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真的可笑。
纵使殷红袖不是喜欢尖锐审视他人的性格,心中也只能如此评价。
任言渊前面还是一副运筹帷幄的样子,后面就似稚儿露出天真情态。反差如此之大,让她一时半会儿有点回不过神,不经意间看到身边读书人说完还是肃穆的模样,没有丝毫说笑的意思。
这人是认真的。
在任言渊的心中,既然有幸读了多年圣贤书,就该如前人一般,为朝廷鞠躬尽瘁,为百姓能做些什么。就像这次,他可以将生死置之度外,可以万里奔波。
说来可笑,这样正统纯粹的儒家学生,极其稀少。
殷红袖饮下最后一口茶,开始赶人了,“我打算休息了,任大人请回。”
“呃.....。”任言渊红着脸起身,支吾道:“是我唐突了,还请殷姑娘不要见怪。那明日一早,咱们再商议如何?”
殷红袖点了点头,眼看着快要将头埋进地板的任言渊逃出房间,随后就听到隔壁传来“咚”一声,以及一声压低的痛呼。红衣女子一向古井无波的脸色总算有了一丝裂痕。
师父这趟差事,可不好办呐。
睡了不过两三个时辰,殷红袖便醒了。
习武之人,六识通达,所需睡眠远远低于常人。像殷红袖这等修为,盘坐修习真气一夜,回复精力的效果远比酣眠整夜好上不少。但她因为年少经历,很喜欢裹着被子赖在床上大梦。
估计是听了一晚的事实曲折,这一夜睡的极浅。
虽然有她可以分出一丝心神留意客栈周遭的缘故,但是这样也足够说明,昨夜任言渊所说之事,对殷红袖震动极大。
殷红袖起身,走到窗边坐下,打算吹吹风散散郁气。
天还未全亮,月朗星稀。
往常店家掌柜为镇一店风水,后院种着的普遍是榕树槐树,若寻不到经年老根移栽,也可以是好养活的桔树枣树。这家客栈倒是有意思,院中竟然种了一颗桃树,看树干粗壮,显然年岁足有十多年之久。
正值桃花盛开,树桠浅深处,似女子匀开浓淡妆。
就是此刻在树下练功的郑思淼实在煞风景,拎着一把长/枪便蒙头舞了起来。
使得还不太好看。
殷红袖瞧了几眼,还是没忍住从二楼飘下,“你的武功是由谁引入门的?”
听闻荥阳郑家正值壮年的这一辈,是出过几位宗师级高手的,任何一位单拎出去,足可做江湖上一流宗门的掌门。只可惜,郑怀仙身在西南守军,江湖人很少人有幸见过他出手,是以,三年前由鸿鹄阁品评的百位英杰榜便未将郑怀仙列入在内。
郑家在榜内排名最高的是郑家家主,郑凌霄,位列英杰榜十九位,也是郑思淼的娘亲。
郑思淼被二楼飘下的殷红袖狠狠吓了一跳,见是一路崇拜的红衣女子,顿时眉开眼笑道:“那自然是我大伯啦。”
殷红袖想了想,问道:“你大伯跟你娘,谁更厉害?”
“哈,我娘一只手能打十个我大伯!”郑思淼豪气顿生,说完忍不住摸了摸屁股,开始不由自主找补,“我大伯当然也是顶厉害的人,要不然我爷爷走前也不会将这杆傲血枪传给我大伯。”
殷红袖看向少年左手持着的长/枪,枪刃寒光内敛,枪尖凛冽非凡,倒是一柄难得一见的神兵利器。
郑家第一代家主当年便是拿着这把神兵,跟随广平高祖,平定北漠,踏平西粱,让这天下一片太平。
而如今。。。。。。
殷红袖静静地看了一会儿,“你在练一遍,让我看看。”
“好嘞!”
郑思淼精神一震,朝后连续翻了两个跟斗,落地时拿着枪的左手很稳,屏气拉开架势。
少年五官疏朗,有几片浅粉桃花瓣落在肩上,也浑不在意。数息后,便大开大合地动了起来。
殷红袖心道,模样倒是不错,就是枪法太磕碜。
郑氏乃武将传家,以内功心法“九襄地玄”为基,善使一路折冲枪法。内功沉稳,枪法却是走灵巧奇诡的路数。郑思淼虽枪法稀疏,下盘倒是坚若磐石。
殷红袖原起了指点郑思淼武学招式一二的想法,看到最后,却觉得是自己小觑了天下武学。
郑家武学已极为高深,内功与招式相辅相成,可以想见当年创下此功的郑家高祖,是多么的英雄豪杰。
忽的,停留在原地的殷红袖不知何时,穿过密不透风地枪舞,伸出一根指尖轻轻点在郑思淼左手腕。
“呀!”郑思淼冷不丁被来了一下,左手瞬间脱力,傲血枪应声落下,掉在候在一旁的殷红袖手上。少年回过神来,两只眼睛灿如星辰,兴奋道:“殷姐姐,你可比我大伯厉害多了,我还可以在大伯手上撑过十招。没想到,你只需要一招,我就败了!”
殷红袖不以为意地笑笑,未理会这样的玩笑话,只低声说了几句郑思淼刚刚真气运转凝滞的地方。她的耐心也是被山上几位师弟妹们给生生磨了出来,要知道师父从外头捡回来二师妹时,二师妹还只会喝点米糊。
教养、开蒙、引人入武学之途,全都由她来做。
往后十几年,爱捡人回家的师父,陆续带回了八位弟子。
带回两岁大的九师妹时,殷红袖逼着师父发誓,三令五申之下才没有老十这号人物。
殷红袖收敛思绪,嘱咐了一声郑思淼独自好生练习,便转头回了客栈大堂,入眼就见任言渊正沿着楼梯下了二楼。见着殷红袖出现,任言渊有些微不可察地舒了一口气,鼓起勇气道:“殷姑娘,早上好。”
殷红袖道:“早上好,昨晚睡得如何?”
这两声寒暄还不如不说,一时间两人都有些尴尬。
任言渊苦思冥想,终于找到了新话头,“殷姑娘,我们不如坐下来一起用早膳?”
殷红袖点头:“去后头将郑思淼叫回来,一起吃吧。”
“好!”
等任言渊好不容易将练功练得特别起劲的郑思淼劝下,一起踏入大堂时,却看见客栈掌柜处,站了一个白衣和尚。下一瞬,殷红袖有些凝重戒备的眼神便望了过来。
二人对视一眼,默默走到殷红袖身后站定。
殷红袖却没有放松警惕,眼前这和尚不弱。刚见和尚自进来后与掌柜交谈,伸手诵经,是不动如山的静,而内里,她能感受到和尚气机奔涌如大江东去。
和尚交了房钱,便在一张桌子上坐了下来,招呼伙计要了一份素面。
见状殷红袖三人也坐了下来,叫住往厨房走去的伙计,又各自点了一些早膳。
既来之,则安之。
殷红袖漠然扫过和尚一眼,接过任言渊斟的茶盏轻轻啜了一口。
然而客栈今日的生意出乎意料地热闹。
不多时,客栈门口又有一个身影现身。
女子五官妍丽,眼波流转间有一种有别他人的妩媚,然而女子如弱柳桃枝的身躯,竟裹在一身灰蒙蒙的法袍下。尼姑形制打扮,满头青丝却未断。
竟是个带发修行的女尼。
只见女子冷声道:“本无和尚,你居然有胆子敢回清远城,嫌敲钟念经清苦,想早点下去见你师父了么?”
一番话尖锐刻薄,法号本无的和尚神色未变,只禅唱了一声“阿弥陀佛”,就不再说话。
殷红袖神色意外,她确实没想到会在此处见到这对江湖中盛传十五年的怨偶。
如此一来,女子便是这段故事里的仙桃了。
仙桃是女子法号,女子俗家姓名已无人知晓,只知道女子姓赵,自小体弱,曾有云游高人断言活不过十五,唯有遁入空门才有一线生机。赵家虽不算传承百年的豪门世家,也是士家豪族,见女儿一日弱过一日,赵家父母心下一横,将女儿送入山间一座小庵寄养。
年年岁岁。
一转眼,仙桃长成碧玉年华,心想自己已过了十五,又等着痴长了一岁,料想当年高人所言命局已破,苦思爹娘多年,不如偷偷下山,还念劳什子佛经作甚?
这么一想,仙桃便在十六岁生辰当夜,从小庵后门悄悄走了出去。
走出不过三里路,就遇上了一位也是私自下山的小和尚。
两人命缘就此纠缠,小和尚法号本无,据说是亲身父母深夜弃养在碧桃寺山门,翌日一早被经过的方丈收为弟子。与仙桃所在的小庵不同,碧桃寺虽在临近山峰,确是天下间佛门十大圣寺之一,清规戒律自是严苛。
听惯了山下世界纷繁红尘的本无小和尚,终于在某一日起了下山见识一番的念头。
这想法与仙桃一般无二,两人都甚觉有缘。一路结伴回到仙桃族中所在,竟渐生情愫。到仙桃见到爹娘时,已与本无私定终生。
赵家爹娘原有此生不再得见女儿的打算,骤然见女儿全须全尾地回来,自是高兴万分,连叹老天开眼。
当下,力排族中非议,择定吉日,要为两人做主。
赵家爹娘又怜女儿若是嫁给无家无业的本无,生活难过,又买下一家客栈交由女婿作为家产,日后两夫妻便可稳定下来。如此忙乎了近三个月,总算到了迎娶的大喜日子。
仙桃坐在家中,又羞又喜,不到天明就让喜娘着手梳妆打扮,就等着如意郎君牵马入府。
等啊等,仙桃从天未明等到了天未暗。
从天暗又等到了第二天天明,等到了本无和尚出城回了碧桃寺,等到了碧桃寺满寺上下两百口人被一朝屠尽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