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白昼时间长,天边那颗太阳还未落下山,就到了寅时二刻——该关城门了。守城兵目送着赶集百姓出城,便等着鸣鼓关城门的哨音。
而就在这时,路的尽头来了一位和尚,行走轻缓,速度却不慢,不过眨眼的功夫,就站在了城门口。
守城兵不自觉揉了揉眼,疑惑道:“大师,可是要进城?”
眼前的白衣僧人,身材高大,面容清俊,有着一双不太相配的桃花眼,眼角的几丝细纹不添半分疲态,却更显几分意韵。
当年高祖起势,除了众多江湖游侠、世家豪族甘愿受其驱使外,佛道两家也曾下山入世,人数之多甚至成了跟随在高祖身侧的两支军伍,一军名罗汉,一军名灵官。到了如今,佛道两家俱是广平朝根基最深、底蕴最厚的国教,所以下山行走的道长女冠亦或是男僧女尼,都深受百姓敬重。
“贫僧受邀,来为主人家消忧解难,还望壮士通融。”
声音悦耳,可能是念多了佛经,听在守城兵耳朵里就更觉得出尘了,他忙笑道:“反正还未到时间,大师进城就是。”
白衣僧人双手合十道了谢,便往城中走去,渐渐没入街上如织人流,消失不见。
城门临近的一处馄饨摊,馄饨皮薄馅大,清远鸡熬煮慢炖吊出的清汤鲜美馥郁,汤中的碧绿葱花溢散着丝丝香气,有一位女子埋头吃的酣畅又专注。
然而在白衣僧人经过的瞬间,女子霍然抬头,盯着僧人消失的方向,修行不动明王经所成的坚定心志,也有一丝失守。
原来是十年未相见的故人,在此地此情此景相逢。
女子杏脸桃腮,全身上下却全被冰寒彻骨的杀意笼罩,冷笑间将馄饨囫囵吞下,“刘伯,结账!”
夜幕慢慢昏沉下来,大街上行人渐少,整座府城便愈发显得静谧。
殷红袖三人早已各自回房休息,任言渊与郑思淼合住一间,靠在二楼最东,往前紧挨着的那一间便是殷红袖所住。
这样安排倒是妥当,郑思淼右臂虽有伤,但与人对敌无碍,只需拖延一瞬,便能让殷红袖赶来驰援。
只不过,下午那件事发生得让人措手不及,三人好一会儿才找回神智。郑思淼迷迷蒙蒙地嘀咕了句,大伯不厚道这不是坑人么。任言渊便安慰道,此事不能妄断,顺其自然便是。
三人所知有限,往下推断不过是白费力气,还不如先想着养伤,如今最好的办法,就是走一步看一步了。
这家常安客栈想来近几年生意惨淡,房间内的陈设只沾得上素洁二字,只有两张扶椅一桌一床,此刻殷红袖便盘坐在床榻上闭目养神。
待隔壁房间有道呼吸渐渐平缓,殷红袖募然睁开了眼,神色平静下床倒了两杯茶,又在扶椅落座。
她在等人。
正如殷红袖所料,半柱香时间不到,门口便传来一阵敲门声:“殷姑娘,言渊还有要事相告。”
“门开着,进来便是。”
声音稍冷,推门而入的任言渊有些手足无措,也不知到底是因夜闯女子闺房羞煞,还是因为接下来要说的事而感到惭愧。总之就是任言渊红着脸站在房门出呐口无言,殷红袖神色从容将视线停留在读书人身上,也没有想说话的意思。
一时之间,气氛有些凝滞起来。
突然间,白衣读书人弯腰长拜了一礼,“殷姑娘,我此前有所隐瞒,实在万分抱歉。”
殷红袖淡然说道:“我知道,你起来罢。”
任言渊满脸错愕,道:“殷姑娘是从何时知道的?”
“我只是猜测而已,具体情况如何还需要你解答一二。”
殷红袖指了指边上的扶椅,示意任言渊坐下,“收到郑怀仙死去的消息时,距你离开军营不过两日。像你这般沉稳的性子,没有想过回头确认消息真假么?加上有郑思淼这个亲侄在,我这几日观其性子,不像是一个按捺得住的人,便从未吵着回去军营么?我看未必,只怕你也是用其他说辞来隐瞒下真相吧。你如此行事,倒像是知道郑怀仙凶多吉少。”
此番推理再合情合理没有。
任言渊恍然大悟,由衷叹道:“殷姑娘实在冰雪聪明,一切都瞒不过你。”
今夜他本就为坦白而来,此刻便再无顾忌,将所有原委一并说了清楚。
事实是,任言渊孤身前往军营时,便知道此行极有可能一去不回。
时间倒回一个月前,从任言渊意外在县衙外救下的一位男子说起。
广平朝国力强盛,周边诸国百年来从不敢大举进犯。在□□广开贸易后,曾言道,自古皆贵中华,南蛮夷狄,朕独爱之如一,对外族游历国土的限制极其宽泛。
男子样貌不似中原人氏,晕倒在县衙大门前,曾竭尽全力往鸣冤鼓敲了一击。
既鸣了冤,就有情可陈。
出于探究的目的,任言渊将人抬了回去,又请了官家大夫过来医治。谁料郎中查看后便直言男子奇毒已深入骨髓,药石无救。果不其然,男子醒来后咳血不止,连想完整说句话都无能为力。
在男子清醒的最后一刻钟,他抬起不停颤抖的手指,蘸着咳出的污血在床边写满了数行血书:
还请大人代为告知郑怀仙将军,伍某万幸没有辜负将军所托。
任言渊还记得男子望向他时的目光,复杂难明,有解脱心喜,有一腔孤勇,唯独没有对死亡的恐惧。映衬着床边的血书,只觉得震撼莫名。
在他鬼使神差般应下后,男子似放下心中巨石,含笑而逝。
人之将死,其言也真。
男子死前曾留下与郑怀仙传递信息的方式,任言渊便决定试一试。没想到在消息传出的第二天,郑怀仙居然在深夜悄悄来见了一面。
“见到郑将军之后,我才知男子一副南疆人的五官模样,却是这次活下来的最后一位郑家家将。一年前,郑将军察觉边境频繁异动,猜测南疆皇族生了起事的异心。便命郑家几位家将暗中前去打探消息,几经波折,冒着身份暴露的危险总算有些收获,之后一路逃回蜀州,到渠县时已油尽灯枯,无力再逃。”
烛光摇曳,殷红袖沉默无语,静静听着身边任言渊的诉说,想来当时情况男子也是孤注一掷,想抓住所有机会将信息传出,早已无力确认救命的朝廷官员是否可信。真要说的话,上天垂怜罢了。
“那后来呢?”
事情远没有那么简单。
那一夜,郑怀仙站在家将尸首身前,眉峰间满是痛悔,对任言渊叹道,全怪自己察觉的太晚,不仅仅是未察觉南疆人的浪子野心,也未发现朝廷之中竟有人借边贸往来,暗中襄助!
任言渊闻言神色大变,忙追问详情。
郑怀仙却说,事已至此,只能尽力补救,无奈此番年前回京,已被人下手种下蛊毒,最晚不过半月就将毒发。
说到这里,任言渊难得神思恍惚,“那夜郑将军与我商议,定下两事。其一,需有人将收集到的证据传给远在京城的二妹,他对二妹极为敬重,身为郑家家主又心思缜密,接下来的事交给她来办,他死而无憾。暗探既然在南疆暴露,郑家留下的暗线明显已被他人知晓。郑将军原想将此事托付给思淼,我便提议,不如交给我。”
这是何意?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也敢插手么?
“第二件事便是,郑将军的死了。”
任言渊幽幽道:“据郑将军说己身毒蛊名叫九阴,初期只会让人觉得体寒,以九日为一期,九阴九期,一日冷过一日。经九九八十一日,毒蛊发作之日,中蛊者血冷如冰,五脏六腑全都化作血沫。”
“九阴蛊自三百年前从南疆冰夷族现世,从未有人能将它破解。”
殷红袖垂下眼帘,如此说来,郑怀仙确实没有生路可走。
任言渊顿了顿,又继续说道:“此番郑将军领兵回边境,倘若他中途出了意外。这五万新军就会面临群龙无首的局面,朝廷自然会派人接管。在这样的情况下,距离蜀州最近的武将,就是异姓藩王魏天和了。”
殷红袖黛眉紧皱,按那位报信男子所说,南疆皇族有起事之心,这五万新军将来可有大用。
“所以我们想出一个法子,郑将军假装旧疾复发,提前几天便暗中传令绝对可信的西南守军二将前来接应。我作为郑将军死前见过的最后一人,便可引诱幕后之人对我下手,同时借由暴露的暗线放出消息,郑怀仙托付给我一封极隐秘的书信。”
这计可谓一石二鸟,一来能确保五万新军能顺利到达西南,二来可让任言渊这只饵,钓出幕后之人多步暗棋。
能朝武功不弱的郑将军下手,这人必定是他亲近之人,会在哪里潜藏?
幕后之人又深知郑将军必死无疑,只待郑怀仙死去的消息传到上京,就可在朝中运筹盘算,别说五万新军,就是西南兵权都能做梦肖想一二了。得知郑怀仙只是旧疾复发,任言渊不信这人能稳坐垂堂,更不信他会对郑怀仙死前托付的书信无动于衷!
殷红袖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那些证据又如何传回上京?”
任言渊答道:“郑将军已将证据藏在思淼身上,待我们回到上京,郑家家主自有法子得知。暗线发出的消息只是幌子,就算我途中被捉走,从我身上也探查不出任何东西。”
这回轮到殷红袖对任言渊此人敬服至极了,她虽聪敏,但大部分时间懒得动脑,是因为没有人能从她手中占到便宜。光听今晚,这其中的弯弯绕绕、虚虚实实就有点让人头大。
任言渊说完,小心瞄了瞄红衣女子,像生怕殷红袖生气,补充道:“至于令师的事情,我只是在出发前听郑将军曾说找了一位帮手,此行回京便是有惊无险。”
此刻真相大白,殷红袖倒生不起什么被人蒙骗的气,两人相遇不过萍水相逢,单凭一支坠云令,还不够让人全盘托出,任言渊隐瞒行事,她可以理解。
“你不怕吗?”
殷红袖说得极为认真,眼前这位读书人胆色凛然,让她觉得像是重新认识了一遍。
“我任言渊读书二十载,自读书之初,就读过这句话,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
任言渊说得也极为认真,温和又坚定的声音就散在客栈房间中,“我有一身正气,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