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云眼睁睁看着顾若初往床头一歪,满不在乎地翘着腿仰下去,就气不打一处来,眼眶跟着湿润:“二少爷,您好偏心!”
她心里十分委屈,这些日子没少受顾若初的冷眼,这会儿一齐发作,眼泪没多久就稀里哗啦流出来。
“哭了?”顾若初抬起头,往她身前凑凑,递上一块手帕。
秋云哽咽着瞧过去,顾若初难得脾气和缓些,肯拿正眼看她,还主动递手帕,满是怜香惜玉的样子。
她的脸红了红,毕竟顾若初生得俊美,被他看久了,一颗芳心居然都砰砰乱跳起来。
秋云接过手帕,正想解释她的失态,顾若初却舒服地躺回去,不留情面地道:“去吧,去外头哭。”
秋云:“……”
合着二少爷根本不是怜香惜玉,而是厌烦她哭哭啼啼,要把她撵出去好得清静呢。
秋云的脸红一阵白一阵,最后也不过急得跺跺脚,就捂着脸夺门而出。
顾若初把秋云给气得哭着跑掉。
“小迟,你坐。”她对他倒是一直都不错。
小迟没有推拒,坦然地坐在她身边的位置,重新笑着说,“二少爷,您怎么总和秋云姐姐过不去啊。”
顾若初撇撇嘴:“她是二太太派来的人,我干嘛要对她好。”
秋云是郑氏派来监视自己动作的人,她正是因为清楚这一点,才始终对秋云冷眼相待。
“可我也是二太太派过来的,您却为何对我好呢?”小迟问。
“你和他们不一样啊。”
秋云等几人是郑氏刻意安排过来的,而小迟不过是顺手打发到她身边来的。虽然她对小迟谈不上多么信任,但在她看来,纵使同样是没有坏心眼的下人,她也更喜欢让小迟留在她身边。
小迟微微沉吟,没人知道他的想法。
“二少爷,您对我好,我真的很感动。作为报答,我也会对二少爷很好的。”他的言辞中的确流露出一番诚恳感激之意。
顾若初半阖着眼皮,纤长的睫毛如两片羽扇,在下睫打出两片阴影。她勾勾唇角,“拿你当个朋友相处,什么报答不报答的。等到了京城,你找好落脚的地方,要记得来找我玩啊。”
她才说完,便有些怅然。按照她的计划,在去京城的路上,她已经溜之大吉,这句话应是无法兑现了。
小迟垂头看她,她虽昏昏欲睡,渐渐睁不开眼,但他的眸色却清亮如泉。他点头答应:“二少爷,我一定回来找你。”
*
到了回顾府的这日,顾若楼大清早便带一众家仆来医馆接她,收拾好行囊便浩浩荡荡归府去。
顾府很是气派,今昔格局乃是在老宅的基础上扩建所成,占地数倾。
依照原主的记忆,顾家老爷子是个落第秀才,早年屡试不中,生计所迫之下,只得开始做点买卖,好在买卖做得不错,渐渐成一富裕商人,置办家宅田产,娶妻生子,在扬州城内立住了门户。
顾老爷子与老太太育有三子,皆入商贾之道,其中次子,也就是顾若初的父亲顾铭经商最为出色。
顾铭凭借过人的聪明胆识以及精心维护的人脉,从官府的手中获取盐引运销食盐,很快成为扬州数一数二的富商,扩建家宅广置良田修缮宗祠等等,都是顾铭的功劳。
论成就,顾铭与顾老爷子相比,可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而且是远胜。
顾老爷对顾铭这个儿子向来满意,而二儿子捐官,决心弃商从官的做法,更是得到了老爷子的鼎力支持。
毕竟顾家如今不缺钱,缺的是使人崇敬的身份和地位,更何况能入仕宦之途,也是顾老爷子一生的心愿。
哪怕顾铭所捐职位,不过是个顺天府正九品检校的芝麻小官,但在顾老爷子看来,那张官凭比世间任何的奇珍异宝,都要更加珍贵。
“若初,祖父、我爹还有二叔都在堂屋里,我这就带你过去拜见。”顾若楼一路引着她,在她不大熟悉的园林般的府邸内行走。
顾府再奢华,也很快就要转手卖给他人,一家人到了京城那一等一的权势富贵之地,贵人无数,恐怕再难居住这般阔气的府宅。
她回家的第一件事,按规矩便是拜见家中男性长辈。
顾若初随顾若楼行至堂屋,刚跨进门,第一眼就看见,最上首的位置上坐着位老人,须发皆白却满面红光,精神头很足,猜都不用猜,自然是顾老爷子。
屋子里倒也安静,除了站着伺候的下人以外,顾老爷子身边的两个座位上,分别坐着顾若初的大伯,四十余岁的顾钟,以及她爹顾铭。
大伯顾钟的身材高瘦,面皮白净,眉眼间可辨出与顾若楼的几分相似之处,他正在喝茶,抬眼看到她进来,但脸上什么表情变化,不紧不慢地抿完茶放下。
顾若初从小到大,约莫只见过他一两面罢了,也未说过几句话,因此并不相熟。
至于顾铭,他经年累月在外奔波,想当初连林婉生产时都未能赶回来看一眼,可见繁忙劳碌。
他的皮肤晒做古铜色,身材健壮长相硬朗,而且如他这般成功的商人,从头到脚透出的气量与常人不同,眼神中刻着精明。
自林婉去世后,顾铭与顾若初亦是多年未见,乍一相视,他不由得一惊。
这孩子,相貌竟与婉儿越来越像。他默默想。
顾若初与林婉的相貌有七分像,俊生生的一张瓜子脸,皮肤如剥壳的鸡蛋般白嫩,眉是柳叶眉,弯弯浅浅,杏眼流光,顾盼生辉,身量虽小,但由这身水蓝色的锦服一衬,将眉宇间的一点英气给衬了出来,令人不可逼视。
顾若楼也在感慨,二弟的皮相可真好,这满扬州城里,还有哪家公子能比他还俊呢。
满屋人的眼睛都在盯着顾若初,令她很不适应,却也不得不弯下腰,恭恭敬敬逐一行礼:“若初见过祖父,见过大伯,见过爹。”
顾老爷子点点头:“若初,你到祖父近前来,祖父要好好看看你。”
顾若初硬着头皮往前迈了数步,让顾老爷子一次性看个够。
老人家年纪大了,最易动情,看到嫡长孙总算平安归府,身体也无大恙,自然高兴得很,眼里都有了泪花,感慨道:“这回咱们顾家人总算齐全了。”
儿孙皆在膝下孝敬,实属生平一大乐事。
“若初啊,你在府外这些年,可用功读书了不曾?”顾老爷子捋着胡须问。
顾若初扯出个笑容,心里有点发愁。
倘若她实话实说,说自己不但没怎么读书,甚至连字都写不好,岂不惹老爷子生气,下不来台,若说用功读书,老爷子考问几句,她答不出,也是没法交代啊。
思虑了片刻,她决定避重就轻,挑几句好听的话,争取把老爷子糊弄过去,便故作郑重地说:“若初自幼以考中科举为愿,不求来日如何显赫,但求能在朝中谋个一官半职,能替父亲分忧,也是为顾家争脸。”
顾老爷子听后,果然感动得不得了,拍着桌子大赞:“好,果然是我顾家的子孙,有志气!”
顾钟在一旁听得也是一愣,没想到若初年纪轻轻,居然有这样的心性,倒是难得。
顾老爷子又赞几句,直把顾若初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直到无意朝那空下来的座椅上瞥过去,才皱下眉问:“老三呢,若初回家的日子,怎么不见他人?”
顾老爷子口中的老三,指的是顾府的三老爷,顾钟和顾铭之弟,顾峰。
顾若楼上前道:“祖父,三叔一大早出去了,说是去和朋友吃酒。”
堂屋里原本欢愉的气氛变得压抑了些,不用人明说,就连顾若初都知道,她这个三叔顾峰着实不靠谱,吃喝嫖赌样样在行,花钱散漫没数,做生意却半点不通。
早年间因为三叔好赌,欠下巨债,险些把顾家逼入绝境,多亏顾铭出面,替他还清,只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顾峰这会儿说是出去吃酒,可谁知他实则是去哪里浪荡呢。
老爷子的眉头皱得更紧,又问:“他不来,那若飞呢,怎么不来看看他二哥?三房的人都跑到哪去了?”
顾若飞是顾峰的儿子,是府上的三少爷,顾若楼也不知顾若飞去哪,只得说:“祖父莫气,我这就去叫若飞过来。”
顾老爷子沉郁着脸色道:“罢了,不管他们。”
三房向来不争气,总引顾老爷动气,只是老太太护着三房护得紧,谁都甭想碰三房父子一根汗毛,老爷子常常奈何不得。
小聚不多时便结束,送走祖父,拜别大伯和大哥,顾若初跟上这个没啥感情的爹,就要回二房住的院落去。
走着走着,顾铭在一处回廊停下。他转过身来,定定看着面前的亲“儿子”,直叫顾若初心虚得汗毛都竖起来。
“爹?”顾若初别扭地叫他一声,心想他该不会看出什么端倪了吧。
顾铭在儿子身上看到婉儿的影子,心头一阵甜一阵苦,多少往事涌上心头,直至若初唤他,他才回过神来。
他敛起心绪,从袖子里摸出一叠银票,交给顾若初:“拿去花,不够再找爹要。”
顾若初看清银票数目,心里瞬间乐开了花,顾铭对儿子不可谓不大方,零花钱竟给到五千两。五千两是笔巨款,令她一扫刚刚在堂屋中的憋闷心情,顾若初忽然发现有个这样的爹还不错,笑眯眯地道:“谢谢爹。”
顾铭感受到儿子的亲近之意,然而,大概是从未与儿子好好交流过,他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好,竟然还有些紧张。
一个头脑精明性格坚毅的富商,如今是朝廷官员,哪怕面对再凶险的困境时,又何曾慌过手脚。
他定定想了半天,最后也只冒出一个字:“乖。”
顾若初连连点头应下。着实憋不出其他的话来,顾铭绷着硬邦邦的脸,不甚自然地转过身继续走。
顾若初只当是他不爱说话,也没去细想,揣着银票心里正美得不行,见顾铭一走自去跟上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