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是想也不想的,沈枝枝就要跳下去。
冬茸眼疾手快地拖住了她,“你冷静一下,他给你下了束身咒,就是怕你随他一起,你如今再跳下去,岂不是辜负了他?”
沈枝枝拉开了他的手,这时的她,似乎才更像天机阁的阁主,她解下身上簪花放进了冬茸的手中,“辜负也好,违背也罢,我只知道,如果我此刻不下去找他的话,我会后悔一辈子的。”
冬茸终于知道,自己拦不住她。
他松开了攥着她袖子的手,深深地望了她一眼,终于点了点头。
沈枝枝对他露出一个笑容,“说好陪你一起长大的,也许我要食言了。”
她说完便转了身,义无反顾地跳了下去。
冬茸闭上了眼,他静默地站了一会儿,慢吞吞地转身离开了。
他攥紧了手中的簪花,他永远留不住亲近的人,以前是奶奶,现在是她。
下坠的过程是十分安静的,安静得有些诡异。
仿佛方才她所听见的嘶吼,都是不存在的。
周遭密布的黑雾紧紧裹挟着她,她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浓雾之中,终于还是昏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又醒了过来。
可她望着周遭,却又一瞬间的迷茫。
她不是已经跳下去了吗,为何再一睁眼,却又回到了地面上?
仿佛方才的一切,都是一场虚无的大梦而已。
她伸手摸了摸腰间,簪花没有了,说明那不是梦。
一定是赵遇,他把她送上来了。
沈枝枝环视了四周,既然这样,他人去了哪里?
为什么躲着不见她?
但知道他已经出来,沈枝枝的心稍稍放下了些许。
她觉得,他现在不见她,一定是有原因的,等到合适的时机的时候,他一定会回来找她的。
沈枝枝是个善于不给自己找烦恼的姑娘,她把生活安排得紧锣密鼓,天机阁一步步做大做强,来委托的人越来越多。
这日,宫中的人找了过来,请阁中的能人异士去宫中一叙。
她登时明白过来,是天机阁做的太好,被朝廷盯上了。
她不明白朝廷如今是什么意思,是想将天机阁收归己有,还是要铲除异己。
她猜不透,但也逃不开。
她便准备自己去。
冬茸放心不下她,便要和她一起。
沈枝枝不知此行是危还是安,本不想带他同去的,可冬茸却异常执着,沈枝枝看着个子窜的比她还高的冬茸,拗不过他,只得答应了下来。
启程去了都城,迎接她的来使说,当朝殿下已经在嘲风坊设了宴。
沈枝枝点头,冬茸欲同她一起去,却被那来使言语间拦下了,“殿下只邀请了阁主一人。”
冬茸刚要发作,便被她安抚住,“不可同朝廷起争执。”
冬茸也明白其中利害,只得忍气应下。
沈枝枝打发他去寻住处,自己随那来使一同去了。
她去了才知,那嘲风坊,竟是建在一条船上的。
巨大华美的船身之上,一座一座亭台接连而起。
此时风平浪静的,就连这么大一只船,也不闻人语。
沈枝枝站在甲板之上,还能清晰地听见河水拍打船身的声音。
船轩梁上布了彩灯,走近了看,会发现,每一盏灯上,都绘着精致细腻的美人图。灯旁的轻纱直垂下地,轻纱触感温润,舫内燃着上好的香料,在香气的遮盖之下,全然闻不到一丝江水的凉意。
沈枝枝静默地打量着这一切,心道好不奢靡。
宴设在这样瞧着不正经的地方,叫她对这位未曾谋面的殿下,没生几分好感。
她同时也明白过来,此行约莫会是一场鸿门宴,在船上发生些什么,无论是走水了,还是有什么亡命之徒的偷袭,恐都会变得理所当然。
来使领着她一路穿过船廊,到了最后的亭子前停下步子,“殿下就在里面,请阁主自行移步过去。”
沈枝枝点了点头,撩开纱帘走了进去。
上首之人正正好抬起了眼,视线撞上那漆黑眸子的一瞬间,沈枝枝狠狠地怔住了。
她一直相信,自己同赵遇,总会再见的,可她从没想过,会是这样的场景。
她原以为,自己足够了解他,可如今发现,她窥得的他,也许只是冰山一角罢了。
他们如今,站在了对立的一面。
她心中既无奈又好笑。
赵遇,哪一个你,才是真的你?
他望着她,眼神丝毫没有波澜一样,仿佛他们从未相识过。
他微微抬手,“阁主请坐。”
沈枝枝收拾好情绪,扬起了下巴,骄矜而冷静,“多谢殿下款待。”
她原本以为刀光剑影的一顿鸿门宴,就这么安然无恙地过去了。
彻头彻尾的平静。
两人之间一直没有交谈,似乎只是为了吃东西而聚在一起一样。
临着末了,沈枝枝提出告辞,她刚转了身,赵遇忽然出声问道,“随你一同来的那名男子,是你什么人?”
沈枝枝心中微讽,自然不肯好好回答他,“殿下这问题,僭越了。”
她说完便转身走了,留了面色阴沉的赵遇。
侍者也不明白,外面潜伏着那么多武功高强的暗卫,就是为了将天际阁阁主捉住,好能将天机阁收归朝廷。
只等殿下一声令下,他们就能行动了。
可饭都吃完了,人都走光了,殿下竟无动于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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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枝枝慢吞吞地绕着护城河往回走,知道那人就是赵遇,不论如何,沈枝枝的心中,还是多了几分安定的。
来时压在心底的仓皇,一下子都烟消云散了。
回到冬茸留给她的客栈地址,她没想到,竟还有一位不速之客等着她。
这人依旧是席间的那一身行头,只是比之不同的是发丝乱了几分。
他一旁,站着被他捆着的冬茸,冬茸瞪圆了眼,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模样。
他瞧见沈枝枝回来,用了全身的力气喊出了声,“枝枝姐,快跑,他不是好人。”
沈枝枝愣了一下,随即麻溜地将门给关上了。
她实在头疼于应付这样的场面。
里头窸窸窣窣传来声音,似是赵遇起身了,她听见冬茸又开始喊,“你有什么冲我来,别……”
冬茸的声音戛然而止,沈枝枝轻轻伸手揉了揉眉心。
刚一抬眼,赵遇便推开门站到了她面前。
他一言不发地望着她,那眼神平静之中,暗含隐约的疯狂。
她的心被他盯得渐渐跳得飞快。
她想问问他,当时为何不告而别,但转而一想,似乎都不重要了。
他现在好好地站在她面前,就够了。
他的眼神似乎有千言万语,可千言万语最终,汇成的那一句话,叫她一颗热乎的心,刹那间凉了个彻底。
他说,“以后,别再见了。”
她懂了,原来他悄悄来找她,不是来和她“续前缘”的。
他是来同她告别的。
沈枝枝不懂,她能感觉到,他还是喜欢她的,喜欢的眼神,是藏不住的。
可这个人啊,怎么连感情,都这样的克制。
理智让她别问,可情感最终占了上风,她上前一步搂住了他。
赵遇的身体僵了一下,可随即,她感受到了一股力道,那力道大得,好像要将她嵌入他的身体一样。
她听见他的声音再头顶响起,低低沉沉的,像在说最温柔的情话,“沈枝枝,你要好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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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枝枝带着冬茸离开了,冬茸再傻,也感受出了两人之间的异样。
他几次开口,终究没办法问出声。
那异常安静的沈枝枝,仿佛承受了极大的痛苦一般。
他不知该怎么开口去安慰,只得闷着头默默跟在她身旁。
沈枝枝好像很快忘记了这件事,在那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都和从前一般无二。
可冬茸分明觉得,她变了。
天机阁的据点也由城中搬到了隐秘的山中。
山路难走,加之隐秘,便造成了天机阁之中,不再那般轻率地什么任务都会接。
而跋山涉水找到天机阁的人,一定是十分有需求的。
没了那么多任务,沈枝枝便带着阁中的弟子一起修炼,连冬茸也不可避免地被她每日安排了大量的任务。
他忽然有些怀念以前一直接任务的时光了。
沈枝枝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这样下来的结果就是,她武功提升得越来越快,已经修得最接近于仙身了。
只等大劫来临,渡过之后,她便能位列仙班,成为百年来飞升的第一人。
看着拼事业的沈枝枝,冬茸终于安心了,因为他觉得,沈枝枝已经放下了。
那是一个同往日没什么区别的清晨,天机阁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乃是轩云宗之中的弟子,沈枝枝没见过他,想来应当是她走之后才入门的。
这弟子的到来,沈枝枝才知道如今外面的天,全然已经变了。
新帝上位,性子阴晴不定,时而暴戾非常,时而懒懒散散,总之对江山朝政,一概不管。
谁若是劝谏他,他便杀掉,他不高兴的时候,要杀人寻开心;而高兴的时候,还要杀人助助兴。
一时之间,百姓苦不堪言,战事四起,民不聊生。
这样的情形,让各大修仙世家也无法独善其身,因着这暴君是从轩云宗中出来的,所以各大修仙世家便开始给轩云宗施压。
起初,轩云宗试图同他讲道理,可是没有用,派人去打,也打不过,至此,只得病急乱投医,来寻了天机阁。
冬茸看着沈枝枝沉默地听完,他原以为她会拒绝,可没想到她竟然接下了。
那一刻,冬茸才发现自己错了,沈枝枝不可能放下,永远都不可能。
她只会把他偷偷藏在心底,不碰,不想,痛苦地折磨着自己一个人,却让所有人以为都已经过去了。
冬茸本来要陪她一起去的,却拗不过她,“这是我和他两个人的事,你去了没用。”
再比如:“叫你平时好好练功你偷懒,你去了,我还要分心保护你。”
冬茸拗不过她,只得答应留下来坐镇。
临别前,他拉着她的袖子,一字一句认真道,“你一定要好好地回来,这天机阁,我可懒得替你多管。”
沈枝枝笑着应下,“是,有劳冬茸大人了。”
他被她逗得轻松了一刻,根本没有意识到,她只将天机阁拜托给了他,全然没答应过他,一定会好好回来。
他不知道,是否从那一刻,她就已经预见了自己的结局。
如同飞蛾扑火一般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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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枝枝同那轩云宗弟子一起回去的路上,她才知道,轩云宗开启了一个大阵,要用那阵法来封印赵遇。
但宗中却没有足够厉害的人,可以驾驭得住那个大阵。
沈枝枝冷静地听完,用轻纱覆面,同那弟子回了轩云宗在京城附近的据点。
因着这打扮,且离去的这些年,沈枝枝的气度也变了不少,一时之间,倒没人认得出来她。
轩云宗请来了她,自然诚惶诚恐,好生招待。
沈枝枝不在意这些虚礼,只摆手道,“带我去看看那阵。”
那阵就设在京郊,届时赵遇会出游狩猎,等他策马到了这边,他们便立刻将大阵开启,给他个措手不及。
那阵藏在一个小山谷之后,不由让沈枝枝想到之前,他为了护她而掉下了深渊。
她没由来得想,如果当时他没有不告而别的话,她和他的结局,会不会是另外一个故事呢?
沈枝枝想了一会儿,想象不出来会朝着怎样的轨迹发展,只得作罢。
她隐隐觉得,这阵应当不能够骗过赵遇的,他是那样聪睿,时隔多年没见,不知他的术法修为,又长进了多少。
沈枝枝心中五味杂陈,她打定主意不想伤害他,却又不想看他这样于此。
她趁着入夜,潜入了皇宫,因着不知赵遇在哪一处宫殿,她挨个找了大半,最后回首却发现,他独自背对着她,坐在屋檐之上。
沈枝枝叹了一声,轻点脚尖越上屋檐。
赵遇没动静,似乎毫不诧异她会过来。
“他们竟还把你给找来了……”
他的嗓音低而柔,似乎还夹杂了几分笑意。
沈枝枝就知道,轩云宗的那些动作,瞒不过他的。
但她不明白,他在愉悦什么。
“赵遇,你这样,快乐吗?”
违逆本心地活着。
“已经,无所谓了。”
他一拂袖摆,没说出的半句话,藏匿在风里。
一切也都快要结束了。
死在你手上,是给我的最好结局。
这样结束也好,庆幸我没有,伤害到你。
翌日,赵遇宛如不知道一样,去了京郊,他打马晃晃悠悠的,阵仗却极大,仿佛生怕别人不知他要来一样。
大阵开启的时候,她还瞧见,他漫不经心地抬手捋了一下落在腮边的碎发。
她不明白他的底气是什么,难道就这么有把握,这阵法制不住他吗?
沈枝枝心中思量着,等阵法即将成的那一刻,自己也进去,她要拉他回来。
哪怕用上许久,他呆在阵法里面,远比外面安全。
不然这么多人想要杀他,说不定哪天就……
她这样想着,同宗中其他几人一起将法术注入了大阵之中,一时之间,光芒大盛。
他站在那儿,宛如九天之上的神明。
他就只是安静而从容地站在那里,卸下通身的术法,丝毫没有反抗。
沈枝枝心中的怪异之感越来越强烈,她还没来得及想清楚,忽然发现这阵不对。
这阵根本不像轩云宗人同她描述的那样,这哪里是封印的走向,这分明就是个杀阵啊。
赵遇他……
几乎是片刻之间的决定,沈枝枝凭一己之力扭转了阵向,将所有压迫加注在了自己的身上。
同她一起的轩云宗弟子脸色都变了,“你在干什么!”
她疯了吗?
“闭嘴!”巨大的疼痛让沈枝枝心情差到了极点,“我没分给你们,已经够意思了。”
轩云宗过去这么些年了,怎么还搞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事。
痛感到了最后,沈枝枝已经麻木了,她能感受到自己体内的灵气在飞速流逝。
她用尽最后的全力,彻底破了大阵。
她感觉那反噬直直地朝她冲了过来,那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一根洁白的羽毛一样,轻轻地飘了起来。
她被赵遇接住了,她抬起沉重的眼皮,想再看一眼他的样子,他看起来似乎很伤心,抱着她的手都颤抖得厉害。
在这一刻之前,她还希望他能变好,做一个好人,她知道违逆本心地活着,有多么痛苦。
可现在,她只觉得,他不是那样没有分寸的人,他一定是经历了她不知道的苦痛,才变得这样乖戾。
那些她没有参与的事,她无权去干涉他。
最终,她抬手攥住了他的衣襟,“别浪费内力了。”
他却如同听不到一般,澎湃的内力一股接一股注入她的身体。
怎么会这样呢?
他策划的结局,不是这样的。
沈枝枝靠在他怀里吃力地一笑,“到了这个时候,我才发现,我有遗憾。”
她费力地抬眸,经历了这么多,少女的眸子依旧如水般清澈,“我遗憾的是,没能好好同你在一处过。”
这是她在这世上,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
此后漫长岁月之中,这句话,掺杂这些许的遗憾和无奈,终夜杂糅在他的无边梦境之中。
耿耿于怀,无法释然。
那一日,他寻得秘法,成功扭转了时空,回到了千年之前。
他始终想要,给他和她,一个圆满的好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