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济皇帝二十四年,暮春的一个下雨天。
京城本不多雨,这一年的雨水格外多,自开了春便一场接一场,淅淅沥沥下个不停。
墙角刚刚盛开的栀子花被风雨一催,凋零了大半。
只余香味儿还漂浮在空气中。
过了四月,天气已经逐渐暖和,一个粉衣婢子面容温和秀丽,快步穿过翠绿廊庑,怀里抱了床金丝绒被,来到琼苑门前。
作为国公府最华丽的院子,琼苑门口开阔平坦,朱门掩映下绿荫成趣,门前影壁映着山水,鎏金门环熠熠生辉,颇为华丽。
婢子跑出了一身清汗,呼了口气。守门的老婆子见了她,立马起身弯腰福礼:“宝芸姑娘过来了,是不是老夫人有什么吩咐?”
“二姑娘在吗?”
婆子道:“在的,两刻钟前刚吃了药,这会儿许是歇下了。宝芸姑娘稍等,我这就进去通传。”婆子道。
宝芸心想,赵二姑娘每日这时候吃了药都要午休,她身子不好,不必多事将她吵醒。
“既睡下,就不必喊她了。”宝芸道,“老夫人差我来传话,说二姑娘身子刚好,今日就不必去穆武堂。今儿早上又降了温,老夫人让我把这床金丝绒被送来,二姑娘晚上用。”
婆子接过绒被,送回院子里。她绕过影壁,见赵沅在廊下,快步走了过来,微微福礼,出声道:“二姑娘,宝芸姑娘刚才来过,传话说老夫人让你今晚上不必去穆武堂。还送了金丝绒被来给姑娘御寒。”
赵沅瞥了眼那床绒被,轻轻咳了声嗽,道:“外祖母有心了。”
婆子矮身离开。
“姑娘,今儿已经坐了许久,要不进屋躺躺?”紫蕙从衣架上取了赵沅常穿的披风,披在她身上。
赵沅回头看了紫蕙一眼,抬手拿起披风的绦带,慢慢打了个结,没说话。
她身子如芦丝,一张俏脸苍白如纸,气质有加。
紫蕙看了便觉心疼。
“老夫人是心疼姑娘,前儿落水刚好,不舍你来回折腾。”紫蕙觑了眼赵沅的神色。
金陵巡盐御史赵家二小姐赵沅,生于同济二十六年。十岁之前,父母恩爱,家庭和睦,是赵大人夫妇的掌上明珠,千娇百宠长大。十岁那年,大她三岁的长兄赵文砚在猎场坠马失事,赵夫人忧思难过,染了病,一年后郁郁而亡。赵大人与赵夫人夫妻情深,无意再续弦,却担心赵沅无母亲教养,日后议亲不顺,故而在赵夫人出殡后,和丈人商量,将赵沅接到京城外祖家让外祖母抚养。一个月后,外祖便派人将她接到京城。赵沅到京城不过半年,赵大人在下扬州途中,船只遭遇风浪,尸骨无存。
小小年纪的赵沅就成了个孤儿。
紫蕙从小服侍赵沅,对她的脾性多多少少了解一些。这几年住在国公府,国公爷和老夫人对赵沅不可谓不尽心,处处照顾得无微不至。但赵沅终究年幼失怙,有了寄人篱下的孤冷,心思远比这个年纪的姑娘敏感多疑。
就好比上回,沈家大姑娘沈如瑾的夫君打了胜仗,皇上大肆封赏。封赏里有几匹上等的软香绫,大姑娘将那几匹布送到国公府孝敬老太太。
老太太称上了年纪不喜那么鲜嫩的料子,就让宝芸抱来给赵沅。
结果当天晚上紫蕙半夜进屋给赵沅掖被角,却见她赤着脚站在地上,怀里抱着赵大人临终前送她的书,哭得就跟泪人儿一样。
紫蕙吓坏了,忙将人哄到床上,问她怎么了。
赵沅哭得伤心:“我问了,外祖母送来的那几匹软香绫除了我,别的姐妹都没有。”
“这……老夫人心疼你,都给了你,也无可厚非。”
“老夫人对我这么好,处处周到体贴。别的姐姐妹妹犯了错,她从不偏私,又打又罚,偏生我若犯了错,她又不打又不罚。这是为什么?”泪淌在她脸上,梨花带雨:“说得好听了是疼我,说得不好听,老夫人打心眼没把我当一家人。这回软香绫她也只给我一个人,就是觉得我没爹没娘,最可怜,所以全给了我。”
紫蕙倒不这么以为,她常听国公府的下人说,赵夫人养在闺阁时,老夫人和国公爷一直宠如明珠。
她要天上的星星,国公爷也绝不迟疑,登梯给她摘来。
二姑娘是赵夫人遗留于世唯一的骨血,他们将对赵夫人的宠爱照搬到二姑娘身上,也不稀奇。
但,不能和二姑娘说这些。
赵大人夫妇,是二姑娘心中永远的痛,不能提。
赵沅拿绢子抵在唇角,轻咳了声,微微点点头,没说话,心里想着事。
***
穆武堂。
护国公沈乔育有六子一女,赵沅母亲排行第七,是沈国公的幺女。如今的护国公府,住了他们的长子、次子、四子和五子。
到了孙子这一代,更是人丁兴旺,在世的孙辈便足足有十八人。
老夫人慈爱,知晓儿孙公务繁忙,素来免了他们的晨昏定省。但几门媳妇都是高门大户出来的,懂规矩,婆母让了一步,除了平常的嘘寒问暖,每逢初一十五,各房晚上都会携子女来陪老夫人用膳,聊表孝心。
这日恰好是十五。
长房白氏领着沈如溪四姊妹进去时,其余几房人已经到齐了。原本还有说有笑的一屋子人见她们几个进来,不约而同地屏声敛气,不说话了。
白氏在门口迟疑片刻,咬咬牙,转身拉着沈如溪进去,行礼道:“母亲。”
老夫人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头,眼风扫过沈如溪。
沈如溪看到了她的脸色,垂下头。
白氏也瞧见了,她看了下沈如溪,最终还是狠狠心,将她往前一推:“还不快给祖母跪下,认错!”
沈如溪梗着脖子,不肯跪。
一转头,对上白氏恳求的目光,想起出发前白氏哭着跟她说的那番话,眼泪一滚,就跪在地上:“祖母,我错了。”
“错在何处?”老夫人微微抬眼,目光凌厉地看向她。
沈如溪泪盈于睫:“我……我不该推二妹妹下水,耽误大家回洛邑。”
沈乔的三子,也就是赵沅的三舅舅,她的三伯,前段时间来信。说洛邑老家的祠堂上个月已经完工,特请国公爷老夫人归乡主持祖先牌位搬迁事宜。
祖宗牌位搬迁是大事,国公爷和老夫人决定携后辈回乡一趟。
原定的三天之前出发。
但没走成。
因为四天前是个艳阳天,赵沅难得有精神到园子里逛了会儿。当时沈如溪恰好也在。
自从两年前祖父将赵沅从金陵接到京城,沈如溪就不喜欢她。
沈如溪是长房嫡次女,姐姐早嫁,府上没出阁的姑娘属她最大。赵沅来之前,祖父祖母对她的关注最多,赵二一来,很多事情就变了。
她本来排行第二,被唤了十几年“二姑娘”。
赵沅来那日,祖母领着她见众人,道:“阿沅在赵府,别人就喊她‘二姑娘’,以后你们还这么唤她就是。”
沈如溪问:“那我呢?”
祖母道:“三姑娘的名号一直空着,阿溪是长姐,让着妹妹,如何?”
沈如溪本想说不肯,母亲却笑道:“母亲做主便是,不过是个称呼,阿溪不会在意的。”
若只是个名称倒也罢了,可后来她才发现,自己什么都得让着她。小到一粒东珠、一支簪子、一瓮茶、一台琴,但凡赵沅多看了一眼,她就都得让她。
让了几年,让到十六岁,这回……竟是要让夫君了。
过了十六岁,沈乔就开始帮沈如溪物色夫家,其中沈乔最看中的是新科榜眼华衡。华衡家世不错,世代清流,人有才华,前途不可限量。
沈如溪的父母对他也很满意。
那段时间两家往来密切,虽没有挑明,但所有人都知道,这婚事是要定了。
花朝节那日,华家设宴,邀请同僚到庄子上赏花宴饮。护国公府也在其列,其用意不言而喻。
沈如溪盛装出席,席间偷偷看了华公子,他面如冠玉,果真仪表堂堂。
她很满意。
却没想到那回回来后,华家的风向突然变了,沈如溪的事闭口不谈,反倒明里暗里打探起赵沅来。
沈如溪后知后觉,这是赵沅半道截胡了。
所以那天在湖边看到赵沅,沈如溪一时没忍住,凑到她面前,说了句她长这么大说过最恶毒的一句话:“二妹妹真有能耐啊。”
赵沅没有愧疚,卷长的羽睫微颤,好像在想什么:“二姐姐什么意思?”
惯会装纯良无害。
“我夸你。”沈如溪细指纤白,她端起杯茶,低头抿茶润嗓子,心想错了,她还真是个能装的,“别人都说姑姑姑父去得早,恐怕二妹妹的婚事还得祖母操劳为你打算。可照我看,二妹妹的本事,哪轮得到祖母为你打算。”
赵沅闻言,脸色猛地一变,膝下竟开始发软。
她站得离湖边很近,竟直直往湖里坠去了。
所幸紫蕙就在旁边,当即唤人将她捞了起来,人却晕了整整一天一夜,老夫人日夜守在琼苑,眼睛都哭肿了。
好不容易醒来,众人还来不及欢喜,赵沅就抱着老夫人的肩头痛哭:“外祖母,我不是做梦吧?您真的还活着。”
老夫人吓得不轻,以为赵沅沾了什么邪祟,这两天又是请和尚又是请道士,为她施法驱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