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孟寻,也是月娘。
孟寻紧接着又望向了旁边的那一排小字。
那处原本应写着牌位主人的生辰以及去世的日子,可并没有这样写。
只写了“月寻山孟氏之女。”
月寻山孟氏之女,那不就是她吗?
孟寻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这是怎么回事?
她尚且还好端端地活在这世上,虽说身子不是那么康健,可终究,还是活着的呀。
这里怎么会,供奉着自己的牌位呢?
刹那间,孟寻的脑中蓦然一痛,那痛来得又凶又狠,孟寻再也忍不住,“噗通”一下跪到了地上。
一旁的李栈吓了一跳,忙弯腰要去扶她。
“别碰她!”
小柿怒喝一声,忙上前抱住了孟寻。
“你怎么了?”小柿安抚着孟寻。
沈枝枝看见,孟寻的双眼通红,可却流不出一滴眼泪。
她又无助地望向桌子上的牌位,小柿顺着她的视线也望了过去,当即脸色一变。
紧接着,沈枝枝又发现,屋内摆了那么多的蜡烛,所有人的影子都拖在身后。
只有跪在地上的孟寻,她的身后空空如也,小柿一个人的影子虚虚地投在地上,料峭而单薄。
李栈似乎也发现了这个事情,他面色一白,后退了一步,颤抖地伸出了手,“你,你是……”
小柿捂住了孟寻的眼,一个眼刀朝李栈扫了过去,忍不住喝道:
“都怪你,她等了这么多年,临着心愿终于要了,还被你坏了事!”
小柿说着说着自己的眼眶便红了。
李栈怔怔地望着地上的女子,隔着轻纱,她的脸有些朦胧。
他细细地瞧着,忽然发现,眼前这个姑娘的脸庞,有些陌生的熟悉。
记忆的深处,忽然松动了一瞬,他不敢相信这个可能,却又忍不住想要相信,“你……你是月娘?”
孟寻抬手欲将小柿捂住她眼睛的手拉下来,小柿不愿,孟寻似是无奈地拍了拍小柿的手背,“你也不能总这样蒙着我的眼罢。”
小柿终于将手放了下来。
孟寻借着小柿的力站了起来,稍稍一拂裙摆褶皱,对李栈款款一礼,嗓音温柔如夏夜的晚风,“我是,我是月娘。”
她像是说给李栈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
孟寻的家住在月寻山。
围绕着月寻山,零散遍布着些村子。
李栈的家在月寻山最靠南的那个村子,孟寻的家在月寻山最靠北的那个村子。
这样两个人,或许一生,都不会产生任何交集。
孟寻是采茶女,素日里出门早,那日天色刚蒙蒙亮,她背着茶筐出门的时候,一眼便瞧见了昏倒在路边的李栈。
李栈年少时苦读诗书,勤勉刻苦。
时候到了的时候,他便启程欲去京城赶考。
期望能凭借自己的满腔学问,闯出一片天地来。
这些年他一直闷着头读书,所以没结交什么朋友,且在那山坳里,并没有多少人家的孩子,能在这条路上坚持下来的。
故而一个村子,最后竟只有李栈一个人,独自踏上了赶考的道路。
那阵子他病了一场,身子没好利索,但怕耽误时间,便不肯再养,早早出发了。
结果却因为心急不肯将病养好,一个不支昏倒在了路上,被孟寻拾了回去。
孟寻不敢贸然将这陌生男子带回家中,思量之后,便将他安置在自己常歇脚的小屋中,仔细照看着。
在后来的故事中,两人暗生了些情愫。
李栈是真的很喜欢这个娴静的女子,虽然她总用轻纱覆面,虽然他不知她大名,只知旁人都唤她月娘。
他也跟着一起这样唤她,一声一声的月娘中,不知藏了多少情深缱绻。
他的日子不多,病好了之后又舍不得她,便多呆了几日。
那几日,他们二人一起煮茶一起品茶,一起在树下看书,李栈还为她描绘丹青。
她养的那只狸花猫总爱窝趴在一旁的那棵柿子树上。
时不时爱扒拉下一片叶子、一颗青而涩的小果子。
还会趁两人不注意,把脏兮兮的爪子往李栈的画上踩。
这样的日子简单而满足,好像从此过上一辈子,也不会厌倦。
但眼看科考的日子一天天临近,实在耽搁不得。
孟寻是个通情达理识大体的姑娘,便悉心地给李栈准备好了包裹;他临走前郑重其事地握着她的手,说待我考取功名,一定回来接你。
孟寻点了点头,递给他一罐家乡的元茶。
那是她悉心采摘挑拣的,只盼着他在千里之外的远方,带上一份家乡的惦念。
李栈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余下的日子,孟寻是掰着手指头、算着日子过去的。
她之所以一直带着面纱,是因为她自小脸上便生了些斑,小姑娘都是爱美的,她被笑话过一次之后,便带上了面纱。
原是年纪太小不能点斑,现如今她的年岁差不多也够了。
孟寻算着日子,眼看着李栈就快要回来了,她便启程去了镇子上,她想让他看到自己最美的样子。
那阵子接连下着大雨,只有那日天稍稍放晴。
孟寻出了门,到了镇子上,找到了一家医馆。
花了一上午的时间,将脸上的那些斑尽数给点掉了。
回去的半路上,又开始下雨。
孟寻将外裳披在头顶,一路低头小跑着。
故而她没能及时发现,一连几日被大雨冲刷的山体,已经有些不稳了。
当她听见那可怕的声音的时候,已经晚了。
泥土和石头,那些平日里只是些不起眼的东西,此刻却如同地狱的恶魔一样,铺天盖地地砸了下来。
那些狰狞的石头和泥土,埋葬了那个月亮一样的姑娘。
她从此沉入了一片黑暗,这一沉,便是二十个秋。
在孟寻的故事里,小柿便是那只狸花猫。
她也一样是她捡回来的,她似乎总爱捡一些东西回来,起初是她,后来是李栈。
她是个妖,某天和别的妖争抢食物的时候受了伤,妖力溃散,便被孟寻捡了回去。
她的毛不同于别的狸花猫,是泛着红色的,有点像熟透了的柿子。
后来她的伤养好之后,本可以立刻走的,可她却有些贪恋,贪恋这尘世的温柔。
后来她才知晓,原来尘世本不温柔,温柔的是那个,叫做孟寻的姑娘。
孟寻养着她,还给她取名叫小柿。
她整日里小柿小柿地叫着,她也懒得纠正她。
叫得时候久了,连她也忘记,自己当初是多么嫌弃这个名字。
她那日久久不见孟寻回来,急急忙忙出门找她,却因为心急而忘了隐藏妖的气息。
那群修仙之人将她捉住,关进了锁妖塔,这一关,就是二十载。
锁妖塔裂开之后,她趁乱逃了出来,她没地方可去,便回了月寻山。
在月寻山下,她看到了一直徘徊于此的、孟寻的魂灵。
那个她在塔中,一直坚定地以为在尘世过得很好的姑娘,在她被抓走的当日,已经命丧山脚。
她好像全然忘了自己死去的事实,日复一日地等着李栈来接她走。
别人都看不见她,只有小柿能看得见她。
可她不认得小柿,也忘了她从前养过的那只猫。
她与从前一般无二,只是如今添了新好,总会喃喃自语,“他说会来娶我,凤冠霞帔,风风光光地将我娶回家……”
小柿动用秘术,接通了阴阳,让尘世的眼能够看见孟寻,让她变得和活着没什么区别。
她将孟寻带到了李栈身边,期望给她达成最后一个夙愿。
但小柿却不知该如何同李栈讲这件事,只好便借着锦官城近日发生过的事,编造出了仙姑续城运的话,让孟寻能嫁一次他,哪怕是用这种方式。
李栈眼中闪过泪花,他望着面前的女子,没想到再见,已经隔了二十载,整整二十载。
素日威严的知府大人,堂上执法严明一丝不苟,堂下是令锦官城百姓爱戴、钦佩的父母官,此刻却无措得,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
“我当年,当年,考得很顺利,还封了官,还,还买了大宅子和仆役,一切都安顿好了,我便马上回去准备接你,可,可……”
李栈终于再也说不下去了。
他的手扶上眉心,挡住了眼睛,可肩膀却还是忍不住轻微地抖动着。
他的嗓音带着沙哑和哭腔:
“可我还是晚了,我应该早一些的,哪怕再早几日,再早几日就好啊……”
早已死了多年的孟寻静静地站在他面前。
她的目光落在了他的鬓角,那里过早地生出了些白发,那里横亘着二十载的时光。
他们怎么也跨越不过去的时光。
孟寻静静地望着李栈,她似乎有千言万语要说。
可最终,千言万语只汇成了一句,“我等了好多年啊。”
为着这一天,我等了好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