*
考校放在下午。
吃过晌午饭后,大家就到静思堂去了。竟出奇地没有一个人午休,大家都捧着书坐在位置上。
临时抱佛脚的抓紧抱着,温故知新的温着。
室内一片静谧,连丁点嘈杂声也无,只有翻动书页发出的沙沙声。
军法没什么难的,只考记忆。
得益于宋霁罚她抄的那十次,赵沅早将那本书背得滚瓜烂熟,故而没有什么紧迫感。
静思堂内安静得落针可闻。
未时的梆子敲过三回,房外就传来了一道平淡的嗓音,打破了屋内的宁静,宋霁抬步走上台阶,望着底下正襟危坐的女郎们,道:“看来回家休养了一日,大家还没有忘了西山的规矩。”
女郎们纷纷起身,乖巧行礼:“宋将军。”
宋霁点点头,淡淡道:”都坐罢,不必多礼。”
众人都依言坐下,犹不死心地多看了两眼手中的书。
“十天军法的学习已经结束,今天到了检验你们学习成果的时候。大家把书放回去,接下来我会一个一个检查你们的功课,每人我会抽背几条军规,你们必须一字不落地背出来。错有十之二三,视为不通过,取消继续进学资格,明白了吗?”
宋霁目光扫向堂下,平静的目光里没有丁点情绪的起伏波澜。
“明白了。”女郎们齐声回答,齐刷刷阖上书本,都是半脸期待,并着半脸慌张。
宋霁朝林霄使了个眼色,林霄便捧出一本名册,端坐在凳子上,执笔点了点头。
“大家都明白,那我们便开始了。你们有谁愿第一个起来的?”宋霁问道。
大家都彼此看了眼,没人愿意做这个出头鸟。
考校嘛,能拖一刻是一刻。
就在这时,谢献虞站了起来,她起身一礼,道:“宋将军,我来。”
宋霁的目光便落在她身上,打量片刻,方对林霄道:“谢家女郎,献虞。”
谢献虞闻言怔了一下,似乎没料到他竟会记得自己的名字。
“何谓背军?”宋霁没有再说什么,直接进入正题。
赵沅闻题在心里默背了一遍,然后便听到谢献虞徐徐答道:“或闻所谋及军中号令,扬声于外,使敌闻知,此谓背军。如是者斩之。”
她回答的时候声音平静祥和,就跟念课文一般,没有丝毫的起伏。半点紧张的情绪都听不出来。
女郎们闻声都向她投去敬佩的目光,实在是太厉害了,面对着宋霁,又是如此严肃重要的一场考校,她不仅对答如流,并且能如此淡然平和地答上来,足见其厉害之处。
宋霁问了她三个问题,她都一字不差,不假思索地背了出来。
便不再往下问了,只道:“散学后是下了功夫的,坐吧。”
“多谢宋将军。”谢献虞一揖,坐回座位上。
这时候赵沅偏过头看了谢献虞一眼,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竟觉得谢献虞唇角似抿着笑的。
不过只抿了一道浅浅的,不易察觉的弧度。
这还是第一次,赵沅在她清淡的脸上看到不一样的神采。
上一世的谢献虞也是如此冷漠淡然,似乎对世事毫不上心。
天下万物,无一能入她的眼。
她始终保持同这个世界的距离。
太子失势后,谢荀作为他的党羽也下了狱,在秋后处斩。
而那之后,谢献虞便踪影全无,彻底失去音讯。
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也没人知道她是否还活着。
她就像掠过寒潭的一道雁影,在京城中留下道“孤高清冷,才华冠世”的涟漪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想着想着,一时没注意到出了神。
直到耳边响起一个声音:“赵沅。”
她打了个激灵,猛一下站起来,仓皇道:“是。”
宋霁一个“沅”字刚喊出来,就看到她右手撑着脑袋,双目看着桌案,眼神涣散,神思不知道飞到了几重天外,就知道她又走神了。眸光微微一敛,便已若无其事地开口:“何谓慢军?”
一道惊雷狠狠劈向她的天灵盖,赵沅不敢抬头看宋霁,只低着头道:“呼名不应,召之不到,往复愆期,动乖师律,此谓慢军。如是者斩之。”
宋霁平平看她,眸光似有深意。
赵沅头皮都在发麻,宋霁的弦外之音她听懂了,他话里话外提醒她,不听话是要被砍脑袋的啊!
听了她的回答,宋霁的手指点着桌案,好似还算满意,又问了其他几个问题。
虽然比不上谢献虞答题时的自信和流畅,但她背得熟啊,几个问题都一字不落地背了出来。
宋霁让她落座之后,她大松了口气。
这一关总算是混弄过去了,不枉她前两天抄书抄得手软。
之后宋霁考校其他人,她们都是家里三令五申塞来的,在学业上比赵沅刻苦得多,自然也都回答了出来。
但有谢献虞珠玉在前,她们的回答总是有瑕疵的。
不过结局是好的,这一次剩下连李婧宁在内的七个女郎都留了下来。
宋霁念完成绩,合上花名册,看向女郎们,道:“几天的考校便到此为止了。诸位留于西山,往后便是我大兆的战士。一切行为举止都需依照军法行事,不可有所违拗。若有违者,当以军法处置。明天开始,我们便要正式学习课业,具体的课业安排稍后会分发到会武堂,望诸位勿要懈怠,一年后学有所成。”
刘皎然小孩心性,闻言嘟囔了一句:“学有所成有什么用,我们是女儿家,又不能上战场杀敌。根本就毫无意义嘛。”
她说话的声音很低,但宋霁是习武之人,耳力比平常人高出许多。
他平静地看着堂内正襟而坐的女郎们,他从军多年驯过的最特殊的一群“战士”。只淡淡道了句:“有无意义,全看你争取不争取。我只是给了你们一把刀,如何使,全看你们自己。同是一把刀,强者持它可开天辟地,让举世混沌肃然一清,也是那把刀,落于庸人之手,便只能做割草劈柴之用。学有所成有什么用?你们该问的,是你们自己,而不是我。”
众人心里都是一凛。
赵沅抬眸,看到宋霁眼中烈火灼燃。
充满意气的眼神一下子将她的记忆拉回那个下雨天。
他用剑指着李承煦心窝的时候。
那时他的眼神正如此时,坚定勇毅,而又充满决然。
赵沅觉得自己是疯了,竟然会以为自己在宋霁心目中和他对理想抱负的期望和渴盼同等重要。
退出静思堂,大家都很高兴。
毕竟都成功留了下来。
刘皎然一高兴就忍不住手舞足蹈:“天哪,我居然过了,我还以为自己过不了呢。”
晏月尘舒了口气:“太可怕了,刚才我头皮都在发麻,紧张得舌头都快捋不直。”
“是呢,是呢。”刘皎然夸赞道:“献虞姐姐可真厉害,回答得太流畅了。”
谢献虞走在最前面,闻言连头都没有回一下。
刘皎然快步走过去,笑着祝贺她道:“献虞姐姐,刚才你太厉害了,我实在太佩服你了。”
谢献虞平静的脸上毫无波澜,只是略略点了点头。
刘皎然道:“献虞姐姐,你平常怎么都不爱说话?等会儿我们一起去膳堂用晚膳吧。”
她平常一个人独来独往惯了,听了这话,脚步微微一顿。
刘皎然以为她同意了,又说:“听说今天膳堂有红烧鲫鱼。”
“抱歉。”谢献虞平平静静,看了她一眼,道:“我是来学本事的,不是来交朋友的。”
说完,抬步而去。
留下目瞪口呆错愕不已的刘皎然,脸涨得绯红。
她说话的声音不大不小,路上不少人都听到了。
赵沅闻声望过去,只见天际浮着烟霞。
谢献虞头也不回地往烟霞深处而去,独留给她们一个清高孤冷的背影。
一时间,她不知道是该羡慕,还是该佩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