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自酒楼回府后,萧楚何待要解衣入睡,却从衣衬里掉出一方素白色手帕来。帕子掉到正红色床铺上,那方白色显得愈发刺眼。
这方手帕,是他衣领上落了糖葫芦的糖渣时,小姑娘给他的。小姑娘心性大忘了拿回去,他也不知怎么想的,一时存了私心,便悄悄放到了怀里。萧楚何俯身捡起,手指下意识捻了捻,质地是上好的苏绣,触感细腻柔软,还带着些自己捂热的温度,左下角一枝栩栩如生的梅花。他将其放在鼻下嗅了一口,闻到一点极淡的香气。接着,终于醒悟过来自己在做什么,萧楚何面色变了变,连忙将帕子扔到了地上,慌里慌张给自己倒了杯冰凉的茶水,仓促灌进喉咙。
冰凉的茶水再度唤醒了萧楚何的理智,他越过地上的手帕走向床边,摘下发冠脱下外衣,盖上被子上|床入睡。
但翻来覆去的睡不着,萧楚何睁着眼睛盯着屋顶愣神了许久,披上外袍走下床。他的脸上露出一点挣扎之色,一双浓黑如墨的眼睛紧紧盯着手帕看了半晌,最终还是按捺不住的,弯下腰将帕子又捡了起来。
窗外似乎有雨声淅淅沥沥,萧楚何走到窗边,推开那扇紧闭的窗。
外面缠缠绵绵下起了雪。漫长的夏日结束了,明日便是冬至。萧楚何突然意识到,和小姑娘已经相识半年了。
萧楚何关上窗,阻隔了外面呼啸的风雪,一只手别在身后,心里依旧说不出的烦躁。这种不受控制的情绪,他心里倒也隐隐明白了几分缘由。
帕子在地上沾了灰,洗干净之后却没了小姑娘的味道。萧楚何不知为何有些遗憾,可究竟在遗憾些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定要留着那方手帕,还时时刻刻带在身上,说是已经占为己有了,也不为过。只是有时候知道怀里放着这方手帕,他就觉得舒心,仅此而已。
他这几日的举动实在莫名其妙,让他不得不思忖自己到底中了什么邪。暗杀小姑娘的计划搁置了不知多少次,想来想去才明白自己早已入了局,他在这场男女游戏中再也无法游刃有余抽身而退。
萧楚何从不知情爱为何物,乍然窥见一点点,便已经心神大乱。
顾盼既已知道了他王爷的身份,萧楚何便不再掩饰,绫罗锦缎、奇珍异宝一箱一箱从王府送到了丞相府,恨不得让全京城都知道了顾盼是他的救命恩人。他时常以报恩为由去丞相府看望顾盼,或是以答谢为由邀顾盼出来。顾盼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但每次萧楚何的借口都十分冠冕堂皇,倒让小姑娘没什么正经推辞,只得想一些装病之类的歪招儿。
萧楚何对小姑娘的纵容似乎没有底线,但她并不领情。萧楚何毕竟是王爷,丞相府不好拂了他的面子,总不能每次都婉拒,因此小姑娘也偶尔见他几次。
今日,萧楚何又邀她来王府弈棋。
琴棋书画,顾盼对琴、书、画一窍不通,对棋倒还通晓几分。她幼时琴棋书画都学了一遍,独独对棋情有独钟,只因觉得下棋好玩罢了。因着对弈时赢过对方的胜负欲,顾盼误打误撞学有小成。
顾盼幼时也常与晏初对弈,只是小姑娘下棋时总是反悔,一颗棋子游移不定,好不容易放下了也要千方百计的拿回来。晏初任由她闹,每回都让着小姑娘。后来被顾丞相教训了几次,顾盼才慢慢改掉了悔棋的毛病。
顾盼被仆人带着进了门,穿过假山与拱门,远远的便看见了萧楚何。
朱红色的回廊里,萧楚何穿着一身墨色的长袍,宛如浓烈的朱砂里一滴显眼的墨痕。他似乎感应到了顾盼的视线,抬头瞧了过来。
相距稍远,萧楚何看不清她的面容。飘飘渺渺的,如隔雾看花一般看不真切。
仆人见顾盼停了脚步,等了许久也不见她动作,只好更加恭敬地弯腰:“顾小姐,这边请,王爷还等着您呢。”
顾盼提步,最后顺着萧楚何的视线落座在他的眼前。她神情一丝不苟,从一开始就摆明了疏离的态度。
小姑娘例行寒暄客套:“王爷近来可好?可曾遇到什么烦心事?”
萧楚何虽不喜二人如此疏离,但还是答道:“近来不好,遇到了很多了烦心事。”
顾盼被萧楚何的回答噎了一下。她只是随口和他客套罢了,这王爷还真是实诚,把心里话都说了出来。顾盼没什么办法,只好顺着萧楚何的话茬问道:“王爷近来有什么烦心事?”
萧楚何还未开口,顾盼又自顾自打断了他的话:“王爷忧心之事,哪里轮得到民女发问,是民女僭越了。”
萧楚何一耳朵便听了出来,小姑娘这是不愿听他聊家常随口胡诌的借口。萧楚何偏偏不随她的愿,沉声道:“盼盼在东瀛山上救了我的命,便是我此生的恩人,与我有着深情厚谊,怎么能算僭越呢?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你我之间不必如此客套。”
小姑娘故意隔应他:“民女身份低微,怎么有资格听王爷的私事。”
“盼盼莫不是说笑了,顾丞相的小女儿若还身份低微,那这世上还有几个身份高贵之人?况且盼盼救了我的性命,是我的救命恩人,比我这个王爷还要高贵几分。”
顾盼暗暗攥紧了拳头。三句话不离救命之恩,萧楚何是铁了心和她扯上关系。
但顾盼也铁了心不想和他扯上关系:“您是王爷,民女只是小小一介草民,礼不可废,怎可恣意妄为。”
“恣意妄为?”萧楚何挑挑眉,“当初我崴了脚,你背着我走了那么长的山路,还不够恣意妄为吗?”
“彼时民女不知是王爷,若有冒犯,还请王爷恕罪。”
不愿再和顾盼继续推诿,萧楚何低声开口:“我近几日心烦之事,自然是有个小姑娘整日躲着我,今日好不容易才把她请进府。”
显然,萧楚何口中的“小姑娘”,就是她自己。
萧楚何拐弯抹角地说,小姑娘也拐弯抹角地回:“整日躲着王爷,自然是因为不想看见王爷,见到王爷就头痛心烦。”
萧楚何:“……”
还真是不留情面啊。
萧楚何听罢也不恼,厚着脸皮道:“小姑娘见了我就头疼心烦,可我见了那小姑娘,心里却欢喜得很。”
这话着实有些轻佻了,顾盼暗暗拧紧了眉,掩下心中不耐,脆声道:“王爷不是要下棋么,开始吧。”
听见小姑娘出声催促,萧楚何不紧不慢道:“谁执黑子谁执白子尚未定好,何必如此着急。”
小姑娘摸出一枚白子一枚黑子,手背到背后捣鼓了半晌,而后手指握成拳伸到萧楚何面前:“手心里一个是白子,一个是黑子,你猜中哪个便用哪个,如何?”
萧楚何佯装忖度了半晌,用手中折扇敲了敲小姑娘的右手:“我选这个。”
折扇的扇骨轻轻划过小姑娘的手指,萧楚何倒像是自己的手碰到了她一般,猛的缩回折扇。
顾盼并未察觉到萧楚何异样的神色,待要伸展手指,却被萧楚何制止:“我猜是黑子。”
顾盼摊开手心,果然是黑子。
萧楚何笑吟吟道:“猜中了可有什么奖励?”
顾盼把黑子塞进萧楚何手中:“那王爷用黑子,民女用白子。”
萧楚何不紧不慢道:“今日你一身白衣,我一身黑衣,你用白子,我用黑子,倒是正好与这黑白棋子相配。”
下棋就下棋,废话还真多。顾盼暗道他油嘴滑舌,面上不显,淡淡道:“王爷,再不下棋,您手边的茶都要凉了。”
听出小姑娘的不耐与催促,萧楚何稍显清瘦的手指执起那枚黑子,放在棋盘上。
咚。
琉璃制的黑色棋子压在棋盘上,发出一声清脆声响。
棋路如人,萧楚何好胜,棋下的也是锋芒毕露。
顾盼身在曹营心在汉,一直在胡思乱想,心思不曾分给棋盘半分。萧楚何的黑子一步一步蚕食她的腹地,你来我往之间带着几分杀意,不过几个回合,顾盼所执的白子已落了下风。
萧楚何脸上却不见任何喜色,反而思虑更重地拧紧了眉,瞧着顾盼皱着眉头苦思冥想,一枚黑色棋子在他指尖翻转。
见萧楚何棋艺精湛,顾盼也来了兴致,不再如方才那般心不在焉。
萧楚何单手转着一颗黑色的棋子,只稍微思索了片刻,便将这枚黑子定在了白子腹地中央,彻底截断了白子的生路。
顾盼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睛,咬着唇似是在认真忖度下一步。
萧楚何漫不经心道:“盼盼,这一局,你还要继续下吗?”
顾盼点头:“常言道,置之死地而后生,我当然要继续了。”
顾盼思索了许久也不见她落子,萧楚何淡淡道:“反正都是要输的,下在哪里还不都是一样?白子再怎么下,也只是徒劳的挣扎罢了。”
棋盘之上棋子为证,顾盼的白子已是一片颓势,但仍信誓旦旦反驳道:“谁生谁死还未定局,王爷怎知我一定会输?”
顾盼走的每一步都如同她这个人,意气风发,无畏一切。终于被她找到了起死回生的契机,萧楚何看着她在棋盘上艰难破开黑子的围追堵截,走出一条白色小路。
萧楚何穷追不舍,又落下一子,堵住小姑娘的去路:“还不认输吗?”
小姑娘摇摇头,神色早已没了初来时的客气疏离,语气里藏了十分要强的胜负欲:“不认。”
萧楚何闻言也不恼,反而露出些许真切的笑意。
他少时也曾与太子对弈,每每都要暗暗让着太子,不敢在太子面前暴露野心。也曾与些文人墨客下棋,也都些束手束脚不敢得罪他的凡人。思及此,萧楚何心底暗暗叹口气。这么多年,与旁人下棋,都不如和一个小姑娘下棋来的自在。
但白子早已落了下风,岂是随随便便就能翻身的。萧楚何手中的黑子已经被捏的通体温热,心思却不在棋盘上。
虽说顾盼从未对二人的相处开口说些什么,可每次都觉得顾盼离得更远了一些。顾盼不怎么和他亲近,明眼人都看得出。尤其是得知他是当今六王爷之后,对他更是始终抱着一丝戒备与警惕。
他察觉到顾盼的疏离,今日忍不住就想彻底弄个明白:“总觉得……你如今对我实在太客气了些,不如在东瀛山上那段时日真心。”
“殿下贵为王爷,民女岂敢高攀,自当对王爷客气一些。”
萧楚何心神一乱,黑子落在了无关大局的边角。
“盼盼,你还在怨我骗了你?”
顾盼避而不答:“王爷这一步下错了。”
他一开始便骗了她,也实属情非得已。他知道自己王爷的身份瞒不久,可当真暴露在小姑娘面前时,王爷这个尊贵的身份并不能带给他丝毫得意。王爷的身份谁不觉得霸气呢,可他一点也不觉得风光,甚至想带着无措逃走。
他这个王爷,并没有众人想象中那么呼风唤雨无所不能,而他大概也......没那么顺心。
萧楚何的声音有些发涩:“我只是想和你交个朋友,你不必对我如此客套。”
顾盼不答话,思索半晌便落下手中白子。是平静湖面投下的石子,惊起滔天波澜。
一步错,步步错。萧楚何方才只走错了一步,却给了小姑娘可趁之机,冲破黑子的包围圈死而复生。黑子再拦,已经拦不住了。
这一局,黑子必败。见胜负已成定局,萧楚何端起一杯热茶,茶杯中升腾的渺渺烟气朦胧了他的神色,叫人愈发看不清晰。他垂眸不语,眼神盯着落在罐盖里打转的黑子。
明明是萧楚何必死之局,可顾盼并未落子。
萧楚何漫不经心道:“为何不下?”
“方才那最关键的一步,分明是因为你下错了,我才能得此良机。这一局,算不得我赢。”
顾盼说罢把手摊在他的眼前,掌心里正是那枚能杀死他的白子,在昏黄落日下闪烁着温暖的橙光。
见萧楚何抿唇不语,顾盼又往前送了一下那枚白子:“这枚白子下在哪里,还是由王爷决定吧。”
顾盼见萧楚何久久不语,权当他默认同意,将棋子塞进了萧楚何空着的手心里,拿起茶壶自顾自倒了杯茶。
萧楚何看着掌心的棋子,不知在想些什么。他似乎有些释然,长长吐出一口气:“不下了,是我输了。”
她这个底色纯白的笨蛋,若要在无边黑暗里活着,叫他如何忍心。
萧楚何不下,顾盼又拿起一枚白子,落在一个无关紧要的地方。
一局终了。
顾盼拿起茶碗,摇摇头:“王爷没输。”
顾盼并不是小口抿茶,而是一股脑抬头喝干净,而后把小脑袋趴在石桌上,一只手枕在下巴上,一只手拨弄着棋子玩,没有丝毫贵□□雅的仪态。萧楚何直挺挺绷着的背颈也松下来了,换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坐在棋桌前,甚至也不顾礼仪的,一只手托着腮帮子看她。
按往常,他绝不会做出这种不守礼的模样。
转眼一看,天色已经从白转暗,顾盼淡淡道:“时辰不早了,民女该回家了。”
顾盼这么一说,萧楚何才觉回廊里拂过来的风也变得冷了。萧楚何尚不满足于这短暂易逝的时日,顾盼已站起身来,走向那长长的回廊。
顾盼给的白棋子还在萧楚何的手心里,被他猛的握紧,硌得他手心生疼。
他加快了步伐追上去,伸手将顾盼捉住,拽紧了她的手腕。
顾盼也有些恼了,挣开萧楚何的手:“你到底要干什么?”
萧楚何只好抓住她的衣袖:“我只是想和你再多待一会儿。”
顾盼皱眉抽回自己的衣袖:“天色已晚,王爷再留我,不觉得有些不妥吗?”
萧楚何假装听不懂:“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顾盼强忍着把萧楚何胖揍一顿的冲动,声音里的气急败坏格外明显:“王爷若再如此,我就……”
顾盼的话突然止住,呼吸微顿,浓郁的龙涎香气息伴着一点淡淡茶香飘入鼻端,萧楚何一只手撑在长廊的石柱上,俯身凑近了她,声音低哑:“你就如何?”
萧楚何神色淡淡,并未露出他一贯如常的笑意,也没有往日的慵懒神情。顾盼这才发现,他不笑的时候看起来并不纨绔,反倒透出几分不近人情的冷意。可顾盼却隐隐觉得,这才是他卸下防备,终于显露出来的一点真实。
萧楚何堵在顾盼身前不动,小姑娘怒气冲冲瞪了他一眼。这一眼又气又媚,萧楚何只觉骨头都要酥倒,情不自禁俯下身。顾盼一把推开他。
他方才,是要亲吻她吗?
顾盼深吸口气,试图平复自己的心绪:“民女已有婚约在身,还请王爷自重。”
萧楚何满不在乎地笑了笑,神情满是无辜:“定了亲,不是还可以退亲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