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明道长格外恭敬地行了个晚辈礼：“回师伯的话,家师安好，只是挂念师伯,师父之前交代，若晚辈在外遇到您,替他向您问您一句话。
”
他尚未将那句话说出，张道士便挥了挥手，阻拦住他，语气颇为冷淡：“不必说了，我知道他要问什么。”
“是，”通明道长依言闭嘴。
“崔远,”张道士不想再提,吩咐道：“好好招待你师兄。”
在外人面前,崔远很给张道士面子,“是，师父。”
“对了，”转身之前,张道士看到他身后的阿和，沉吟片刻道：“这小鬼要留在这儿需做些伪装。”
因蓬莱阁在这儿有拍卖会的缘故,附近道士和尚有些多。
他一展袖口,一道黄符飞射而出，阿和没来得及躲开，黄符落在他身上，霎时间在他体表形成一张金色的网，将他的鬼气锁在体内,转眼间，小鬼青白虚浮的身体变得和普通小孩没太大差别。
阿和不觉难受，反而舒服地吐出一口气，乖巧向张道士道谢：“谢谢爷爷。”
张道士被这句爷爷逗笑，摇了摇头：“既然叫老道我一声爷爷，那老道总该提醒你，还是莫要在外面停留太久为好。”
阿和当初被他父亲想办法转为鬼修，所受限制颇多，包括但不限于不能长大和不能离开江城，此番来找崔远，只看他来时能轻易被通明道长给抓住，就足以看出他的虚弱。
阿和也不隐瞒，仰起小脸道：“是爹爹送我来的，说大哥哥这里有办法帮我。”
张道士脸色倏忽一变：“你爹爹真是这么说的？”
阿和点头，看着神态乖巧，怎么也不像是会说谎的孩子。
通明道长仔细打量阿和的状态，在心底暗自摇了摇头，想解决阿和的问题，一个字，难。
阿和的问题是从最开始被转为鬼修时就埋下的，不是所有鬼都能当鬼修，一般而言，若死的没有什么大冤情，死后就会被引入地府。
江城城隍为一己私欲，将儿子转为鬼修，留他在身旁，看着像是一腔爱子之心，令人感动，但结果却并不怎么美好，多年来阿和懵懵懂懂，心智难长，外表不变，还不能离开江城，日子并没有多好，也不知道江城城隍是否曾后悔自己当初所为。
一城城隍实力不凡，尤其是在自己治下，实力会得到一定增幅，连他都没有办法，通明道长觉得换成自家师伯也够呛。
他不好开口，只静静旁观，却见师伯脸色很难看。
有点奇怪，不像是束手无策后的恼羞成怒，而是一种更为复杂的情绪，有想起往事的追忆怅然，还有被算计的愤怒。
似乎还有些别的情绪，通明道长一时辨不清楚，但清楚这个时候最好不要掺和，长辈们总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秘密往事，小辈们不必过多探究。
张道士语气微冷：“你爹还说了什么？”
阿和歪头想了想：“叮嘱阿和在大哥哥这儿住下的时候乖巧些，算吗？”
住下？
通明道长心中升起一丝古怪，让一只小鬼在道士家里住下，江城城隍的心到底有多大。
这一住还不知道要住多久。
张道士却出乎意料地缓和了神色，哼了一声：“算你爹还懂点规矩。”
阿和满脸懵懂，崔远听出了张道士在和江城城隍隔空打机锋，挠了挠头，但不知道他们具体在说什么。他索性拉着阿和去布置房间准备饭菜去了，反正听起来阿和要在这儿住上一段不短的时间，不着急现在就弄清楚。
……
书月还从没有养过孩子，但她也知道那不是件容易的事情，相比之下，韩石实在过于乖巧了些。
不需要帮他穿衣煮饭，也不需要催促他完成功课，韩石自己都会主动去做，他除了读书的时候，其他时间安静得仿佛院子里没有这个人，连起初反对养他的乌钰都不再排斥他的存在。
养了他一段时间后，书月就意识到这样下去不行，他懂事得不像是这个年龄的孩子。
“小石，”树下的童子读书累了，停下抿口茶润润嗓子，书月若有所思地唤了他过来。
小童放下喝水的杯子，乖巧起身，来到她面前，行礼的姿势认真又标准：“书姐姐。”
“嗯，”书月摸了摸他的脑袋：“我送你去学堂如何？”
韩石认真想了下：“好，我自己读书，太慢了。”
没有人讲解，只靠韩石自己琢磨，进度太慢，韩石希望能更快一点，快点成长，好为家人报仇。
城中有三个学堂，书月考察之后，送韩石去了其中的洛家学堂，洛家是城中大户，出过一位举人，这洛家学堂正是那位举人辞官归乡后办的，既阿教导族中后辈，也是造福故乡。
书月看得明白，韩石想学的不是读书的学问，而是做官的学问，洛家学堂更适合他。
将韩石送入学堂，书月转身离开，学堂内，韩石左侧的小胖子拿胳膊肘捅了下他，小声道：“那是你姐姐？她真好看。”
韩石盯着他看了几眼，衣着富贵，白白胖胖，出身应当不错，点头道：“是我姐姐。”
小胖子羡慕地险些流口水：“要是我姐也有这么好看就好了。”
韩石认真打量了下小胖子的眉眼，虽然胖了些，但五官不错，也是个好看的小胖子，姐姐长得应该也差不到哪儿去才对。
小胖子露出理解的神情：“你是不是在想我长得好看，我姐姐应该也好看？”
韩石眼中闪过一丝诧异，却还是点了下头：“是。”
小胖子深沉地叹了口气：“那我要是告诉你我姐姐比我还胖呢？你还这么想吗？”
韩石诚实地摇头：“女子以廋为美。”
“那就对了，”小胖子继续叹气：“我姐怎么就廋不下去呢，她要是再廋点，肯定和我一样好看。”
韩石目光下移，落在小胖子放在桌面的胳膊，白白胖胖，藕节一般，共分了三段。
小胖子一点都没察觉到韩石一瞬间的无语，自我介绍道：“我姓洛，家里排行第六，你叫我洛小六吧，你呢，叫什么？我觉得你是个实诚人，能和我做朋友。”
韩石在心底默默谢了他的厚爱，面上彬彬有礼地和他通了名姓：“韩石。”
沉闷地竹板声响起，夫子来了，夫子老而不迈，精神抖擞，捋了捋白须，锐利目光打量了一圈孩子们，凡是和他对上的孩子都忍不住低下头，连洛小六都不例外，缩了缩脖子，成功挤出了三下巴。
洛夫子嘴角一抽，小五这孩子是真胖，都不知道他爹娘是这么养的，他眼不见心不烦继续去看下一位学生。
韩石在座位上朝夫子恭敬一颔首，随后礼貌性地垂首。
洛夫子一怔，眼睛一亮，这孩子在一群畏畏缩缩的学生中如鹤立鸡群。
他将所有学生打量了一遍，拿起名册，和蔼笑道：“下面让夫子认识认识你们，叫到名字的，站起身来。”
“何涛……”
日子不疾不徐，缓慢流淌着，书月每日去接韩石下学，偶尔出门去附近的茶楼坐坐，喝喝茶，听听说书先生讲讲陈年旧事，日子安逸极了。
韩石在学堂很快就崭露头角，洛夫子很看重他，面上不说，私底下却开始给韩石开小灶，允许洛小六带他去洛家，府里的藏书也任由他观看。
一年又一年，韩石十岁那年，下场去考秀才，中了第十名，名次不如韩石的意，但实际上却是个很好的成绩，连洛夫子都觉得出人意料。
洛夫子为此亲自来了一趟韩家，语重心长道：“韩姑娘，韩石天资不凡，老夫教不了他多久了。”
他当年也不过是中了举人，家中担忧他考不中进士，便直接给他捐了官，他以举人的身份进入官场，但自身能力不俗，辞官之时官职虽说不高，但也不算低。
只是洛夫子长在俗务，学问方面并不擅长。
书月微蹙眉头，对韩石姐姐的身份适应良好：“洛老先生可有建议？”
洛夫子道：“府城有家渔阳书院，任职的夫子都有大才，韩姑娘不妨将令弟送到那里去，必不会耽误了令弟的天资。”
书月不会擅自替韩石做决定，故而只是道：“我会考虑的。”
洛夫子微微皱了下眉，随即松开：“韩姑娘可是担心韩石进不去渔阳书院？十岁的小秀才，渔阳书院不会拒之门外，且渔阳书院提供食宿，不会委屈了学子。”
韩家只剩两姐弟相依为命，洛夫子以为她没有一口应下是担心府城花销会高，故而委婉告知。
书月含笑点头：“多谢夫子关心。、
洛夫子叹了口气，犹豫了下道：“韩石天资高，只是古人有云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韩石没有依靠，需谨慎些。”
这是提醒韩石注意收敛，免得遭了某些人的嫉恨，天下之大，什么人都有，尤其不缺那些嫉贤妒能的人。
书月再次谢过。
时年二月，书月送韩石去了渔阳书院，与韩石同去的还有洛小六。
同年五月，琼娘送来了今年拍得蓬莱帖的客人名单，但在送完名单后，琼娘却没有急着走。
她静静坐了片刻，目中空无一物，微风吹拂起她的青丝，妩媚的狐女倾国倾城，美得几可入画。
她抬起眼，昔日波光潋滟让人神魂颠倒的丹凤眼却空洞无比，声音空灵，恍若从高处落下：“阁主，我想用最后一次蓬莱帖。”
那些陈年旧事，该到结束的时候了。
作者有话要说：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