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了。
破庙里四处都在漏水,江无常忙前忙后把床铺移到干燥地儿,以免被雨淋湿。
支棱起破败的庙门,他一怔。
朦胧的雨雾中,出现一个黑点,越来越近,速度快得很。
是来躲雨的行人吗?
他思虑顷刻,没把庙门关上,“蹬蹬”跑到佛像后蜷缩起身子,隐藏身形。
林九的叮嘱他没忘。
人约莫是进来了,用力剁两下地便没了声音。
走了?
江无常转身,扒着佛像的脚想看看情况。就在这时候,一张无神的脸突然出现在他肩头,脸色铁青,双目洞黑,像鬼一样。
雪白的唇没有张开,声音却幽幽地从中传出:“少主。”
*
林九扯扯衣角,把怀里热乎的包子护好,踢踢踏踏踩着雨点儿回家。
快出城的时候路过一个茶馆,里头说书先生一身青衣,“啪”的敲响手中响木,摇头晃脑道:“话说上回讲到那神君在最后一战中身亡,神君的妻子啼哭整整三日。”
“天地同悲,百兽齐哀,然上天有好生之德,只对神女讲有一法子可救她那夫君。神女听后,毅然决然抱着神君的牌位自天坠下,此后不知所踪...”
林九津津有味地听了一会儿,蓦然想起江无常还在等她,摇摇头重新踏入雨幕。
等过几个月钱再攒上一点,就可以带着阿三一起来听故事了。
勾起唇角,她兴奋地往庙跑。
可就在离破庙还有几步的时候,林九心里头升起几抹不安来。原先一直开着的庙门被紧紧闭上,从缝隙里很难窥见里面的光景。
是因为下雨所以三儿把门关上了吗?
林九抿唇,把包子往怀里送了送,犹豫半晌推开门。
张牙舞爪的黑气顿时扑面而来。佛像前,江无常被压趴在地上,一个面无表情的人跪在他身上,听见声音转头看向庙门。
“你做什么?!三儿...”话还没说完,狰狞的灵力一把将林九弹飞出去,狠狠撞上外头的地面。
一瞬间,五脏六腑像被碾压过一般,剧烈的疼痛充斥整个大脑。
林九滚了几圈,眼冒金星。
“不许伤她!”江无常发狠瞪着对方,嘶哑道。
跪坐在他身上的人不理解地歪歪头,随后了然:“是因为她所以您才不愿回去吗?”
“没了这个人您就愿意接受君上的衣钵了吧。”
话音刚落,他肯定的点头,伸手对准外头挣扎起身的林九。
瞳孔紧缩,力气猛地涌上身体,江无常骤然发力挣脱对方的束缚向林九跑去。
呼哧呼哧...
他听见自己喘息的声音,那么响。
近了,马上就要到了!九姐,阿九,不能死!
他伸出瘦小的胳膊,想要拽住对方。
咫尺的距离,却恍若天涯一般遥远。明明就快碰到了,意识忽然陷入黑暗。
眼前最后一幕,是阿九茫然的脸。
血,漫天遍野地洒遍整个庙宇。
一滴滴,一点点,哗啦啦地落下。
林九呆呆地站着,手脚冰凉。
后面的人从黑暗中走出,原先面无表情的脸上挂着扭曲的笑:“嗯,果然还是让您丧失行动能力比较好呢,这样就不需要麻烦地过问您的意愿了。”
江无常倒在地上,暗红色的血从他的身体里汩汩涌出。
那人竟在一瞬间转换了攻击对象?!
僵硬的身体终于动了起来,林九连滚带爬到江无常身边,颤抖地扶起他的身体,把手放在他的伤口上。
捂住,要捂住。
不能流了,再流下去三儿会死的...
小小的手掌放在他的身体上,不一会儿就被血染红了。
那人慢悠悠踱步走近他们身边,再次启唇道:“啊啊,你看着也真是让人心烦。”
“死了算了...”
抬起手,正待一掌劈下去结果林九的性命,那人忽的眉心一跳,看向破庙外。
有人来了。
他一把拎起江无常的手,脚下挪动,准备离开。
不料遭到了阻碍。
林九死死拽着江无常,其实她已经说不出话,也看不清任何东西。咽下因五脏六腑受伤而涌上喉头的血,只用生平最狠的眼神盯着前方。
即使手上没力气,可林九知道,她不能放手,绝对不能!
那人无澜的眼神瞥了她一眼,手一挥就让她倒在地上。
雨越下越大,一点点蔓延上台阶,攀爬上林九的衣角。最后她看见的,是被雨水泡烂的包子,是裂成碎片的木雕娃娃,还有一片白得耀眼的衣衫。
*
江无常醒的时候,已经在魔宫了。
暗无天日的宫殿内,一众长老跪在他面前。可他知道,里面没有一个人想要他活。
“鬼令!”
他恶狠狠地瞪把他带回来的人:“阿九呢!”
江无常害怕听到某个消息,怕得他只能装作不怕的样子。
鬼令皮笑肉不笑:“您放心,她没死。”
“只不过若您还不听话,那就不一定了...”
听到这个消息,他心下顿松一口气。
魔宫大长老上前一步,瞎了的一只眼浑浊地盯着江无常:“少主,蛊池已经备好,烦请移步。”
他身体一僵,脸色苍白:“我不去你们是不是就要对阿九下手了...”
魔宫大长老一笑。
江无常脱口而出:“我去!”
娘亲已经被他害死了,阿九绝对不能再受他牵累!
幽深的长廊暗影绰绰,一步步靠近蛊池口的时候,江无常抱紧胳膊,告诉自己,不怕、不怕...
站在风口上,俯视下方密密麻麻的黑色甲虫时,他嘴唇哆嗦,告诉自己,不怕、不怕...
被扔下去,他闭紧眼睛,告诉自己,不怕、不怕...
直到甲虫钻进衣服里,脚在身体各个地方爬动;直到漆黑恶心的毒液注射进体内,带来剧痛和瘙痒;直到面前唯一的光明被虫子淹没;直到它们爬进嘴里、眼里、脑里...
江无常呜呜哽咽,他怕...
可惜在这个幽深的蛊池里,再也传不出一点声音。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时辰
又像是一天、两天,一年...
久得他再也没有任何嗅觉、视觉、触觉,浑身麻木。
守在蛊池口的几个魔侍笑道:“那小鬼不会死了吧,好像察觉不出他的气息了。”
“怎么可能,好歹是前任魔君的私生子。”
“谁让他继承了魔君的血脉呢,如果没有魔君的血脉也不用遭受这种苦。”一个魔侍唏嘘道。
“你哪来那么多同情心,”另一个魔侍鄙夷他:“人家将来可是要继承魔君,哪需要你同情!”
先前那魔侍顿时噤声。
他们的声音不小,沿着风口飘飘忽忽传下来。
江无常僵硬的眸子略微滚动,他想起为了保护他而逝去的娘亲,想起被破坏的安稳生活,也想起上元节那天林九的笑。
挪动手,穿过层层虫海,他摸上胸口。那里,还藏着林九送他的木雕娃娃。
被虫海腐蚀,原先灵动的女娃娃的面容已经看不清了,可这时候在江无常眼里却是那样清晰。
他想,他还没让九姐过上好日子,也还没给九姐庆祝过生辰。
不能死,要活下去。活下去,再见阿九一面!
...
出蛊池那天,所有的长老激动地跪在地上,这次他们是发自内心地对江无常尊敬。
“少主”
“少主”
“少主”
一步步走过,见到他的每个人都恭敬低头。
然后,他看见了。
光滑的镜面里映出来的那个怪物。
难以置信地抚上自己的面容,江无常厉声尖叫,整个大殿霎时震动起来。
那是他?
那不是他!
那怎么可能会是他?!
厚厚的绷带开始缠上身体每个角落,他就像黑夜里的一条蛆,蠕动着、渴望着,却怎么也不敢打破自己的壳,只能兀自肖想那个人。
不知道过了多少年,多少年...
他搜集她的所有消息,在每一个夜晚悄悄见她,为她在魔宫种满了杏花海。
一直龟缩着,直到那天,昆仑剑宗九祖身亡传遍整个修真界,包括魔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