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公……”
孙明丽带着戏腔,嗓子里哼出一声尖细婉转的吟唱:“今日可曾勤勉上进?”
王清越伸长的舌头僵硬地颤了颤,慢慢收了回去,嘴里发出一声古怪的,“是。”
“那相公……”
孙明丽的声音在南玉皮肤上划出一层细细的鸡皮疙瘩,她带着闽南味的缠绵唱腔继续问道:“可曾胡乱花费?”
王青越大着舌头回:“不曾。”
孙明丽转动木架,王青越的胳膊便高高吊起,随着吊线缓缓移动。
“相公可曾抽烟?”
“相公可曾偷懒?”
“相公可曾与组长攀谈奉承?”
“相公今日可有进项?”
孙明丽边舞边问,王青越像个木偶似的边跳边答,南玉看得如坠冰窟,身上的鸡皮疙瘩一层接一层地出。
“相公明日还需勤勉,在外兢兢业业,归家勤劳体贴,莫抽烟莫饮酒,擦地洗衣烧菜,辅导儿子功课……”
王青越的头被吊线牵着,僵硬地连连点着:“谨遵夫人教诲。”
孙明丽唱跳结束,满意的卸下木架上的傀线,转身向外面走来,看样子是想去隔壁房间给岩岩再唱一曲。
钟灵焰伸手推了一把房门,孙明丽吓得一声尖叫,随着缓缓打开的卧室房门,她看清了站在门前的两个人。
“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她连忙掏出手机,“你们要干什么?我要报警了。”
她只觉手腕一麻,手机不知怎么的就掉在了地上。
南玉忍着心头的恐惧,迈步走进房间里。
“嫂子……你这是在做什么?”
她看了眼昏睡在床上的王青越,看到他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样子,心头忍不住一阵难过。
孙明丽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硬着头皮说道:“我能做什么,和老王一起睡觉呗,反倒是你们两个,大半夜闯到我家做什么,我不管你和老王关系有多好,你们这种行为是私闯民宅,你们犯法的知不知道?”
南玉没有辩解什么,她指了指孙明丽藏在身后的十字木架,“你手上那个东西给我看看可以吗?”
孙明丽故作镇静的冷笑一声:“凭什么给你看,你们现在立刻从我家里出去。”
“悬丝傀儡。”
钟灵焰在南玉身后突然开了口,“想不到这门手艺现在还有传人。”
孙明丽闻言脸色登时变了,她目光惊疑地打量钟灵焰几眼,冷笑着说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不明白是吧?”
钟灵焰不紧不慢地走到南玉身边,“不明白我讲给你听。”
“悬丝傀儡是起自泉府一地的诡谲手艺,中了这个诡术的人会在不知不觉间变成施术人的傀儡,一切行为都听从施术人的要求,活成施术人要求的样子,我说得对不对?”
孙明丽脸色更难看了,背上冷汗浸湿了一大片,她生硬的回道:“我怎么知道对不对。”
钟灵焰继续说道:“这门手艺之所以流传不起来,是因为它伤人伤己,你付出了什么代价?是五年阳寿,还是十年?”
孙明丽有些微微发抖,苍白的脸上撑出一丝勉力为之的轻蔑笑容,“没有的事,想不到你小小年纪还挺会瞎掰扯,我今晚不跟你们计较,你们现在立刻离开我家,我就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钟灵焰慢慢走到床边,伸手牵了牵王青越手腕上的细线,孙明丽忽的回过头来,脸上的表情就像见了鬼。
“你能看到?”
她忍不住叫道。
钟灵焰笑了笑,回头看了眼南玉:“我能看到,她也能看到。”
孙明丽震惊地看向南玉:“为……为什么?”
南玉:“我们有阴阳眼,能看到平常人看不到的东西,昨天聚会的时候我看到王青越身上的线,这才借口给岩岩过生日来你们家查看情况的,所以你还是跟我们说实话吧……岩岩身上的傀线我也看到了,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孙明丽冷笑一声,知道再否认也无济于事了,索性把一直藏在身后的十字木架扔在了地上。
“为什么?你以为我想吗?你以为我愿意舍掉十年阳寿吗?”
南玉不解的问:“你不想的话为什么要这么做,把老公和儿子摆布成这样,你天天和两个傀儡生活在一起,难道不害怕吗?”
孙明丽一屁股坐在床上,突然间泪如雨下。
“我也不想啊,可如果跟从前的日子比,我还是会选择把他们变成这样,南玉你还没结婚,你没有尝过我从前过的那些日子,你没有权利谴责我,你没有。”
南玉慢慢走到床前,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我是没有权利谴责你,我也不知道从前的日子让你受了什么苦,可是听说这种被悬丝傀儡操控的人没有灵魂没有自我,你真的愿意让你的老公和儿子变成那样吗?即使不为他们想,只为你自己想,你愿意守着两个没有灵魂没有思想的傀儡过完后半生吗?”
孙明丽垂着头一言不发,南玉便安静等着她说话,看着她苍白的脸上表情时而荒凉时而愤恨,时而纠结时而悲痛,最后化作一抹难以言尽的绝望。
“我愿意。”
那抹绝望散去后,孙明丽语气坚决地说道。
南玉一时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孙明丽转过头看着南玉,似乎很理解她此刻的茫然,她不屑的笑了笑,抬手摸了摸南玉柔顺漂亮的长发,像个长辈一样,可她们两个其实年龄相仿,生活的处境不同却让她们看起来像两代人。
“你知道吗?如果老天再给我一次机会,我肯定不会结婚,更不会生孩子。”
孙明丽轻轻叹了口气,羡慕地看着南玉少女似的干净白皙的脸,还有那双没有被怨怼染上岁月痕迹的眸子。
南玉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干巴巴的问:“王青越对你不好吗?”
孙明丽摇摇头,“他挺好,是个好人,但也仅此而已。他没有钱,长得难看,又不算体贴,在外面从来不知道上进,工作这么多年了,当年和他一起入职的现在多半都是公司的中层了,有些还混上了高层,可他依然是个最底层的业务员,这么多年收入就没怎么涨过。你说他不知道上进不屑搞人际关系吧,他却爱喝酒爱热闹,常常喝到烂醉回家,就那么醉醺醺地往沙发上一挺,臭袜子脱下来往茶几上一扔……我有时候都害怕自己一刀捅了他,反正就是个酒囊饭袋,活着死了能有什么区别。”
南玉听得眼皮直跳,连忙打断她:“别说气话,你只是对他失望了,不至于这么恨他吧。”
孙明丽冷哼一声,“我就是恨他,我这辈子都耽误在他身上了,我凭什么不恨他。”
南玉:“可岩岩呢,岩岩又有什么错?”
孙明丽:“他没错,错在我不该生他,你们没养过孩子的人根本体会不到当妈的心情,你就看着那么可爱的一个小东西一点点长大,恨不得把全世界最好的东西都给他,可他越长越大,再也不像小时候那么听话。有些事你明明知道是错的,明明知道是弯路,你教他不要那样做,他偏偏那样做,你想让他少走些弯路,他偏偏就是要走。你告诉他时间宝贵,现在的分分秒秒都决定了他以后会过什么样的人生,可他就是不听。你让他多看书,他偷偷玩游戏,你让他上课认真听讲,他偏偏上课走神,你让他高效率写完作业再玩,一个小时的作业他偏要磨叽三个小时,你让他注意坐姿,说一万遍他还是弯腰驼背,你让他考试认真审题认真检查,拿回家的卷子粗心的错误一箩筐,你让他练一门乐器,他偷奸耍滑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你对他一切善意的安排和要求他都不肯听,你就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走你的老路,迷迷糊糊过完最宝贵的年华,有一天突然醒悟了知道该努力了,可人生哪还有机会让你再来一次?到那时不是他选择什么样的日子,而是有什么样的日子他就只能过什么样的日子,就像他爸,就像我。”
南玉:“……所以你就把他变成了傀儡?”
孙明丽:“这样有什么不好?我的安排对他是最好的,你看他现在多好。”
南玉:“可他还是你的岩岩吗?他冲着你叫妈妈的时候,只是一具空洞的躯壳在管你叫妈妈,他只是个跟岩岩一模一样的人偶,你的岩岩不知道被你弄到哪去了,你真的能把那个人偶当儿子吗?”
孙明丽朝南玉吼道:“有什么不能,人这一辈子不就像大梦一场吗?我让自己做个美梦怎了了?你看我现在过的多好,老王虽然还是照样没本事,可他听话啊,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工资全交家务全包,儿子是个学霸,那些老师家长们不知道有多羡慕我,他往后还会有个灿烂的前程,过上我和王老这辈子想都不敢想的好日子,这样有什么不好?”
南玉:“……可是。”
孙明丽:“可是什么?人偶又怎么样,他们不爱我又怎么样,你以为他们原本就爱我吗?”
南玉说服不了孙明丽,抬起头无奈地看向钟灵焰。
钟灵焰淡淡开了口:“我比较好奇这门手艺你是从哪学来的。”
孙明丽知道没必要再瞒他们什么,直接回答道:“跟我二姨学的,她有个小戏班子,现在还演木偶戏,也赚不了什么钱,我从前不知道她私下还有这么个手艺,去年过年我带着儿子回老家时才知道的。”
她诡秘一笑,“你们没办法的,我二姨‘较好’的孩子太多了,你们有什么资格插手别人家的私事?”
南玉还想再说什么,钟灵焰却直截了当的说:“确实不该管,可因果循环,你最终也占不了什么便宜的。”
孙明丽无所谓的笑了笑:“我都活成那样了,还有什么好怕的,再坏还能坏到哪去?”
南玉原本以为这一趟是来解决问题的,直到他被钟灵焰不由分说带走之后才意识到这件事他们只能管到这儿了。
南玉不甘心也不理解,两个人走在凌晨三点空无一人的街头,南玉心情很糟糕的问:“就这样了吗?眼睁睁看着王青越和岩岩继续活成个人偶?我们知道一切却不去救他们,什么也不做?”
钟灵焰抄着兜走在南玉身边,看着两人在路灯下并肩而行的影子,长了又短,短了又长。
“不是不做,是不能做,这就是为什么悬丝傀儡术只能在夫妻血亲之间才能施展。傀线你我虽能看到,却看不到他们一家人之间的血肉联系,孙明丽如果不是心甘情愿,傀线就解不开,这就像心结,别人只能开口劝却不能动手解,想要解开还是需要她自己先看开。”
南玉不甘心的问:“真的只能这样了吗?”
钟灵焰点点头,“嗯,只能这样了。”
夜深的凉风刮过路面,南玉不知道是心理作用还是衣服穿得少,突然打了个结结实实的寒颤。
她抱着肩轻轻搓了搓冻得有些发僵的胳膊。
钟灵焰眼角余光落在南玉身上……
过了一会儿,旁便递来一件外套。
南玉惊讶的看向钟灵焰,她接过外套披在身上,忍不住声音发涩地跟他开了个玩笑,“你这样不太好啊,对拒绝过的人不该再有一丁点体贴的。”
钟灵焰没理南玉,手抄回裤兜里,有一搭没一搭看着路灯下长短变幻的影子。
玩笑话说出口,南玉又忽然觉得没什么好说的,她又转回了原来的话题,“你刚才说因果循环,她占不到什么便宜是什么意思?”
钟灵焰:“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她自己刚才也说了,人生本来就是大梦一场,她只是想做个美梦而已,梦是会醒的,总有些事是她无法操控的。”
南玉轻轻叹了口气:“我刚才突然想到杨桐了。”
钟灵焰表情有点茫然。
南玉解释道:“就是那个不开心的妈妈,怨念成了镜魔的那个。”
钟灵焰这才想起南玉说的人是谁,“为什么会想起她?”
南玉:“大概是因为她们都一样的不开心吧,结婚生子,似乎是件十分冒险的事。”
钟灵焰沉默看向南玉,目光有些一言难尽。
南玉读不懂他的目光,笑了笑继续说道:“也有幸福的,有苦中作乐的,还有身在福中不知福的……”
钟灵焰默默地想:“还有成了亲不知道的……”
南玉似是自言自语地轻轻说道:“可我还是觉得过得好不好不能全赖命吧,也不能全赖身边的人,总有自己能争取的空间,能些许改变的境遇吧。”
她理解孙明丽的心情,却不认同她的怨怼,也不接受她那句,“我这辈子都耽误在他身上了……”
一辈子多珍贵,分分秒秒都贵重。
耽误两个字怎么能承受得起它的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