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故九
按计划,余北溟周中有两个商务会议,理应在s市继续逗留一周。
然而次晨,章念却告诉十音,老爸一早就回了w市。公司发生了一些急事,连同会议都取消了。
昨晚饭后,十音带着孟冬在家里的琴房,她在琴上随手摸了一段未知的古典风格曲,她时断时续着弹,像在听奏。
梁孟冬说:“你的作品?”
“我写不出来,是徐若这会儿在弹,他住隔壁楼……你认识他的哦?我是第一次听奏,学长写得挺好的。”
“怎么知道是他?”
“我知道他最近在写这首,其实我这样做不太好。他带着曲子,来我家问过几回问题,不然我也不会听,这太冒犯了。”
徐若是学校作曲系的高二学长。十音家的这小区住户密度小,住着附中的几名校友,十音搬来数月,几乎都已相熟。
“问题,徐若问你?”
十音点头:“一些复调问题。”
梁孟冬心内冷哼,司马昭之心……
“所以徐若算在回课?”梁孟冬刻薄了。
“他不知道我听得到!”
这种奇特听觉出现在十音的三岁左右。
小姑娘琢磨自己长大要怎么当妈妈的眼睛,蒙上双眼在家体验,摔狠了却忽然觉出异样:怎么老远的声音她都听得见?
“开始爸妈都挺困扰的,因为我总嫌耳边吵,觉也睡不踏实,还常常发烧、说胡话。有阵子爸妈只能带我回了江南老宅住,老宅人少,我家住在岸边,夜里没什么人声,只有摇撸的水声,很催眠的。后来爸爸说,可能是我的身体适应了,达到了某种平衡,慢慢就好了。”
“声音和声音之间,你怎么分辨?”
梁孟冬自认对声音是敏感的。世间万籁,它们毕竟同时存在,音频的高、低、强、弱,如何以意志调控?
她的耳畔是怎样一种光景,不觉得喧嚣么?如何分辨出每一种?
“关键是注意力,只要我专注在某个点上,其他声音会被相对过滤。好比现在,我想抓个声音来弹,听到徐若学长的,别的就会变弱。之前在琴房也是,我的注意力在你的小星星上,其他琴房的音频就弱下去。”
她借用妈妈的琴,在高把位上给孟冬模拟冬夜的微弱虫鸣:“这会儿楼下有三种小虫子,有一种呜呜的,还有两种,像在吵架。像不像?”
梁孟冬在点头。
她又将手指在琴弦上抚弄:“这是风声,很小,它大的时候,会是这么吼,像在大笑,空气中有两层涟漪,是三声部的,这样的……”
十音极精心地演示着每一种可被模拟的声音,她恨不能把她那个不为人知的微观世界全副倒在他的眼前。
她一个那么热爱表达的人,这个世界除却爸妈,今天才有了首位来客。
“怎么控制?”
“全自动的,如果觉得是很好的素材,就在笔记本上记下来。有时候不需要它们,它们也就是远处的背景声,我掌握它越久,好像越是可以调节它。爸爸作过很多调研,目前只知道世上应该有过我这样听觉的人,但实在没有具体可供研究的样本。不过老爸也不敢送我去作什么检测,怕我被当了人体样本。我从小到大,爸妈都很信任我,教养的方式也很开放,但只有这事,他们管得可多了,一是鼓励我正视它、学会控制;二来,他们千叮万嘱的,就是不可以告诉任何其他人,除非是……”
“就算我、我……没问题,”灯下的十音在笑,声音却忽而弱下去,“不知道你听了,会不会被困扰到,毕竟这事关隐私。”
十音本想说的是:除非那个人不是其他人,是你。
对你我不想有任何秘密,但其中依旧存在矛盾,因为我特殊的听力,势必会侵犯到你的秘密。
你能接受么?
本来是最合乎十音性子的霸气表述,好与坏,都要明明白白告诉他。
然而将出口的时候,十音忽然分了些神,她留意到老爸在叹息,且已经是第二声了。
其实十音已经分了好几回神,她总有期待,老余对孟冬会有怎样的溢美之词?
外间只有阿姨在厨房忙碌的声响,老爸老妈始终连一句交流都没有,这本身就很反常。
十音想起刚才饭桌上的老余,老余的态度是亲切的,问过学业,还问了孟冬的饮食习惯。但回想起来,仍是反常。
孟冬不会体查到这种怠慢,因为他必定不知道,老余素来不是这个样子待客的。
老余很有一种人格魅力,他能迅速让十音的小伙伴喜欢上他这位长辈,也有本事使得饭桌气氛顷刻变得热烈。相熟如豆豆,老爸与他,甚至是勾肩搭背、称兄道弟的。
今夜饭桌上的老余,何以这般寡言、拘谨?
“隐私?”
梁孟冬忽然意识到,之前在隔壁琴房弹她的曲子、拉摇篮曲,这家伙无一例外全听得见。
好像他才比较蠢?
他自嘲地笑,从口袋掏出录音笔:“本来也要灭口。”
“究竟要我保证几回,我肯定守口如瓶!这事你过不去了是不是!”
十音一急,老余的问题一时就抛诸脑后。
“是。”
度过愉快生日的少年笑得如沐春风。
楼下惜别,十音就像明天见不着了似的,有说不完的话:“孟冬孟冬,我家祖宅,在一个很美的水乡,名字也好听,叫千灯镇。以后我带你去!”
梁孟冬没答,他本已独自像楼门外走了两步,转过身忽然问:“如果危险的声音被你的耳朵屏蔽了,要怎么办?”
“我会特别警惕!”十音既惊又喜,“你的担心和我老爸一模一样,孟冬你真好,是真的在为我想。”
少年依旧没答,挥挥手,驻足目送她:“你先上楼,快点。”
“生日快乐!到了记得给我消息!”
“快上楼。”
打开家门,阿姨示意十音小声,老爸老妈已经睡下了。
这样早?
十音的嗅觉也是好的,刚才出门时,她就觉得家里有烟味。
她不喜欢烟味,老爸也几乎不在家吸烟。但她发现阳台上那个烟缸阿姨还没收,里头少说有六个烟头。
起先还是有些辗转难眠,十音在担心,老爸不喜欢孟冬?抑或是一旦发现她真有了喜欢的人,老爸并不如一贯表现的那般开明。
在黑夜的尽处,那叹息声始终若隐若无。老爸究竟睡了么?
照十音的脾气,她恨不能把老爸喊起来问一问,但孟冬来短信了,他告诉十音,到琴房了。
十音着急回过去,又你来我往聊了几句。
她恋爱了,即便暂时还是单恋,那个人停留在她的心尖尖上,一颦一笑、一声弦音,一个淡淡的“哼”,都令人迷醉。
夜终究是深了,夜雨重又袭来,孟冬该回宿舍了吧?
十音记得,他说要将吃剩的蛋糕分给尹嘉陵和小白,齁死他俩。
十音闭上眼睛,眼前全是那人似笑非笑的模样。她会试着让老爸喜欢孟冬,不喜欢又有什么关系?
孟冬望着就会给予笑容的人是她,他唇角的讥诮这样迷人。
十音渐渐就入了梦,她依言领着孟冬去了千灯镇,和着泠泠的水声,他为她演奏,弦音碾过心上,像是橹碾过船沿……
老爸老妈呢?梦里的十音有些焦急,她遍寻不见他们。
而梦里的雨声和着水声,愈来愈大,喧嚣得可以没过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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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十音发现,那晚是她想多了。
老余只是在公司经营上遇到了一些波折。老余仿佛在斥资筹建一间什么实验室,这是她所不能懂得的。
老余即便再忙,依旧爱着她和妈妈,他甚至是更爱她们了,最近往返两地之间、过来陪伴她们的次数变得更为频繁。
老余分明极喜欢孟冬,再回家的时候,竟对着十音反复叮咛:既然爱上了一个人,就要一生一世、倾心相待。
他什么时候成了这么一个守旧的人?
十音莫名极了:“老爸,你说的这个,我暂时还上升不到……”
“上升不到?那你把耳朵的秘密都告诉了他。”
“您知道啊?”
十音想起,那天在琴房模拟那些声音,她笑得大声,老爸自然是听见了的。
老余的面色沉下来:“加加同学,对待感情,你原来是这样的态度?”
十音简直无语:“天地良心,我的态度当然是最真的!喜欢过那么好的人,我都难以想象,世界上还会有什么人值得去喜欢。”
按老余以往的脾气,必定要嘲笑她没见过世面了。十音没想到他还是这个态度:“那为什么怕发誓?”
他从未这么严肃过,话语中没带一丝玩笑意味,十音很不习惯,老余这是吃错药了?
“我是怕发誓么,总得把人追到手,才有资格说这话吧。而且孟冬……”
十音想起录音笔的秘密,面对那个有很多心结的少年,她愈发觉得,孟冬值得好好陪伴,而不是趁火打劫。
“老爸,我觉得你突然这样,很没道理呀。”
“哪里突然。你这家伙心思太活,我怕孟冬万一用了心,回头你又改了主意。他怎么办?”
十音听了听,老余药是吃错了,这话的彩头还是相当不错。
孟冬对她用心是迟早的事,她改了主意,孟冬怎么办?难道他还会痛不欲生苦苦挽回?那得喜欢到了什么程度!
这种狗血言情剧的思维方式,真是太自大了,十音表示……十分喜欢。
发誓就发誓。
那阵子和孟冬在一起,十音总想笑,她愈发地喜欢他这不假,发誓这回事,还是不要告诉他的好。
她不怕践诺,然而一旦被知道“这个傻缺发了毒誓,要一生一世对我好”,谁还不吓得落荒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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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期末,十音的乐理课暂停了。
并不是她主动停课,为她授课的音院汪渝老师突然辞职,说是导师临时塞了太多任务,没有时间再辅导十音。
十音措手不及,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老师,甚至只能托着吕宋宋帮忙介绍。她的男朋友尹嘉陵人脉广,说不定还能帮着寻觅一位,救一救场。
这事梁孟冬也听说了,他正调着弓:“就那么点题,问谁不是问。”
“宋宋是说能给我讲一讲题,但她期末任务也挺重的,我不怎么好意思耽误她的时间。”
梁孟冬漫不经心地说了句:“也是,你们系期末忙,弦乐还好。”
“弦乐系我只和你熟呀,别人是还好,你特别忙!”
那阵子临近期末演出,曲目已到了最后的打磨关头,二人在排练上尤为着紧。
但除却演出和考试,梁孟冬寒假还有海外比赛任务。那阵子他还重回了乐团,新年过后还有随团的欧洲巡演,计划排得满满当当,他的时间确实是最宝贵的。
“你的乐理课一占用就是半天,”梁孟冬搁下琴弓,直接夺过她的题集,拿起笔,开始筛选必刷题,“耽误的不是我的时间?这些题今晚刷完,明天给你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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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时还是大事小事都要亲力亲为的年岁,比赛和演出期间,少年们常常需要在酒店,因地制宜地,亲手熨烫自己的演出服装。
那时乐团的正式巡演已经结束,孟冬因为之前的比赛拿了银奖,受邀参加当地的一场答谢演出。
嘉陵正在熨烫,抬头发现梁孟冬换了衣服:“你要出门?”
“嗯。”
“今天那边的乐理作业还没交来?我看你查好几次消息了。”
梁孟冬答:“还没。我和法比奥去他的录音室。”
“怎么还要带着琴?不是说没有录音计划?”
“去看看。”
“我也去。”
“……你去做什么。”
“你真和法比奥好了?”
“滚。”
“那你怎么好意思,留老子一人在这儿,小媳妇一样给你鞍前马后准备衣服,老子又没演出,真tm贤惠。”
少年立在那里笑:“回去报答你,随你怎么敲竹杠。”
尹嘉陵觉出苗头不对:“你这是要去买礼物?哥哥可以给你参谋啊,法比奥和余十音又不熟,哪知道她喜欢什么。”
“不是。”
“不买礼物?”尹嘉陵停下手中熨斗,语重心长,“礼物还是要买的,就算她说不要,你还是要买,别傻乎乎的。”
“我不想听废话,我自己熨。”梁孟冬作势要推开他。
“我来,我来,您的手金贵,”尹嘉陵追着问,“分开那么久,每天q.q上聊些不着边际的乐理题,她说不说想你?”
“不说。”
“那你想不想听?”
“……”
余十音虽然什么话都敢说,其实这家伙不黏人,也压根不把那些话天天挂在口边。她是会留言说些加油鼓劲的话。但她自己也在拼命备战一个比赛,并不总是能在线遇上。
除夕夜他等了半天,那家伙上线打了个招呼,就一直在输入状态,持续了很久什么都没发来。大年初一他才收到一堆抱歉消息,说她昨夜睡着了。
傻子,估计是压到了键盘……
“那你呢,有没有思念成灾?”
“……”
尹嘉陵贼兮兮地:“那就是思念。”
“没有。”
“没有你把期末的合奏视频每天看十遍,骗我说研究对手,你的对手是自己?”
梁孟冬面不改色:“不是自己,难道是你?”
“你别嘴硬,听小白说,汪渝的导师给他派了数不尽的活?”
“……”
“我本来都不信这是你干的。”
“汪渝是好人?”梁孟冬仍像在说一件寻常事。
汪渝长得好,有才气,在音院的风评是不怎样,恋爱史太丰富。
“你什么时候那么有正义感了,明明就是怕他趁你不在,趁虚而入,干脆把人的家教活给撬了。”
“……”
尹嘉陵一派过来人的长吁短叹:“汪渝的导师夫人是我们乐团指挥,为此你欠下人情,不得不临危受命回来乐团。这下可好,分离更久了吧。唉,小伙子还是年轻,说你心机吧,你又不够精。”
梁孟冬自嘲地笑,这什么人啊?
但他不会承认:“你高兴就好。”
“哦,也不,你还是挺精的。听说托你的福,梁教授新年去费城访问,把徐若也带去了?”
“那是他专业好,我没这能耐。”
“徐若在追求余十音,我本来还说呢,你两耳不闻窗外事,不可能知道。小白说你百分百知道。”
“你俩是不是有病?”
成天在背后分析他。
尹嘉陵还在抒发:“分离不是坏事,距离隔得越远,越能认清自己的心意。”
“作诗你去q.q空间,少来恶心我。”梁孟冬要吐了。
“诗还是要适当地作,你看你,闷骚,出个门就像防贼一样,以后还怎么出门?”
“我走了,记得收拾好。”梁孟冬想了想,还是问,“你俩还和谁说了?”
“小白不会!我和宋宋都没说。”
梁孟冬给他一个凶恶眼神,还附送了个灭口的手势。
“看来还是小白懂你,我说你是欲擒故纵,小白说你不是,走心的其实是你。你就是太认真,所以你就担心,怕那家伙是心血来潮。”
“你发烧了。”门被梁孟冬推开了。
尹嘉陵在他身后叹:“唉,心疼你。你也是没什么经验,下次不用这么草木皆兵,一个天才,用那些笨招,传出去惹人笑话。”
梁孟冬忍不住回了头:“什么意思?”
尹嘉陵偏是不说了,却去开了电脑,勾勾手指要梁孟冬回来看:“这个网址,还有代理列表,我回头发你。这种精挑细选的学习网站,务必收藏好。”
梁孟冬望着花花绿绿的界面和动图,起先只是疑惑,面色渐渐就变得不太好。
“你什么意思?”
“你俩究竟到什么程度了?”尹嘉陵看着对方神情,这下他也迷惑了,“我看你这阵仗,还以为早……”
“没有。”
“她不愿意?”
“尹嘉陵,信不信我弄死你。”
“你不想?你小子怎么在我面前还道貌岸然的。我问过好几个人,实事求是地讲,真没有不成天想的。”
“去死。”
梁孟冬摔门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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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的录音室之行,也不算顺利。
严格说来,曲目的录制是很顺利。但那位拉丁语唱片公司的负责人只会说少量的意大利语,梁孟冬同他鸡同鸭讲半天,那人还是执意不让他将自己的母带拿走,说还需要作一些后期处理。
后来的那场演出太过成功,在当地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加演、媒体争相报道,在法比奥的撮合下,梁孟冬那张本来独一份的私属录音室单曲唱片《夏日玫瑰》,变成了一张在音乐会后限量发售的唱片,且迅速在当地销售一空。
以至于尹嘉陵十分不明白:“法比奥真厉害死了,你靠着他简直要发财,你怎么还给人脸色看,一路上都不和人说话。”
梁孟冬都不知道怎么说,怪谁?怪自己年纪小。
万幸,余十音捧到那张《夏日玫瑰》时还是很兴奋的:“我搜过当地新闻,听说这是限量发售的,我以为我没机会买到了呢。太感谢了!”
对面的少年望着那笑靥如花,酝酿半天,“这本来就是录给你的”。
要怎么办?这样的话,他还是说不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