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玉以为自己上次在路灯下劝三个鬼魂不要破坏公物已经是平生所能遭遇的最诡异的事了。
可当时的情景跟此刻几十个血泪滂的鬼魂争先恐后的朝她嚎“救命”比,还真是小巫见大巫了。
人的身体是个高度精密化的东西,过于优秀的神经系统会在极度恐惧下自作主张的采取某些自我保护措施。
比如掐断人的感官或意识。
南玉于是很没面子的眼前一黑,腿一软,顺着祖师爷笔直的大长腿倒了下去。
眼前天旋地转,她却并没有完全失去意识,只觉得摔倒前被人扶了一把,继而是七嘴八舌的惊呼。
“晕了晕了。”
“不会是心脏骤停吧。”
“做人工呼吸。”
“你闪开我来。”
“屋里有除颤仪,快去拿。”
南玉渐行渐远的意识被人工呼吸四个字强行扯了回来。
她猛的睁开眼,被一张跃跃欲试的鬼脸给吓精神了,连忙挣扎着想要往后躲。
一双手把她从地上拎了起来,南玉头晕目眩中一头扎进了钟灵焰怀里。
少年的胸膛,意外的强壮有力。
钟灵焰只觉女人跟个猫似的软绵绵趴在了自己胸口,登时便有些不知所措。
他不动声色的向后退了一步,伸手把她软绵绵的身子扶正了,嘴上忍不住落井下石的调侃:“尽兴没?下次还来不来?”
南玉身残志坚的抬脚踩了一下钟灵焰刚刚网购的篮球鞋,在白净的鞋面上留下一个有气无力的脚印。
钟灵焰轻嘶一声,忍不住嗤笑:“你怎么就会窝里横?”
话一出口两人都觉得有点怪怪的,南玉率先红了老脸,肩膀从钟灵焰手里挣脱了出来。
钟灵焰连忙轻咳一声转移了话题,抬头扫了眼脚底下一张张丑得别出心裁的面孔,淡淡问李义民:“怎么回事?”
李义民好像认回了亲爹的被拐儿童,恨不得和南玉一起挤进祖师爷怀里,被祖师爷无情的闪身躲开了。
李义民肉眼不可见的红了红脸,然后鼻涕一把眼泪一把的向两个人讲述了他最近的悲惨遭遇。
“我那天在古玩城逛了一天,出来的时候忽然就觉得腿脚不听使唤了,一路狂奔到了这个地方,到了才知道是被拘来的,后来又有几个乡亲和我情况差不多,都是从附近给拘到这里来的。”
“有几个鬼管事给我们培训,给我们分配鬼屋里的角色,还教我们游客突发心脑血管疾病后的急救知识,然后就让我们上岗了,一天二十四个小时连轴转,周末节假日也不给我们放假,累死累活的一天下来连个纸都不给我们烧。”
举着小刀推销阑尾炎手术的白大褂不知道什么时候混进来了,推了推脏兮兮的小眼镜,义愤填膺的振臂一呼:“鬼就没有获得劳动报酬的权利了吗?没有权利休息了吗?万恶的资本主义都不带这么剥削劳动力剩余价值的。”
周围几个农民伯伯打扮的鬼魂显然没听懂这句话什么意思,但也不妨碍他们五花八门的哭诉。
南玉听得一头黑线,忍不住小心翼翼的问:“你们不能跑吗?”
不问不要紧,一问群鬼激愤,李义民红着眼珠子干嚎一声,“跑不出去啊,我们腿都被拴住了。”
他说着抓起自己裤腿,露出脚腕上一圈淡金色的符咒,哭兮兮的说:“两条腿都不听使唤了。”
眼镜男激动的插话:“不光行动没有自由,我们还要按照他们的意思演好角色,稍一懈怠就会被罚关小白屋。”
南玉:“小白屋?”
眼镜男下意识的瑟缩了一下,似乎回忆起什么痛苦不堪的遭遇:“就是把我们关进玻璃房里,在正午的阳光下暴晒。”
南玉同情的看着眼镜男。
他手微微痉挛着,使劲往上推了推眼镜,义愤填膺的说:“我们虽然不像吸血鬼那样见光就死,可还是惧怕正午的阳光,晒半个小时就能要了半条鬼命,那些剥削者,罪恶的幕后黑手,他们赚的每一分钱都是我们的血泪啊。”
南玉觉得自己活这么久,今天才算见过大千世界了。
钟灵焰淡声问道:“知道是谁把你们拘来的吗?”
群鬼齐齐摇头。
钟灵焰转头看向太平间脏兮兮的窗户,然后竟自穿过一室鬼哭狼嚎走到窗前,扶着窗台身手敏捷的翻了出去。
南玉吓得心脏差点从嗓子眼里跳出来,这可是商场顶楼啊,跳下去不得摔死啊。
她连忙跑到窗前探身出去,却见钟灵焰已经跃上旁边几米开外的一块小阳台,十分敏捷的纵身一跃又攀上了一旁的排水管。
南玉心脏提到了嗓子眼里,看钟灵焰抓稳了排水管道才朝他喊道:“小心啊。”
钟灵焰朝她漫不经心地摆摆手,吓得南玉再也不敢吭声打扰他。
就见钟灵焰几个纵身,转眼间已经翻身上了顶楼,整套动作跟跑酷一样行云流水,南玉终于松下心来,紧接着发现自己血都热了。
她终于有点明白为什么有人会热衷观看极限运动,因为光是看一看就感觉身体里的肾上腺素爆表了,何况飞檐走壁的这位腿还这么长。
钟灵焰从窗户跳进太平间时,手里拿着一张黄符纸,南玉凑近一看上面张写满鬼画符,里面画的东西南玉一个都看不懂。
南玉:“这上面画的是什么?”
钟灵焰看着手里的符纸淡淡说道:“是个拘鬼令,刚才走进这栋大楼时我就察觉到有些不对劲,这东西放在顶楼,方圆几里内的孤魂野鬼都能被拘来。”
他撕掉符纸,对满屋子的鬼说:“跟我们走吧,出去以后该去哪去哪,别吓到路人。”
众鬼纷纷感激的连连点头。
钟灵焰掌心腾起一团黑气,突然四散开来,在满屋鬼魂身上缠绕而过,只听小眼镜激动的嗷呜了一嗓子:“freedom!”
钟灵焰茫然的看了小眼镜一眼。
又听他四周的鬼魂渐次激动的叫了起来:“解开了解开了……我腿上的镣铐没有了……显形咒也解了,没人能看到我们了……”
解放的众鬼乌泱泱的跟着南玉和钟灵焰朝鬼屋出口的方向走去,眼看前面出口的亮光越来越近,走廊尽头一扇小门嘎吱嘎吱的慢慢打开,从里面踱步而出一个年过花甲的老头。
“两位请留步。”
老头不紧不慢的朝他们走来,身上的丝质绸衫随着他身体的动作微微摆动,很有点武林高手的味道。
钟灵焰和南玉停下脚步,看着老头一步步走到他们跟前。
“二位确定要管这闲事吗?”
老头在他们面前站定,眼神里带着几分倨傲,慢慢开口问道。
南玉有点怂,可转头看到身后李义民可怜巴巴的样子,只好硬着头皮装傻:“抱歉,您说什么闲事啊?”
老头阴沉的笑了笑,指了指南玉身后;“蓟平这地界上能明目张胆做起这门生意的,你们觉得自己能惹得动吗?年轻人做事还是要三思而行啊,不然你们先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再来?”
南玉假装茫然的回头看了眼身后,转过头继续装傻:“什么啊?没看到啊?我们就是买票进来玩的游客,您让我们掂量什么啊?”
话虽说得云淡风轻,南玉心里却愈发害起来,表面还得硬撑着装淡定,手心不知不觉冒出了一层冷汗。
一旁的钟灵焰却双手抄兜站姿懒散,一点大敌当前该有的精神气都没。
南玉心里不安的想:“完了,会不会打不过人家啊……”
老头不再说话,慢慢从袖子里掏出一叠纸钱点着,火光明灭间,老头嘴里念念叨叨不知嘟囔了些什么。
南玉突然感觉到一股阴风不知从哪刮来,将四周空气陡然降到了冰点,南玉狠狠打了个哆嗦,看到走廊里的灯光突然一阵剧烈的忽明忽暗。
阴风刮过,老头身边突然出现一个撑着花阳伞的小女孩,伞沿儿压得很低,南玉看不到她的脸,只能看到她鲜艳的黄裙子和一双精致的小红皮鞋。
南玉察觉到身后的鬼魂们全都吓得跪倒在地,南玉听到他们颤声说道:“无常……无常大人……”
老头身上阴骘的气场秒变孙子似的恭顺,弯腰向撑花伞的小女孩行了个古装电视剧里才能看到的大礼。
花伞微微朝老头那边倾了倾,似是回礼。
老头恭恭敬敬的对花伞下的小女孩寒暄道:“大人今日怎么亲自来了?”
静了片刻,花伞下才传来一道腔调诡异的男声。
饶是刚才阴风穿廊而过也没有这道声音给南玉带来的刺激大,她只觉得好像有把锉子贴着她的皮肤狠狠刮过,刮下一地带血的鸡皮疙瘩。
“许久不见,今日相逢……甚喜。”
老头一张干瘪的脸上陡然涌上受宠若惊的神色,笑得满脸褶子酷似一朵盛开的菊花。
他连忙点头哈腰的回敬道:“正是正是……小人心中也是甚喜。”
他寒暄半晌,花伞下的小女孩却再也没有声响。
老头只好搓着手小心翼翼的说道;“今日劳烦大人百忙之中拨冗前来,是因小人这里遇到两个不懂规矩的小孩儿,还请大人略略管教一二,使他二人也知些阴阳路上的规矩,免得以后怎么死的也不知道。”
花伞下的小女孩又是一阵诡异的沉默,南玉看到老头那双枯树似的手都快被他本人搓掉一层皮了。
时间诡异的一分一秒过去,南玉手心的冷汗出了没,没了又出。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也没多久,只听花伞下的小女孩才再次开了口。
“阴阳路上的规矩,您还是自己先知道些好,免得以后怎么死的也不知道。”
南玉看到小花伞朝钟灵焰和她这边略略斜了斜,像是无声的跟他俩打了个招呼。
紧接着脚底旋起一阵冰凉彻骨的阴风。
小女孩催人尿下的诡异声线仍在南玉耳边刮荡,花伞连同小女孩却已经随着卷地而起的阴风悄然无踪,剩下一个惊骇无措的老头戳在原地,全身不受控制的瑟瑟发抖。
南玉怔怔的问钟灵焰:“你认识她?”
钟灵焰摇摇头:“不认识。”
南玉对刚才发生了什么是一头雾水,但是不管发生了什么,也不管那个被老头称做大人的小女孩究竟是何方神圣,反正眼下的情形似乎是对己方有利,老头似乎奈何不了他们了。
南玉和颜悦色得对老头说:“那我们告辞了。”
说完便扯着钟灵焰的袖子,恨不得一路小跑着冲向了出口。
身后渐渐传来群鬼们喜极而泣的呜咽声,给人满为患的商场带来一阵别样的清凉……
作者有话要说: 我以为自己会写撕逼,结果还是撕不起来,算了顺其自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