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时代,都是这些不慕名利却又读书千万的人先觉醒。
因为不慕名利,他们会看到那些醉心功名利禄的人看不到的漏洞。因为读书千万,有了思想,就会有所质疑。
这一晚,谢棠有时甚至会被顾安犀利的问题逼得额头泛出冷汗。他知道他自己尚未思虑周全,却没有想到这位隐居的大儒竟会看出那么多的漏洞。
——若是你说的御前会议被权贵把持了,当何如?
——如何抵抗天子之威?
——由谁立法?如何对抗顽固派?
……
谢棠想着后世的制度,和如今的实情,以及自己这一年来的构思。他用尽全力回答顾安的问题。
他知道他必须得到这些大儒的支持,有了他们的帮助,他才能够把控仕林里的舆论。
让更多的人为他的计划说项,而非阻拦。
这些大儒,简直就是读书人的招牌。
想要真正的完成自己心中所想,钱权兵以及文人的笔杆子,都是缺一不可。
他不需要所有的人都支持他,甚至不怕他人中伤。
但是若是所有的人都反对他,那么对他而言,虽然达不到寸步难行的地步,却也着实是步履维艰。
顾安听了他的回答,时而点头,时而皱眉。到最后天色擦亮的时候,顾安道:“伯安。”
谢棠此时正在和顾安说着关于对日后皇室的教育和限制,以及对御前会议的监督问题,说的正兴致勃勃,双眼发亮。却听到顾安叫他的名字。
谢棠看向了他。
顾安道:“你去休息吧。”然后他起身拍了拍对方的肩膀,继续道:“从明天开始,我会去逐一拜访我的老朋友们。”
顾安的老朋友几乎涵盖了天下所有的大儒,若是能够把这些人拉拢过来,他们就能够操纵文坛和朝廷里的舆论。
“既然你已然下定了决心,我也会竭尽所能。”
“这是你的私心,也是我的私心。”
毕竟谁都想掌握权柄,若是谢棠说的那些实现了的话,文武百官的地位都会上升。
而作为发起者的谢顾二家,也会成为龙头。
“这是你的公心,也是我的公心。这是你的私心,也是我的私心。”
做这样的事情风险太大,若只是为了权力,谢棠的起点本就很高,没必要非要冒这么大的风险。
他完全也可以蛰伏等待,只要他脸厚心黑,总有掌握大权的那一天。
说到底,还是为了法治胜过帝王统治,保佑万民。
“去睡吧,孩子。我们终究有一天,会看到河清海晏,天下太平。”顾安道。
“说到底,我还是尘心未泯,当不起你的一声老神仙。”
谢棠的眼睛有点湿润,他长作一揖道:“既如此,一切都托付到顾公的手里了!”
谁又知道,名满天下的性本爱丘山的顾安顾屏庭,曾经也是朝中的热血儿郎,政治上的冉冉新星。
而他却为了不给百姓增加税收徭役,惹恼了皇帝。让英宗皇帝下了一道顾屏庭永不叙用的圣旨呢。
谢棠在第二天早上醒来后,带着自家儿子辞别顾安夫妇回城。
至此往后,除了处理京中事宜之外,不过是带着儿子读书习学而已。
谢棠在秋收时分为了兑现自己对儿子的许诺,又带着自家儿子去田间陇亩之中去看农夫秋收。
当天晚上回府,谢涟有些默默。谢棠见他有些反常,遂带他去家中的小园中的湖里划船,然后问他道:“怎么了?竟是如此郁郁寡欢。”
谢涟道:“阿爹,我曾和阿爷一起背过白乐天的《观刈麦》。那时竟是不以为然,却没想到田舍儿郎竟是如此辛苦。”
谢棠的眼前好似又一次漫起了那年北疆的大雪和遍野的饿殍。
他道:“平儿,要做一个好官啊。百姓道父母官,父母官。我们做官员的,是否每个人都爱民如子了?一个好官,至少要让田舍儿郎都能吃饱穿暖。”
谢涟道:“平儿知晓了。”
谢棠划着船,谢涟坐在船头。天上的星子在湖水中反射着明亮的光,而池中的枯荷,也散发着属于他们生命的最后一点带着苦意的清香。
刘瑾最后被处以剐刑,而张彩等人也逃脱不了被清算的命运。
张彩自知无力回天,一夜间头发花白了大半。焦芳却因为当日和张彩争斗,导致刘瑾厌弃,因此在刘瑾事发之前就已经致仕回乡,因此竟然是让他躲过了一劫。
阉党败落,文臣们果然是如同谢棠所预料的一样弹冠相庆,甚至开始瓜分起了胜利果实。
京中有谢迪坐镇,又有李东阳照拂,谢家并没有吃什么亏。也让谢棠安心些许。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很快,又是一年除夕时候。
这一年的除夕,谢家过的并不热闹。徐氏的去世冲淡了节日的喜庆,而唯一可以不用守孝的谢迁,也心甘情愿地为老妻居丧。
因此这一年的除夕,谢家四处不见鲜艳色彩。也没有宴乐之享。不过小孩子却仍旧是开心的,毕竟到了除夕年节,多休沐几天,也很让他们欣喜。
翻过年去,又是春日迟迟。这一日,谢棠正在书房里看自己的亲友给自己送来的书信。看到老师的那一封,才知道老师现在已然是心生退意。
李东阳在刘瑾被除去后就一心想要离去,想要回乡养老。但是请辞折子递上去之后,却被皇帝压了下去。李东阳被皇帝请求留在朝堂,言辞恳切,李东阳不得不留在朝堂。
谢棠闭上了眼,就像顾安所说,没有刘瑾,也会有别人。老师一生忠直为国,接下来的日子,又不知要受多少闲气。
当真是心中难忍。
三月柳树抽芽,冰雪消融,桃花初绽。而谢棠在家里,也终于等到了顾安的消息。
顾安为他带回来八个大儒!
谢棠高兴地恨不得想要抱着这个老神仙转八圈。
真是厉害!
谢棠在接到顾安的帖子之后,直接抱着一大堆顾安喜欢的茶叶画册驾着马车去顾安隐居的地方去了。
谢棠让亲卫停下马车,还没进到顾安的小筑里面,就听到了大笑的声音。
谢棠伸手示意亲卫停下,然后把东西抱到了自己的怀里,吩咐亲卫不要跟着自己进去。
谢棠抱着茶叶盒和一堆画册,走到了小筑里面,只见小筑里的大厅里,坐了许多衣饰不一的老人。
这些人或是仙风道骨,或是文质彬彬。都有高人气象。
谢棠走过去,把东西送给顾安,然后道:“多谢老神仙,这算是谢礼。”
顾安也不客气,直接接了。然后对他道:“还不快点见过各位先生?!”
谢棠看向顾安,他那一双眼睛清凌凌的。让顾安都不忍心再逗他。
“这是河东柳直荀,乃是柳宗元后人。”顾安为他介绍。
“见过柳先生。”谢棠恭恭敬敬地行礼。心里想,老神仙果然最受不了自己装可怜,真真是屡试不爽。
“这位是天水秦靖誊,最喜兵家学说。”
“见过秦先生。”谢棠打量着这位着玉色直身的老先生,只见这位老先生眉目温和,整个人都像邻家慈祥老翁。真的难以让人想象,这个人居然深得兵家三味。
……
“不用介绍我了。”在顾安介绍完一圈儿后,躺在竹塌上抽水烟的老人起身。他穿了一身极为宽松的道袍,道袍上绣着鲲鹏。整个人身上都有一股子不羁气。
“我叫姬苇州。”他抽了一口水烟,然后道:“乃张子之后。”
张子,是为张仪。
张仪,姬姓,张氏,名仪,魏国安邑人。魏国贵族后裔。
早年入于鬼谷子门下,习纵横之术。
出山之后,首创“连横”的外交策略,游说六国入秦。得秦惠王赏识,封为相国,奉命出使游说各国。
以“横”破“纵”,促使各国亲善秦国,受封为武信君。
以三寸不烂之舌,得以胜过百万雄兵。
谢棠对姬苇州行礼,他道:“姬先生。”
姬苇州对他身边儿的一位斯文的老先生放诞地笑:“这孩子倒是有趣!”
那位斯文的老先生却是江南人,整个人温文尔雅的。他道:“我们和谢于乔也是认识的,他那么护犊子的一个人。你今天可不要欺负人家的孙子。小心他过来打你。”
姬苇州毫不在意地道:“我怕什么,让他过来好了。”
谢棠看着几位老先生互相打趣,也别有趣味。自己直接拿着刚刚抱过来的茶叶去煮了一壶茶,登州的楚先生平生最是好茶的,闻到味道之后立刻顺着茶香就过去了。走过去便看到了老先生已然是把壶里的茶倒进了杯子里。
“楚先生请。”谢棠笑道。
楚谭接过茶盏喝了一口,忍不住眯起了眼。然后道:“真是好茶。”
室内的几位老先生听了,也都过来喝茶,纷纷道这茶果然不错。
谢棠道:“还要多亏了老神仙的水好,这壶茶的水是老神仙接的荷上露和松间雪。”
顾安听了暴跳如雷,过去揪住了谢棠的耳朵:“好你个坏小子,居然偷我的水!”
谢棠道:“老神仙,很痛的好吗?”眼角一下子泛红,眼睛中都含着泪。
顾安知道他装可怜,但是又每次都上当。于是他恶狠狠地道:“没有下次!”
谢棠忙过去为他捶肩,笑道:“绝对没有下次!”
众人见了,都觉得好笑,却也不去打趣。毕竟顾安脸皮薄,他们还是知道的。最好还是不要让对方恼羞成怒。
这一天,他们都心照不宣地没有提及他们此行的正事。看着是在放诞挑达地玩笑,实则却是在考量对方是否是合适的合作对象。
不仅是这些老先生在审视谢棠,谢棠同样在审视这些老先生。
他们所谋所图都太大,一个不小心就是万劫不复。
因此必须慎之又慎。
而且,凭借谢棠对顾安这位如同狐狸一般狡诈的老神仙的了解。不是足够信任的人,绝对不会带到小筑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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