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听了这话都是一窒。
该说这赵二是傻呢?还是缺根筋?
宋霁这么看重规矩的人,在他面前失仪无异于主动往枪口上撞。
看她的眼神都多了几分同情。
女郎们一面用同情的眼神看向赵沅,一面离开厅内。
偌大的空间,顷刻间只剩赵沅和宋霁两人。
正午的天光正亮,洒在她身上。她本就心虚,低着头。
只觉得厅内空气凝固住了,呼吸逐渐艰难。
她紧张得脚趾都微蜷,微不可查地摩挲着鞋底柔软的布料。
“二叔,我错了。”在宋霁开口之前,她主动做小伏低。
这是沈如琰教她的,认错要快,态度要诚恳。
她抬起眼来,就看到宋霁正从前方注视着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心慌了几分。
莫名就想起上一世自己和这位宋家表叔为何情分泛泛了——
她还记得第一次见宋霁,是在京城外的碧霞祠里。
那是冬至时节,老夫人在碧霞祠请了法师开坛打醮,祈求上苍赐福庇佑国公府。
十二月的天,大雪纷飞。
姊妹们都到雪地里凑热闹打雪仗去了。赵沅无心凑他们的热闹,披着厚厚的毛氅,沿着碧霞祠的红墙散心。
她心事重重,龃龉而行,身后的雪地留下一串长长的脚印。
到了碧霞祠后的觅幽亭,却发现里面坐了两个人。
一个身着广袖青衣的道袍,一个身着玄色劲装。
亭中红泥火炉,炉上水汽蒸腾,热意沸盈。
桌上摆了两只茶盏,茶香氤氲,水汽涔涔。
两人在亭中饮茶对弈,静谧非常,似浑然不觉她已到了一般。
亭外雪飞如鹅绒,赵沅立了片刻,不忍惊扰二人雅兴,便低头准备离去。
她一身素净青衣,裙摆绣着海棠带雨。
忽听身后传来一声:“姑娘既已来了,又何必着急离开。”
赵沅脚步顿住,又听那人道:“既来了,何不来过来喝口热茶?”
赵沅挑了下眉毛,觉得那声音有些相熟,回头一看,认出那个青衣道士便是入碧霞祠时接待他们的那一位。
她迟疑了一下,才慢慢走过去。
道士向坐在对面的宋霁笑了笑:“贫道借花献佛,宋将军不介意吧。”
宋将军。
这个名字甫入耳,她便挑了下眉:昨日紫蕙跟她说了,这回上碧霞祠打醮,宋家那位表叔也会一起来。她到京城虽久,却还不认识这位表叔,但他的名讳,她早就听闻了。杀人如麻,手上不知沾了多少鲜血。沈家的孩子,听到他的名字就害怕。
因而,她虽不识宋霁,他在她这儿,却早就“臭名昭著”了。
她心道自己今日运气不好,原本想硬着头皮上前行个礼便走。
却不及她开口,便听宋霁不悦道:“没人告诉你,到了碧霞祠不要乱走?”
似乎有几分不耐烦,夹杂着极度不喜。
赵沅低声回答:“说了。”
“说了还乱跑。”宋霁转过头来,看着她,淡淡道:“真是个不听话的坏孩子。”
赵沅看到了宋霁的脸,是那么冰冷,又是那么冷峻。
看向她的眼神似乎她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罪过。
他的脸天生不带笑意,眼长,鼻高,唇薄,所以他抬眼看她的时候,那眼神竟如利刃划过。
她只觉心上一凉。
从小到大,她温顺乖巧,少时有几分调皮,别人也只说她活泼天真。
他竟说自己是坏孩子。
赵沅望了他一眼,收回了目光,低头一言不发,转身就要走。
“刚说了,就又不听话了。”宋霁淡淡道。
赵沅无名火顿起。
他们第一次见面,并不相熟。
他说这样的话于她而言是莫大的冒犯。
她那几分骨气恰如其实地发挥出了作用,连头也不回,转身就走。
只是才迈开一步,却发现自己走不动。
低头一看,一根拂尘的拂子竟不偏不倚的缠在她的手臂上。
拂尘的木柄正握在宋霁手中。
她半边身子在亭外,雪落纷纷,发梢都白了。
宋霁忽的一笑,也不知是气的,还是当真觉得好笑:“你怎么不走了?”
赵沅恼怒至极,胡乱扯了几下那拂子,可那拂子缠得极紧,她根本扯不动。
杏目圆瞪看着宋霁。
亭中的道士笑得眉眼都弯了,对赵沅道:“二姑娘,宋将军是为了你好,就请你稍坐片刻,喝两盏热茶吧。”
说着,执壶为她添上了一盏茶水。
她愤怒地看了眼宋霁,他手执拂尘,轻动木柄,竟将她整个人拉入亭中,不偏不倚正在桌旁的椅子上,冷声道:“坐,喝茶。”
赵沅恼怒之极。
当时她想,怎么会有这么厚颜无耻的人?
无端骂了她便罢了,还强留她喝茶。
她捧着那茶盏,越想越委屈。
心想,若是阿兄和父亲还在,这人未必敢这么对自己。
眼泪滚下来,滴到茶盏中。
氤氲的水汽让她眼前弥漫着浓雾。
突然,她从那团团迷雾中看到宋霁用冷峻的眉眼看了她一眼,而后拈起棋盅内的黑子,淡淡道了句:“要哭,就转过去慢慢哭。”
关于那天的记忆,赵沅只记得宋霁冷峻的眉眼,和一把沾满鲜血的拂尘。
她捧着那杯茶过了约摸两刻钟的功夫,茶水都凉了。
整个人都处于一种悲愤的情绪之中,以至于那个黑衣人是怎么出现的她都不记得了。
一道黑影从她眼前掠过,剑气闪着寒光,直奔宋霁而去。
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黑衣人已经站到宋霁面前,他道:“我还以为你这辈子都不出门了,宋将军。”
一字一句,咬牙切齿。
宋霁淡扫了他一眼:“我也以为你这辈子都不敢再露面了,没想到你还敢来自投罗网。刘大人。”
黑衣人手持利剑向他刺去。
而宋霁,只是平和从容地抬起右手,拿起放在石桌上的那柄拂尘,信手一挥。
赵沅甚至没看到他如何出招的,只见几道鲜红的血影喷射而出。
白雪红血,分外瞩目。
红白迸溅,有鲜血,有脑浆。
那个黑衣人一颗圆滚滚的头颅在地上打了个几个滚,滚到她脚边,因她的脚阻挡着,不动了。
赵沅一低头,就看到他蒙着脸的面上只露出一双瞪圆的眼睛,尤带几分不可置信。
赵沅闻到那股血腥味儿。
眼睛一黑,就彻底晕了过去。
再度醒过来,已经回到了国公府,才知道那个黑衣人是在逃已久的逃犯,宋霁到碧霞祠是为了引他出洞。
杨氏安抚劝慰了她许久。
她不知自己是怎么回去的,只记得宋霁不近人情的冰冷和那颗头颅带给她的惊惧。
那之后,再见到宋霁,就满心恐惧,避犹不及了。
那时她眼中的宋霁冷酷又无情。
如今想起来,他强留她在亭中喝茶,是怕她原路回去,撞见那个逃犯。
有时候人的眼睛也会欺骗自己。
看水未必是水,看花也未必是花。
没成想,看上去冰冷严肃的宋二叔会在她死后,不顾一切为她讨公道报仇。
赵沅于是想——宋二叔只是看上去严肃过分,实则没什么好怕的。
“错哪儿了?”宋霁修长的手指抚了抚桌案上的军法的皮,似笑非笑地问。
“哄堂引笑,有失礼仪。”赵沅道。
她温顺,乖巧的时候如一只人畜无害的兔子。
宋霁眉目一片平静,巍峨若玉山,目光中掠过几许深思,道:“还知道认错。”
顿了顿,又道:“跟我来。”
他转身出了静思堂。
他身形颇高,走到门口,天光洒到他身上,投下一片阴影,正好将她笼罩其中。她瞪大眼睛,心跳如鼓擂。
她是要罚自己吗?
会不会像罚李鸾那样,让她在太阳底下站着。
她轻轻地垂下头,露出一小段纤长瓷白的后颈,白若雪色。
跟在宋霁后面走去。
却是出了正厅,往营房那边走去。
宋霁走到一座二层小楼下,径直走了进去。赵沅张望了一圈,见四周都有哨兵把守,小楼前有几间低矮的,如同营房一般的厢房,坐着很多人,都在低头做事。
“怎么了?”他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地望着她。
赵沅眼睫轻颤,尽管内心千百般不愿,还是硬着头皮跟了上去。
罚就罚吧,谁让这里是他的地盘呢?
迈步跟上前去。
“候在门口,不要让人进来打扰。”宋霁前脚踏进门,吩咐林霄。
林霄看了眼低眉垂目一脸心虚的赵沅,心里为她捏了把汗。
房门敞着,屋里一室光亮。
宋霁在桌旁坐下,抬手倒了杯茶,仰头一饮而尽。
喉结鼓动,水顺着起伏的喉结而下。
赵沅默不作声,走到他身旁,用力攥紧了自己的手指,低声道:“二叔。”
宋霁抬眸看她。
她道:“你罚我吧。”
宋霁注视她良久,似乎在考虑什么。末了,竟忍不住笑了下,唇角勾得极浅,略含几分嘲讽的意味:“在你眼里,我是虎豹豺狼吗?”
他背对着门而坐,赵沅并看不清他的神情。那句话让她微微愣了下,默了片刻,方才缓缓摇头:“不是。”
“手伸出来。”宋霁道。
赵沅微愣,还是慢腾腾伸出素白的手。
宋霁的目光垂落在她绷得直直的掌心上,每一根手指都绷得笔直,掌心也发着力,似乎担心戒尺会不期然落下来。
小时候父亲让自己念书,没好好学的时候,他就会用戒尺打掌心。
虽不重,但对年幼的她还说是一种极重的惩罚。
刻在骨子里的下意识的动作让她微微闭上了眼。
忽的,手心中一凉。
预想的疼痛却没有传来。
睁开眼,掌心已然躺了本蓝皮书卷。
“这是?”赵沅侧眸,明亮的眼里满是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