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赵遇出了门,说要去镇子上采买些东西,问沈枝枝去不去。
沈枝枝自然是想去的,但她还有事情要办,且这事还是要避着赵遇的,便十分沉痛地推说身子不适,不能陪他一起去。
赵遇瞧着她面色红润,也不知她说的身子不适和他所理解的,是不是一种。
赵遇聪明地没有继续追问,而是认同了她想在家中歇息的想法,独自出了门。
他刚一走,沈枝枝就把自己关回了房中。
说起来,这子逢大人也有段日子没出现了,沈枝枝估摸着他这气元修养了这么久,怎么说也得够用了。
这样想着,沈枝枝当即敲了敲翠鸟的小脑袋,“你能不能联系上子逢大人?”
翠鸟抖了抖羽毛,“我试试。”
沈枝枝等了好半天,翠鸟终于吱了一声:“大人要来了。”
它话音刚落,屋内微光闪过,子逢的身影便出现在了屋子里。
他还是一袭黑衣,阴阴沉沉的,脸上扣着半张面具。
可露出的那双眼睛和下半张脸,却还是和赵遇相似的。
可奇妙的是,她却从未有任何一刻,把他当成赵遇过。
沈枝枝想了想,还是决定把自己和赵遇的事情告诉他。
她斟酌了一下,决定还是要单刀直入的好,“我和赵遇在一起了。”
她原以为子逢会惊讶或诧异,再不济,他身为管理局位分不低的管理者,多半也不会支持,这些情况,沈枝枝都能预料到。
但她没有预料到的是,子逢只是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
沈枝枝:就这?
他表现得太淡定了。
让沈枝枝开始怀疑,自己方才说的,究竟是“我和赵遇在一起了”,还是“这茶水很好喝”这样的无关紧要的话。
子逢沉默地端起茶抿了一口,望向她,“你叫我过来,就是为了说这个?”
沈枝枝:???
这件事就这么平淡吗?
她原以为要掰扯好久的,她连和赵遇百经磨难、但依然不肯放开彼此的手这种剧情都想好了,结果就这?
你这种反应,弄得我真的很尴尬的好不好。
“您不反对吗?”
沈枝枝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了口。
子逢似乎没理解,“反对什么?”
“管理局规章上不是有一条是不能和任务对象恋爱吗?”沈枝枝道。
子逢蹙眉想了想,“似乎是的。”
他这话说完,沈枝枝的心又稍稍提了起来。
但他紧接着道,“没事,倒也无妨。”
他望了一眼沈枝枝,想了想,还是决定把话再说得稍稍明白些,“这规章当然管不住制定它的人。”
管不住制定他的人?
沈枝枝明白了,子逢在这管理局已经做了很久了,这规则约摸就是他定的。
他理论上和赵遇是一个人,所以自然对她和赵遇的事纵容。
沈枝枝第一次体会到了“开后门”的感觉,竟觉得有些不适应。
沈枝枝还在犹豫,自己要如何开口去问,问他一千年前为何会变得杀戮。
这是揭人伤疤的事情,沈枝枝一时没想好措辞,可还没等她想好——
“他回来了。”子逢忽然放下茶杯道。
沈枝枝反应了一下,他说的应该就是赵遇。
赵遇怎么回来得这么快?
他不是去镇子上采买去了吗?
子逢说完就消失了,这个过程很快,可在院子里的赵遇还是看见了一抹子逢的侧影。
他的后脑忽然尖锐一痛,只是他并没有在意,他大为震惊的是,尽管只望见一个侧影,可他还是看出来了,那个人生得和他极其相似。
他是谁?
为何沈枝枝会这么慌张,她的表情明显对他有隐瞒。
她对他隐瞒什么?
他原以为,她对他彻底打开了心扉,她什么都会同自己讲才对。
可那个男人是谁?
沈枝枝望见赵遇惨白的脸色,不知道自己到底该如何同他讲。
如果让他知道,他最初只是自己的一个任务对象,那样的话,会很可悲的吧。
可她如果对他撒谎,撒下一个谎,就注定要用无数个谎去圆回来。
她不想骗他。
她对爱人是坦诚的。
赵遇还定定地站在门外,仿佛那门是一道坎儿,隔绝了门内和门外的两个人。
沈枝枝走过去将他采买的东西接下,转身放到了屋内的桌子上。
沈枝枝是这样的平静,赵遇忽然有些害怕,他终于还是忍不住了。
“阿姐……”他唤了她一声,“只要你说,我就信。”
只要她解释,他都愿意去相信。
沈枝枝转过身子,再一次走到他面前,她伸手拉住了他的手,“如果我说,这件事瞒着你,是对你好,你愿意接受我这个说辞吗?”
“你不知道,也许永远都不用承受这份痛苦,即便是这样,你还是想要知道吗?”
赵遇眨了眨眼,忽然说出了一个令沈枝枝大为震惊的话,“阿姐你,和我,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吧?”
“那只狐狸精,还有方才的那个黑衣人,来自于你的世界,对吗?”
沈枝枝下意识想松开他的手,却被他反握住,攥得更紧了些:
“我说的对吗,阿姐?”
沈枝枝难以置信地眨了眨眼,“这些……这些,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赵遇看着她这个样子,心中不由地更笃定了。
“你离开之后,我用尽了所有的办法,都没能将你找回来时,我就开始怀疑了。”
他那时以为,是自己的方法出了问题,可后来的种种迹象,让他开始了怀疑。
沈枝枝看着赵遇,这么聪明的他,迟早都瞒不住的,沈枝枝点了点头,“你猜的没错,不过你猜对了一半。”
“我并不是来自另一个世界,我是来自一千年后的世界。”
绕是赵遇有所猜测,还是露出了几分惊讶的神色,“一千年后的世界吗?”
他沉思着,就在沈枝枝以为他在想什么重大事情的时候,他忽然道,“那你比我小了一千岁哎。”
沈枝枝一愣,随即敲他的脑袋,“你阿姐永远是你阿姐。”
赵遇眼底的笑带着几分宠溺,“是,阿姐说得都对。”
两人笑闹完了之后,赵遇忽然问她,“阿姐,那你,还会回到一千年以后的那个世界吗?”
沈枝枝明白他的担忧,她认真地望着他的眼,坚定又温柔,“你在哪儿我就在哪儿。”
她早已做好了不再回去的准备。
她在一千年后的那个世界里没有亲人,但在一千年前的这个世界里,她有了想陪伴的爱人。
赵遇低头笑了,他笑得很满足,仿佛藏匿了一生的温柔。
那是沈枝枝最后一次见他笑,直到很久以后,她才明白,他早已写好了她和他的离别。
从前的执念也好,不肯放手也罢,都只是基于他能好好的活着。
这夜,下了很久都没遇见过的大雨,天边的闪电,像是要将天际撕裂一样。
沈枝枝害怕这样的闪电,赵遇便留在她房中陪她。
他坐在床边,沈枝枝拉着他的袖子,“你别坐着了。”
他的眼神闪躲了一下,轻声哄道,“睡吧,我看着你。”
沈枝枝的嗓音带上了几分撒娇意味,“你揽着我睡。”
他没动,沈枝枝又摇了摇他的袖子,赵遇敌不过她,一撩衣摆,挨着她躺下了。
沈枝枝十分自然地拱进了他怀里,赵遇轻轻揽着她。
他躺在自己身边,外面的闪电也变得不那么可怖了。
沈枝枝将脑袋靠在他的肩膀旁,“赵遇,我们以后一直这样下去,好不好?”
赵遇静默了一顺,闪电熄灭了,周遭暗了下来,短暂的静寂之中,沈枝枝听见他低声地说了一个“好”字。
听到他终于答应了自己,沈枝枝很安心地睡了。
可第二天她醒来,却再也找不到他了。
昨夜,她做了一个梦,这个梦很长很长,长到她快要醒不过来。
可即便是美梦,她心中却总有些惴惴不安,她挣扎着醒来的时候,没瞧见赵遇。
他早起干什么去了,沈枝枝心中奇怪,下床穿了鞋子。
外头下了一夜的雨,早上的空气很清新。
空气中馥郁着青草香气,她下了台阶,走过积着些水的院子,找了一圈,却没找到赵遇。
她碰见了秋露和冬茸,询问之后,他们两人竟也不知他去了哪里。
沈枝枝心头有些慌乱,他去了哪里,为何没同自己说呢?
即便是不想叫醒熟睡的她,留个只言片语也是好的啊。
她并不是一个黏人的姑娘,只是魔剑的事情没有解决,她总是不放心他的。
沈枝枝压下心头的异样感觉,刚想出门去看看时,子逢的身影却忽然显现在了她的面前。
他的神色凝重而担忧。
沈枝枝心头“咯噔”一声,她一直以来的隐约预感,都得到了证实。
“赵遇走了。”他说。
“去哪了?”
“他体内的魔剑之气,自己快要控制不住了,他去了海上仙岛。”
“海上仙岛?”沈枝枝低喃了一声,“那不是……”
上次她修补封印的时候,便感觉了出来,那处的封印数不胜数,不知深渊之中,封印了多少可怕的东西,也不知有多少封印者命丧深海。
他独自去那里干什么!
沈枝枝轻轻摇了摇头,眼中已蓄了些泪花。
“我不同意,赵遇,我不同意。”
她像是要说给他听,又像是在坚定自己。
她抬手捻诀,就要去海上仙岛,可她还没来得及动作,便被子逢制住了。
沈枝枝惊惶地回头,终于第一次连名带字地唤他:“赵子逢,你是来阻止我的吗?”
赵子逢脸上神色不见丝毫的松动,“你不能去,你会死。”
沈枝枝开始挣扎,一字一句,如剜心剔骨一般执拗:“赵子逢,他若死,我便陪他一起,我说得出,便做得到!”
赵子逢依旧未有丝毫松动,他的心似乎变得很冷硬,沈枝枝终于慌了,“你这是在亲手杀掉你自己吗,他要是死了,你还存在吗?”
他摇摇头,“他若死了,我会消失。”
沈枝枝的泪自眼眶滑落了下来,“我求求你,让我去看看他,让我去看看他好不好?”
面对这样的沈枝枝,赵子逢最终还是不忍心带她去了。
他给沈枝枝和自己分别下了一道诀。
沈枝枝被他封了术法和声音。
而他给自己下的那道诀,能暂时保证他和赵遇处于同一时空而不会产生抵触反应。
海上仙岛的风格外的大,吹干了沈枝枝眼眶的泪。
她看见一片茫茫的白色之中,一袭深衣的赵遇已经催发了封印,风扬起了他的墨发,他的侧脸,神情坚毅而平静。
沈枝枝这才发现,原来他真的已经长成了一个顶天立地的青年。
这里遍布着的成千上万的封印,因为他的唤醒,而发出了闪耀的璀璨白芒。
深渊之中忽然传出了可怖的嘶吼声,像是要吞噬他一样。
烈烈长风之中,沈枝枝怎么也没能想到,原来自己的爱人被封印,也曾有她出的一份力。
那时,沈枝枝顾不得想那么多,她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生怕少看他一眼。
可他自始至终都没有回头。
直到最后,已经一只脚踏入封印的赵遇,忽然似有所感一般,朝她的方向看了一眼。
那一刻,沈枝枝忽然无端觉得,赵遇知道她在这儿,知道她一直在这儿看着他。
可他还能继续下去。
沈枝枝想,赵遇,你可真狠心啊。
沈枝枝闭上了眼,她不想看到最后这个她毕生都不想目睹的画面。
伴着风声,她听见赵子逢低声说:“我不可能让你再重蹈覆辙,对不起……”
沈枝枝还没来得及听明白他的话,便陷入了无尽的沉睡之中。
她回到了一千多年之后,赵遇自我封印,一千多年之前的暴君没有现世,那场惨剧没有发生。
赵遇存在的痕迹似乎被抹去了一样,世间只留了赵子逢。
她问赵子逢,“赵遇还会回来吗?”
她记得赵子逢是那样说的:“当我消失的那一天,就是他回来了。”
她不知道这个过程需要多久,甚至,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等到。
仙界管理局给她放了假,没说假期持续多久。
要不是工资还照常发放,她几乎都要以为自己被辞退了。
陆司灯实在看不惯她颓废的样子,拉着她开始了一场旅行。
沈枝枝表面是笑着的,可那笑无法深入眼底。
她的心门,从此为一人封存。
那门的里面,只开了一朵孤寂而倔强的小花。
不许任何人去触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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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你开心一点嘛,这个景点很难得的,我订了好久的票。”
陆司灯不愧是陆司灯,一眼就能看出来她的心情。
沈枝枝冲他笑笑,陆司灯露出难以言说的神色,“行了你别笑了,比哭还难看。”
竟然有那么勉强吗,沈枝枝摸了摸脸心中嘀咕道。
这个岛据说是有一千多年的历史,岛上绿植环翠,海水时不时地拍打着岛岸线。
很轻易地就让沈枝枝想起,一千多年的海上仙岛。
可却又完全不同,这岛上,没有从中一分为二的深渊。
那深渊之中,封存着赵遇。
沈枝枝同陆司灯在岛上逛了大半日的光景,一直到日暮黄昏,快要闭岛的时候,两人才随着旅人一同往岛边驳船的地方走。
沈枝枝一直往下走,直到快要到岸边的时候,她下意识觉得自己应该回头去看一眼。
她这样想,也便这样做了,回头的瞬间,她看见,繁茂的森林之中,蓦然闪现一道银白色光芒,直冲云霄。
耳畔传来惊呼声——不止她一个人看见了。
那道光太过熟悉,沈枝枝几乎是想也不想,转身就往回跑。
“哎,你……”陆司灯惊讶的声音被她抛在了身后。
她终于想明白了,这里就是一千多年前的海上仙岛。
那道裂缝,是封印沉寂之后被赵遇强行合上的。
这样的话,那深渊之中封印的怪物,就没有办法再出来了。
只是赵遇呢,他怎么样了。
沈枝枝的心快要跳到了嗓子眼儿,沉睡醒来的这段日子,尽管她苦苦地压抑着自己,但她没有任何一刻,是不想见到赵遇的。
她继续头也不回地朝岛的深处跑去,太阳的光线愈来愈黯淡,但那道冲天而上的白光,却越来越烈。
中途有岛上的工作人员来试图拦住她,却都被她巧妙地避开了。
陆司灯担心她的安危,跟在她身后,却被更加警惕的工作人员拦下。
眼看着,距离那道白光越来越近的时候,沈枝枝的步伐却变得有些迟疑。
她之前做任务的时候,曾路过私塾,听到里面的先生在念: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她当时无法理解诗人的心境,甚至还觉得他怎么那么犹豫婆妈,如今……
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她如今,全然体会到了。
她垂下眼睫,无奈一笑,继续向前走去。
面前是宽阔无边的海,暮色西沉,就快要收敛了最后一分那道白光蓦然散去,她看见散去的白光之中,走出来一个人。
那人深衣墨发,面容隽秀,一如她记忆中的模样。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