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棠的马车很快到了李家。此时他的眼中早没了刚刚在车上的脆弱。
他知道,他的老师想要把他培养成一位能够智计双全,坚韧不拔的人物。
他自己也是这么期待着的。所以无论何时何地,他都不能够,也不愿意表现出自己的软弱。
进到李家之后后,谢棠直接快步往李东阳的书房走。
到了书房后,谢棠命书房里的小童去找李东阳。小童的脚步声渐行渐远,谢棠坐在太师椅上,看着书房里悬挂着的一幅写着“天下为公”四个字的卷轴发呆。
成化年间的皇帝虽然耽于享乐,宠信万氏。但是成化犁庭,是了不得的功绩。
英宗是昏聩皇帝,宠信王振,甚至有土木堡之变的发生。但他最后还是握紧了皇权。
大明的皇帝或许荒唐,却没有一个废物。
太明的太监虽然无耻,却善于运用手里的权力。
他纵有也这一条来自几百年之后的灵魂。但这一点点的优势并不能够帮助他决胜千里,也不能帮助他荡清天下。
他的路是道阻且长,是被黑暗笼罩着的无边无涯。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
这真的能够实现吗?他能够在风雨飘摇中保护大明,保护谢家,保护老师,保护住弘治帝留下的清明盛世吗?
——太子年幼贪玩,然秉性聪敏。还望诸位先生帮朕辅佐太子,做一个盛世明君。
弘治皇帝的遗言,让他痛心。
李东阳很快就过来了,他的到来打断了谢棠的沉思。
“怎么了?这样急匆匆地赶过来?”李东阳这些天在家里将养,身子骨好了许多。
谢棠见到李东阳现在的心情好不容易好了些,突然有些不忍把这件事请告诉他。
岁月对这个老人未免过于无情。总是狠狠地撕开他刚刚愈合的伤口,再往上面撒上一把盐巴。
李东阳见谢棠沉默,未免有些着急。他知道谢棠若是没有急事是绝对不会这么急匆匆地赶到他的府上的。
“你快说。”他看着谢棠的眼睛就知道对方在想些什么。“不用怕我承受不住。这么多年,老师什么没经历过?”
谢棠张了张口,莫名的觉得嗓子有些哑。最后他还是说出了牟斌传给他的话。
除了李东阳,没人能够救下杨一清。
除了内阁首辅,没人能够保下皇帝和司礼监大太监都想处置的人的命。
“老师,牟斌对我说,刘瑾构陷杨师叔。想来现在师叔此时,已经被押解进京了。”
李东阳心里痛如刀绞。他和杨一清的友谊比任何人都要牢固。
在四十年前,杨一清拜到黎淳名下,成了李东阳的小师弟。
他们是一样的智计双全,一样的才华横溢。互相欣赏,惺惺相惜。
他们后来一个是中枢廷臣,一个是封疆大吏。是最好的朋友,最牢靠的政治盟友。
处置杨一清,不但是在李东阳的心头上剜肉,也是断了李东阳的臂膀。
“我知道了。”李东阳道。“我会想办法。”
谢棠道:“老师,今天我不回府了。我在李家给您守夜。”
李东阳心疼他,不想他这么累。他刚要拒绝,却听谢棠十分诚挚地道:“老师,不要拒绝我。我实在是放心不下您。”
李东阳去找了一切可以拜托或贿赂的人。焦芳、张彩、张永、高凤、牟斌,这些人被他找了个遍。
终于在皇帝下令要把杨一清流放之前上皇帝收回了成命,只是罚俸训斥,收回先皇于弘治十六年赐予杨一清的丹书作为警示。
杨一清被放出来后,就去了李府。
李东阳见到这位收了不少苦的小师弟,心中酸涩。
最后却只是道:“回来了,无事就好,无事就好。”
杨一清看着比上一次相见时清瘦苍老了许多的师兄,心中伤怀。
“师兄。”他道。“你居于朝中,无人襄助。满目望去,尽是萧然。你瘦了好多。”
“你要爱惜己身,实在不行,就趁早退步抽身。”
李东阳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如今他早已深入局中,无法抽身退步。
更何况,这也是他自己,心愿情甘。
“我早已经无法离开。”他道。“皇帝不会让我离开。我自己也无法离开。”
“应宁。”李东阳道。“刘瑾还没有被除掉,皇帝太过荒唐。我放心不下朝政。除此之外,棠儿还不够成熟,我还不放心离开。”
杨一清听到这里竟是有些愤怒了。他道:“师兄,皇帝昏庸,凭什么让你买单?他谢于乔都放心把二十多岁的儿孙扔到京城自己回乡,你有什么不放心的?师兄,你为何总是想着别人,想着大明?不能想一想你自己?”
“当年你那个四弟让你过继他的儿子,族老各种恳求之后,你就答应了。”
“如今你年纪这么大了,还要在朝廷上忍辱偷生。受尽闲气。你为了大明已经付出了一生了!难道这还不够还先皇的那一点提携之情?”
“你要像孔明一样死在五丈原上才甘心吗?”
他自认是李东阳最亲近的人,自然比任何人都要为他考虑。
他见到自己的师兄简直是在为了大明燃烧自己的生命,他心头的怒火就一下子忍不住冲到了头上。
“棠儿也曾劝过我致仕。”李东阳道。
“但是,应宁。皇帝提拔太监,是为了让文官和太监对立。而不是为了让太监彻底打死文官。我李宾之是皇帝最好的选择。他根本不会放我走。”
杨一清有些沉默,他知晓这些话背后的含义。而且无比清楚,师兄身上的桎梏。
“师兄!”他竟是叹息了一声,然后便再也说不出话来。
“听我说,应宁。”李东阳道。“刘瑾现在恨你,就如同当年恨韩贯道。你立刻上书辞官致仕,回乡隐居。刘瑾睚眦必报,这次没能害成你,定还有下一次的暗害接着。”
“只有离开庙堂,才能保得你一条性命。”
“现在你已经没有丹书了!”
杨一清只好点头,他看着李东阳,然后道:“有朝一日,必除刘瑾。”
杨一清忽然有了一个绝妙的想法,他在递上辞呈后去见了刘瑾。
刘瑾接待了他,表面功夫是需要维持的。因此即使他深恨杨一清,还是让人上了好茶。
杨一清喝着今年新下的顾渚紫笋,然后道:“今日来见公公,不过是希望公公能够网开一面。”
他让身边跟着的长随把拿过来的一个檀木盒子送过去给刘瑾。
刘瑾接过打开后发现这里竟然装着整整一盒子莹润光滑的月白珍珠。
“我日后就要离开朝廷了。”杨一清道。
“我年岁也大了,孙子都已经开蒙了。这么多年在风寒交错的北疆待着,身体也不是很好。日后应宁也不会出现在朝堂之上,只求公公能够网开一面。”
刘瑾恍然大悟,原来是担心自己对他下手。
但是还没等刘瑾想好,自己日后要不要对杨一清斩草除根的时候,杨一清继续道:“张彩的才华,是已经致仕的马公和王公都曾经赞赏过的。”
“三边总制节制三省九总兵,任务艰巨,位高权重。应宁觉得这个位置还是由他张尚质接任比较好。如今已经给陛下上了折子推荐。您和张尚质的关系好,满朝都是知晓的,您怎么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