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琼苑,赵沅心都凉透了。
上一世皇帝兴修南仓山行宫应该是在明年春。那时太子因蒋玉舟一案牵连,死于狱中。
皇帝近些年来懒于朝政,朝中诸事大部分都由太子处理。他的落马,让本来日显苍老的皇帝变得越发老迈,其余诸位皇子为得帝心,卯足气力争相献媚。
李承佩向皇帝举荐了位道士,道士进言说国之龙脉在南,若在南仓山下兴修行宫,必能国运兴旺。
皇帝故而举全国之力兴修这座关乎国脉国运的行宫。
可是这一世,明明蒋玉舟已经离开京城。
朝堂上还维持着表面上的和谐稳定。
皇帝为什么还会修南仓山行宫?
一座令无数人惨死,无数家庭分崩离析的行宫。
赵沅又想起上一世死在益州的沈如轩。沈家这一代最优秀的儿郎,怀揣着满心的梦想和抱负奔赴战场,最终面对的敌人却是他誓要维护的百姓。
难道,有些事情本就是命中注定?并不会因为她的重生而有所改变?
譬如说南仓山行宫,譬如说益州兵乱,譬如说沈如轩之死。
赵沅拿起扇子扇了两下,眸光落在桌案上跳跃的火苗之上,一口一口,慢慢喝着盏中蜜乳。凝在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
沈如轩是万万不能南下江南的。
她决不能坐视他奔赴一个即将爆发的战场。
次日早上,赵沅很早就起来,跟阿秀去穆武堂给外祖父母请安。
沈如轩要赶着应卯,每日早早便去请安。
赵沅坐了不过片刻,沈如轩就到了。
年少的儿郎人逢喜事,脸都是喜着的。进来给老国公夫妇请过安,看到赵沅,笑问道:“阿沅这么早就来了?”
赵沅点头。
侍女捧来玉笏、鱼符,低首给沈乔装戴上。
赵沅问他:“阿翁今天也要去上朝吗?”
沈乔展眉一笑:“你大哥哥第一次领了大差使,过几天要南下江南,今天我去衙门一趟。咱们家孩子出息,我露个面打点几句,免得别人说咱们作势拿乔。”
赵沅略一迟疑,到了喉咙边上的话没办法却说不出口了。
沈如轩南下对于不明真相的沈家人而言的确是喜事一桩。
年纪轻轻便担此大任,不管放在谁人眼里都是极为令人嫉妒的一桩事。
她虽然知道后面会发生极其惨烈的兵乱,但如何告诉他们?
他们又会信吗?
她冷静下来,长长呼吸,还是得另想办法。
若设法将人拦下,也不是不可以,只是能拦一次,也难抵第二回。
与其提心吊胆,不若釜底抽薪。
最好的是能换个人去江南。
仔细斟酌了一番,她有了主意。出穆武堂之前,便对杨氏说和刘皎然约了要去她家玩耍。
这也是杨氏第一次听到赵沅主动说要出去找玩伴,她十分高兴,当即便允了。为免失礼,还让张嬷嬷给她备了许多礼物。
赵沅出了门。
今日天气好,碧空如洗,却又不太热。集市上热闹非凡,走过南街,胡人成群结队,叫卖着他们的皮料和玉石琥珀。
近些年京城里的胡人越来越多,胡人能歌善舞,往往在集市上都能载歌载舞。引得周围满是围观者,很是热闹。
她往鹤望楼走去,那里是京城达官贵人聚集之地,李承煦常年在那里饮酒作乐。
按照大兆朝的惯例,皇子从小养在皇宫,十六岁封王就藩,便要前往封地居住生活。
有些受宠的皇子,皇帝不舍他远离京城的,便挂个虚衔,不必前往封地。
还有一些,极不受宠的,挂了虚名,连封地也没有,困于京城做个闲散王爷。
前者譬如李承佩,后者譬如李承煦。
李承煦委实太不受宠爱了,在皇族中几乎没有存在感,和透明人没区别。
每日只知饮酒寻欢,看似对于朝政没有兴趣。
所有人都没把他看在眼里,最后他却把所有人都摆了一道。
赵沅知道他的秘密。
他有一个铁矿,就在阴平郡。
那个铁矿是他最大的凭倚和仰仗。
这是她做阿飘的时候,听到的。
鹤望楼小厮看到赵沅走了过来,眼睛一亮,拔腿跑过来献殷勤道:“赵二姑娘,您来了,今天您怎么一个人?”
赵沅含笑点了点头:“我找荣王,他可在?”
“在的在的,请稍等,小的这就帮你去通传。”
小厮立刻转身,穿过正堂,跑过天井,走到内堂一间雅舍外,站在门口禀报道:“荣王爷,赵二姑娘来了,要见您。”
李承煦正在饮酒,端着的杯子正举在唇边,闻言愣了一下,回过神来,道:“让她进来吧。”
没多久,赵沅就进了那间雅舍。
屋里靠墙壁的香案上置了一个鎏金龟背铜炉,水沉香的香气沉甸甸的,浓郁地充斥着整个房间。
那是李承煦最爱的气味。
也是他身上特有的味道。
再闻到这熟悉的气息,赵沅的心还是好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似的。
李承煦起身,奔向那微笑站立的小女郎,全然不知她此时此刻内心的想法。站定,眉目中满是少年人的欢欣,用尽量温和的口吻问:“赵二姑娘找我何事?”
这个女郎生得很好看,白嫩的肌肤上干净得如同最细嫩的豆腐,别的什么瑕疵也无,只有一层宛如婴儿般的茸毛。
除此便罢了,她还是沈国公的外孙女,他最疼爱的晚辈。
如此尊贵而又不引人注意的身份,整个京城也找不出第二个。
故而,对她多了两分热情。
“上回阿秀的事情,我还没好好谢过您。”赵沅看了眼四周,低声道:“那天在靖安侯府,人多眼杂,我也不便跟您道谢。所以今天特备了薄礼,还请笑纳。”
她把杨氏备下的礼物推了过去。
上回在靖安侯府的场景陡然间又闯进他的脑海。
那天的赵沅对他很冷淡,似乎避犹不及。
倒也怪,今天却主动找他。
“赵二姑娘客气了,不过举手之劳而已。”李承煦展眉一笑。
赵沅道:“对你而言是小事,对阿秀却事关一生。我们情同姐妹,您帮了她,是我们的大恩人。这些东西不贵重,只是我的一点小心意而已,您一定要收下。”
李承煦便也不再推辞了:“赵二姑娘真是客气。”
赵沅弯弯唇,没再说话了。
“听说你最近去西山校场陪婧宁习武了?”李承煦问她。
赵沅笑着道:“我也是闲着没事,去打发时间罢了。不过去了之后才发觉,军营里太辛苦了,还不如在家呢。以往在家的时候,大哥哥得闲了会带我们去庄子上玩耍,平日里姐姐妹妹在一起也颇有意趣。”
“婧宁就喜欢胡闹,没准儿过几天她就对习武没兴趣,放你们回家了。”李承煦道,提起茶壶给赵沅添了杯茶,推到她面前。
赵沅静静地望着他,一双乌黑的眼仁下仿佛藏了几分叹息,过了片刻才道:“放我们回来也不一样了,我大哥哥过几天便要南下江南,也不知何时才能回来。”
“此事我听说过,父皇要在南仓山下修行宫,令兄受命南下寻奇珍异石,很快就能回来。”李承煦轻轻地拿起桌上的杯盏,浅啜了一口。
赵沅于是叹气:“我早上去给阿翁请安的时候,隐隐约约听到阿兄说工部尚书还让他往阴平郡去一趟,他们说的声音小,我听得不真切。阴平郡,是在哪里?离益州有多远?”
李承煦慢慢握紧了捏着杯子的手,只觉得那杯盏握在掌中,就跟烙铁一样烙在肌肤上,让他忍不住颤抖了下。
赵沅一直暗中注意着他,这点动作自然而然地落入她眼中。
那一刻,她内心在狂喜。
她猜对了,原来这么早,李承煦就已经开始部署!掌握着一座产量惊人的铁矿,私瞒不报!
“荣王爷……”赵沅喊了他一声。
李承煦回过神来,看着面前笑得天真纯粹的女孩儿,点了点头。
她低下头,问道:“是不是我说错什么话了?”
“不是,是我突然想起些别的事。”
赵沅望着他,恍惚着叹息一声:“时间不早,我该回去了。”
李承煦起身送她。
走到门外,赵沅便道:“你不必送我,今日叨扰您许久了。”
李承煦道:“赵二姑娘太客气,左右我是个闲散人,无事可做。赵二姑娘来找我,怎么能说是叨扰呢?”
赵沅笑了笑,转身出去。
李承煦坐在屋里,只看着那杯赵沅动也未动的茶水,垂眸不语。
笑容僵在唇角。
工部尚书竟让沈如轩去阴平郡!
这件事朝中上下无一人知晓,半丝风都没有透出来。
难道是太子发现了什么?
他心头漫过一阵恶寒。
细细斟酌,这件事要么是工部给沈如轩的密令,要么……赵沅在撒谎。
微微闭上眼睛,少女天真的模样突然闯入脑海。
那么一张雪白天真的脸,那么一双干净纯粹的眼。
怎么编的出这么撇脚的谎话?
更何况,这样的谎话于她又有什么好处。
那么,唯一的解释便是阴平郡那边露出马脚,透出了风声,引起了太子的警觉。
李承煦的目光重新落到那杯茶水上,眼底一时间有些情绪翻涌,对着暗处道:“去,让顾延之来见我。”
“是。”暗处有出一道黑影,听令转身出了鹤望楼。
作者有话要说: 上辈子你骗我,这辈子我骗你。骗骗更快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