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一晃过去,又是一年根底。
临近年关,就连原本宁静祥和的苗寨都热闹了起来。
苗寨在山里,住着几十户人家,都是木家的族人。
不像节奏飞快、娱乐方式繁多的现代都市,寨子里生活传统,对他们来说,春节仍是一年到头最热闹的节日。
“王奶奶,这是您的对联,已经晾干了,拿好啊。”
晚晚托着一副对联,红纸上的字迹笔走龙蛇,遒劲有力,没有十几年的功底根本练不出来。
她站在寨子里的一块广场上,平日大家吃了饭都会来这里闲话家常,眼下这里摆了两张桌子,一张铺了许多裁好的红纸,另有镇纸狼毫墨砚。
另一张桌子,镇纸压着几幅写好的对联,正在风干墨痕。
王奶奶穿着苗疆服饰,脖子上戴着雕刻精美的银环,她身材干瘦,看起来六十多岁,笑起来慈眉善目。
她接过晚晚递过来的春联,满脸慈爱:“好孩子,我还跟你四叔说哪,用了这么多年晚晚写的对联,今年你不在,对联都要换人写了,要是晚晚还在该有多好!”
晚晚也笑:“我也是想着要给您写春联,不给别人写,也要给奶奶您写。”
这时后面一个大爷凑上来,大爷背着柴,佯作不满:“什么意思,给你王奶奶写,就不给你冯爷爷写了?”
“冯爷爷别生气,王奶奶最疼我,可要谁说惯着我,当然还是您。”
这些爷爷奶奶年纪一把,吃起醋来可比年轻人严重多了,像个小孩子一样,非要争个第一。
都说老小孩老小孩,这话真不假。
晚晚哄完这个哄那个,连忙拿出一副春联来,交到冯爷爷手上:“早就给您写好了,就等您来取呢。”
冯爷爷乐得嘴都合不上了,说:“过年记得来爷爷家,吃年糕。”
晚晚自小被四叔要求练字,写字稍微像样一点,就在年前给大家写对联,已经成了寨子里的旧俗。
今儿起来,从早上写到中午,累得腰酸。
眼下再没什么人,晚晚偷偷捶了捶腰,又捏捏肩膀,这才缓和一点。
嗡嗡两声,放在砚台旁边的手机震动,晚晚拿起来一看,又是陆知行发的消息。
向上翻,屏幕上接连一串,都是白色的对话框,晚晚一次没有回过。
最上面是她离开陆家那天,她回到酒店,一开机,就看到几个未接电话,还有微信上陆知行的连环问。
“你回家了?”
“为什么不告诉我?”
“不答应就不答应,朋友总能做吧?说走就走,让我送送你也好啊。”
再然后是几个小时后的消息:
“下飞机了吧?我查了你的航班,有人接你没有?”
“下飞机记得吃饭。”
“不要一个人回去,晚上太黑了,你先好好休息。”
又过了两个小时:
“手机没电了?怎么不回话。”
“吓得老子看了半天新闻,生怕你航班是不是出事了。”
“难道直接睡了?那,早安,睡醒了报个平安。”
她一字未回。
起先,陆知行还会打电话,发现电话打得通,可晚晚从来不接之后,他猜到这样做或许会给晚晚增添烦恼,就没再打过。
晚晚的确松了口气。
却不想,陆知行把她的微信账号,当成了一个可以自由说话的树洞,就像一个整天对着爱豆私信碎碎念的追星少女,异常执着。
他每天都会汇报自己的生活。
早上起晚了,吃了什么饭,去做什么事,打什么游戏,跟谁见面,晚上睡前的晚安,样样不落。
好几次,她都想回复一句,不要再发了。
把字打出来后,她看了好久,终究没有发出去,默默删掉了。
她觉得自己已经够残忍了,残忍地拒绝陆知行,一走了之,不回他的消息。
又何必再给他一刀,伤口撒盐。
她只好被迫接受他分享的生活。
日子长了,她竟也习惯了。
每天睁眼就是青山,以及头顶的那片天空,这是她全部的世界,还能接收到山外的消息,让她觉得b城的生活并不遥远。
看看时间,她猜应该是陆知行起床了,汇报自己的早餐。果然未读消息那里,是一个[图片]。
她点进去一看,怔住了。
“我现在在机场。”
“你在哪里?我去找你。”
“没有别的意思,只想见你一面。”
“[图片]”
晚晚现在手机是3g,山里还没被4g覆盖,刷图片要半天才能刷完。
她点开图片一看,竟然真的……是这里的机场。
他来到了她的城市。
晚晚一时心乱如麻,像被人在心上撒了一把跳跳糖。
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心神难定,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她熄灭屏幕,只当没看到,俯身握住毛笔,在红纸上挥毫洒墨。
写字可以让人静心。
她宁神静气,在心中想着如何运笔,可她练了这么多年,字要如何写早已融为肌肉记忆,根本不需要费心神。
她又想到了那张图。
指示标识一边写着城际大巴,一边指着国内到达,他站在中间,没有一个明确的方向。
究竟要不要见他。
她以为这一个月来,她已经心如止水,更不该去见,见了没有任何好处,只会给他希望,让两个人剪不断理还乱。
他来见她是因为蛊,却会让她越陷越深。
等将来某天,陆知行解开情蛊,醒悟的他定会迅速抽身,留她一个人还沉浸在对他的喜欢里,她反而成了输家。
她时而能够感觉到那种无法自拔的感觉,让她觉得很失控,跟他切断,是防止有一天他知道真相后不会太恨自己,对两个人都有好处。
她以为一切在按她预想的那样发展。
陆知行突然出现,像一粒石子投入平静湖面,将她心里搅得满是涟漪。
“晚晚?”四叔的声音突然出现,晚晚醒过神,猛地抬头。
四叔站在桌前,双手负后,一双鹰眼锐利:“你在想什么?”
“没有。”晚晚下意识回应。
四叔眼睛微眯,视线下移,落到她面前的木桌上。
晚晚一低头,发现自己右手顿在红纸上,笔尖饱蘸的墨水在纸上氤了好大一块墨痕。
她赶忙弹开手,毛笔放在笔架上,拿起宣纸一看,足足透了两张。
“你在撒谎。”四叔语气危险,“你难道还在想那件事?”
“……不,没有。”她把纸折起来,不能扔,可以留着引柴。
“我是在想,听说北方过年都吃饺子,今年我们也可以试着包一些,让大家尝尝。”
“原来如此。”四叔点点头,“也好,就包一些。”
“嗯。”
送走四叔,晚晚还差几副对联,她一口气写好,放在桌上晾着。
寨子里的小辈到处嬉闹,晚晚逮住他们,让他们看好对联,干了以后,分别送到还没来领春联的人家。
她自己收了笔墨,回到住处,一个人平躺在床上,翻来覆去。
放在胸口的手机再次震动,她打开看,仍然是陆知行的消息。
“不知道自己这样是不是很讨厌。”
“像阴魂不散的野鬼。”
“刚买了凌晨的机票。”
“我会一直等你到起飞。”
“如果你来见我,哪怕飞机马上起飞,我也会下去找你。”
“如果你不肯见我,我就当这是普通的一次散心。”
“你也不用有太多困扰。”
“能够看你一眼,我就很满足了。”
消息一条条跳出来,晚晚的心也在跟着跳。
从前他在几千里之外的b市,如今,他们只隔着一座大山。
他在等她。
他把姿态放得足够低,如果是几个月前,她难以想象桀骜不驯的小少爷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可越这样,就显得她越无情。
她觉得自己罪大恶极,整个人被罪恶感包裹,挤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
陆知行坐在机场的咖啡厅里,点了一杯咖啡。
等待的过程中,他并不着急,从包里掏出pad看电影,就在靠窗的位置,出众的长相引不少人频频侧目。
中途好几个在咖啡厅的女生,鼓起勇气过来找他要联系方式,都被他拒绝了。
“不加。”
“在等女朋友。”
女孩子们失望离开,转念一想,也觉得合情合理。
帅哥怎么可能没有女朋友呢?
没女朋友才不正常!
他换着点了几杯喝的,店员姐姐看他坐了一天都没吃东西,在他又点一杯冷萃之后,从甜品柜里取出一块蛋糕来,一齐放在托盘上端了过去。
陆知行看到桌上多出来的东西,问:“您好,是送错了吗?我没点甜品。”
女店员被他瞧着,脸颊一点点发红,声音温柔无限:“这是本店新品,送您免费品尝。”
陆知行说谢谢:“送别人吧。”
他梳着小啾啾,那张脸又酷又帅,拒绝人的样子也让人心跳加速。
蛋糕是店员特意拿给他的,从自己工资里扣,怎么能随便给别人。
她说:“我看你坐了一天,还是吃一点吧。如果您不喜欢这一款,也可以到柜台换成其他口味。”
陆知行因为这句话抬起了头。
他问:“有草莓味吗?”
……
陆知行这辈子最讨厌娘不唧唧的东西。
此刻吃着这块草莓慕斯,觉得它是世上最好的美味,酸甜的味道里,满是跟晚晚的回忆。
他远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般无所谓。
电影一部接一部地放,情节并没有看进多少。他在脑海中反复设想,她看到消息会是什么反应,来还是不来。
她来了,他们之间会怎么样;她不来呢,他真的要坐飞机回去吗?
甚至,他都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凌晨三点半睁开眼睛,拉开窗帘一瞧,外面天还是黑的,残月挂在天空,不完美也有别样美感。
他很想见她。
不知道是第多少次走进她的房间,躺在她的床上想她。
时隔这么久,没有任何她的消息,她胖了瘦了?在寨子里待得好不好?
陆知行不想再这样想下去,他怕自己会疯。
他知道她的城市,也没告诉家中去了哪里,买了最早一班机票就飞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