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已经是事发的次日中午。窗外阳光很烈,坦坦荡荡就这么烤在身上。
十音原本正要开口,问什么浅二度烧伤?
这一觉睡得漫长,她应该受了轻伤,背上很痛,但外伤不是她睡那么久的原因,倒是那些麻药挺伤人的,头依然很痛。
只听孟冬轻嗤一声:“那正好,我们本来也不见得打算干下去。”
十音欲言又止……
孟冬接着忿忿:“投诉就投诉,本想她喜欢这工作,可这混蛋有分寸么?”没有的。
十音蹙眉,背后这么称呼她的?
云海应声:“我和老头都骂过她,都干预过……不过这次好像比较特殊?”
孟冬说:“不说这次,我问你,这种麻醉品过敏的人,怎么混入你们队伍的?”
这位梁老师,居然还顺便拆台……
“那我开除她?”
孟冬不语,大概在期待。
“哥,你想得也是有点美。”云海在笑,他是真不要脸,这声哥叫得浑然天成,“柯女士这秋后的蚂蚱,投诉不足以开除二货。也是你运气好,回回碰上这人过敏中毒,我们从没遇到过。不过她是太莽、太勇,云旗去年春天还在发愁她怎么嫁人,让我给她找个厉害姐夫,看得紧的,能24小时无死角盯防她姐的。”
“找谁?我自己会来。”孟冬声音骤然收紧,十分不悦。
云海转了话题:“这事二货醒来知道要吐血,专案组全组吐……你也得吐血。你知道么,柯语微得了中期膀胱癌,她这个纵火认罪快点,再花点钱,就能保外就医逍遥法外了。”
膀胱癌?杜源是肺癌晚期,十音心底冷笑,这一对旧情人还真是“患难”鸳鸯。之前发现可能无法获救,她那认命的样子,原来有这因素?
孟冬冷哼:“要你做什么的?”
他并不知十音已醒,也没看,探去手捏了捏她一只手,十音吃惊,感知到他手上居然有纱布。
十音轻轻咳了声,孟冬转回身,目光落到她身上来了。
“睡饱了?”
“嗯。”
十音看见孟冬左臂上缠绕的纱布,从手掌就开始了,肩上也鼓着一层纱布。她心像被东西拧了,手往那地方凭空抚了抚,不敢触碰上去:“浅二度?那应该不会留疤,不过要两三周才能好。”
“你怎么知道?”
云海插言:“她出任务有过几次轻度烧伤,去年一次右腿、前年一次左腰。”
十音想打死他:“你的破锣嗓子还是去年浓烟烫的,哦,还有去年三月那回,吴狄再迟个几秒你左腿得截肢,云旗都不知道……”
二人互咬了两轮,孟冬眼神在他俩脸上来回打量,云海笑得一脸视死如归:“余十音你接着说,比谁黑料多,互相伤害吧就。”
十音看看他头上的疤,和那还没消肿的脸,有些滑稽,也有些不忍。
孟冬父母晚上要来?那云旗来不来?哈哈!
十音不理了,兀自去心疼孟冬的手。
他告诉她:“我问了,预计一周多能恢复。”
“还是左手。到底要紧么?”
“要紧怎么办?”孟冬问。
“……”
“吃软饭。”他漫不经心地笑。
“那你还让云海开除我!”十音忿忿。
“拉琴问题不大。”孟冬展了那伤手给她看,眼睛盯着她,眼神里促狭气就跑出来了,“其他么……”
“加加,”孟冬悄悄冲云海那里努嘴,微皱着眉,意思大概是云海在,他说话不方便,他活动了一下手指,“总之你放心。”
“我有什么不放心的。”十音不知为什么就红了脸,捶了他一记,调情当着云狐狸,作死!
孟冬吃痛皱眉“嘶”了声,声音是夸张了些,十音还是心疼极了。
柯语微的事确实棘手。投诉事小,专案组、调查组都知道这老妇人不是善茬,不可能为了她真去严重处理十音。
特别是云中岳那边,专案组边防的那半组人马大半都是八年前九先生专案组的旧人,柯女士落网,个个都沸腾了,嗅到跑了八年多的大鱼,岂有不熟悉的道理?种种迹象表面,这人必是九先生无疑。
问题在于怎么证明?光凭感觉,无法作为呈堂证供。
杜源伤得重,昨天他昏迷躺倒,实施营救轮到他,他早就被一大块天花板掉下来砸到背部,导致杜源背部大面积烧伤,肩胛骨和脊椎都有不同程度骨折。
他肺部本身就比较脆弱,昨天他情绪又是最激烈的,大声呼救时,大约还呛入了过度浓烟。病入膏肓的人,目前仍在重症监护室抢救。
柯女士精神却好得很,态度也挺配合。
连夜突审,她冷静得可怕,得到了任远图还没死不过也差不多了的答复,她面上没起什么波澜,便开始陈述。
柯语微自述自己只是一家正规境外生命科学基金的管理人,至于为什么跑去音乐厅纵火。她表示杜源是她二十五年前的情人,当年她在古城怀了他的孩子,怀胎六月的时候,杜源、也就是当时的任远图为她注射了终止妊娠的针剂,导致胎儿流产。她二十余年来怀恨在心,所以打算烧死杜源,以泄心头之愤。
她没有提及古城大火,鉴于案情的复杂性,云海也怕混淆,打算等眼下的案子水落石出或无路可走时,再调用古城这条线索。
等盘问到制、贩、运毒的相关事宜,柯语微表示这就不知道了,没听过、从未参与。
她给杜源注射的是普通雄性激素,并不是什么吗.啡。
什么?杜源这个混蛋竟是个毒贩?那她当年真是瞎了,年轻时果然真心错付。
说到那家香港财团的背景和真实主营业务,柯女士听完两手一摊,那是上市企业,她只关心它的审计报告和披露事项。又很好奇地问,你们警方说的这些是不是真的?如果是,那真耸人听闻了,那家上市财团如果真有违背诚信的经营事实,她的j基金会联合其他股东,保留向对方追索赔偿的权利。
意即:“我没有贩毒,杜源贩毒?我瞎了狗眼。我的被投资人贩毒?那我得告它骗我。”
责任撇得个一干二净。
云海很无奈,抓捕是被迫提前的,也许本来还有机会搜集更多证据。
当时在外围的厉锋监视到柯语微进入音乐厅,请示过指挥中心,问要不要立即阻止,江之源的意见是顺其自然、见机行事。毕竟禁毒局越界执法事件发生后,柯女士已经是重点严防的对象。
江之源当时还挺兴奋,认为两位毒枭碰面,想必会出现什么意想不到的大交易,一石二鸟的构想眼看要成真。何况他两员爱将都在内,再怎么也不可能让柯语微翻了天。
谁料到这老妇人是去纵火的!
柯语微尽管在押,但她的公益身份向来光鲜,她的毒枭身份常年隐蔽,要不是云海一路追踪那两家基金、再加上孟冬找来的旧照片,她的身份恐怕至今没有怀疑上。
问及她上次提供给禁毒局的线索来源,柯女士显然早有准备,交代说她亲戚的一家佛教制品公司,与t国有一些佛像贸易,从前运输也取道那条路,结果被查鹏的人轰了好几次,半年前还起过严重冲突。因此暗中留意过他们的运毒线路,早就有举报的意思了。
他亲戚为此跑去边防派出所报过警,但查鹏势力在m国,边防警察压根无权过问。只得作罢。这事云海去查实了,佛教用品公司、贸易运输线路、冲突日期,报案记录统统在案可查。
除此之外,柯语微保外就医这招真是狠绝。谁都没想到她居然得了病,到时候柯女士出来养老,主动和那些有效证据一隔绝,再来个老死不相往来。时间一长,搜证工作难上加难了。
这个女人的手段的确狠绝,样样滴水不漏。
昨夜十音麻醉剂轻微中毒,彭朗脸部负伤,苗辉的伤也有几处,他俩就在医院这里负责守着杜源。厉锋和云海伤得轻些,一直在沧东拘审所参与审讯。
厉锋是不清楚全部内情的人,审的时候自然也没避讳,问到了柯女士与孟冬的恩怨。
当初在南照藏毒案,厉锋是放了些个人意气在里头,不愿十音他们那么费心深入地查。但说到孟冬被藏毒,势必涉及周炜、罗锅、柏万金等一干人,罗锅被杀和柏万金的埋尸悬案一直是他的心病。
既然柯女士涉毒,厉锋循例是要审一审当初的那些事,问问与她有没有关联。云海当时有些紧张,在旁听得仔细。
“她要真说出什么不合适的话来,哥就送她去做精神鉴定。”云海笑得一脸江湖气,“杜源要是能醒也是一样,孟冬的事,他到时要敢嘴上没有把门,精神鉴定中心欢迎他。”
厉锋那么问,柯语微却否认了,拒绝展开多说一句。
十音有些暗幸。昨天半昏半醒时,她下意识担心过,柯女士被捕之后会破碗破摔,会对孟冬和杜源毁之而后快。然而柯语微始终表示自己不认识孟冬,没有多提一句。
昨天柯女士错愕之时,对着孟冬的脸,也曾流露过片刻哀怨,忍着恶心,十音还是认出来了,类似那种一往情深的哀怨;但她的神情转瞬即逝,一旦提及梁若海、孟景蓝,柯语微再看向孟冬,眼神就变得复杂了。
如何形容……有点像在观赏自己的作品?还带着几分嗜血意味,总之不含多少善意,她不提孟冬,并不是为了保护孟冬。
有什么蹊跷在其中?
云海要料理的事很多,走开去接了个电话。
人在的时候,孟冬对她也算自然;人一走,孟冬却不说话了,黑脸静坐着陪她。
十音其实还算运气,孟冬护她护得好,除他走开后,她背上挨的那一下,肿起一大片,没有伤及要害。倒是昨天被两种麻药过了一遍,脑袋的不适还是没有消散。
十音知道,还是为的昨天那事。
孟冬是心有余悸。
柯语微再罪不可赦,以十音现在的手劲,昨天只要真掐上去了,柯女士是必死无疑。那加加现在还能坐在这里么?
想到她那时那刻心里没在想着他,他就气得肝胆欲裂。
所以孟冬还在发难。十音自问理亏,只好找话说:“云队在沧东,我可轻松了,也没人指责我不干活。”
孟冬还是不说话。
十音只得认错:“你生气就不说话,还不如骂我一顿。我知道错了。”
孟冬看看她:“错哪儿了?”
“的确有那么一瞬,我只想杀了她,脑子里全都是那一夜。”十音直言,“和我杀曹满时的感受很像,脑子里白茫茫一片,很冷静,想我什么都没有了,只有恨,我只要杀了她,一了百了。”
什么都没有?孟冬强忍着脾气:“那怎么最后松手了?”
“想到了你。”刚冠冕堂皇起了个头,十音觉得这样说不妥当,对孟冬她要百分百的坦诚,遂垂着脑袋纠正,“其实是柯语微提到了你……说你会扔下我。我心说怎么可能,这不搞笑么?一个激灵我就醒了。”
孟冬面色松下来了。
“我就是发了昏,入了片刻的魔,当时看见这个人,心里就特别难受,觉得她凭什么活着……真想老爸老妈啊。”
十音倾诉着,声音一点一点微弱下去。
算了,这还同她闹脾气?心像被钝器闷闷砸了一下,孟冬把人往怀里带,他不能去触碰她的背,只敢去抚她后脑勺:“伤口还痛不痛?”
十音摇头。
他往她耳朵里说了句什么,十音脸骤红,又捶他:“梁孟冬!”
“你不喜欢?我很喜欢。”
十音嘟哝:“你这人……”
那抹唇就这么被他俯首咬住了:“蜜月再去雨林,好不好?”
十音心说荒郊野外虫子那么多,她是没什么不习惯的,他一个洁癖,这还上瘾……没问题!
吻了会儿孟冬觉出她情绪的异样:“你不开心?”
案子无论如何总会结的,还有什么可耽误?回去应该就能领证了。孟冬对此相当乐观。
十音任他接着吻,也不知孟冬是真的心大,还是为了宽她的心,突然就这样没心没肺的。她始终有些心神不宁。
云海回来了。十音忽然惦记那张存储卡,在问孟冬。从他象牙琴弓里取出的那一张。
“哦,我一早就找孟冬要来了。”云海说。
关于胚胎修改试验,十音另有担忧。前两天一心找到真相,没细想这件事情本身有多麻烦敏感。且不说三十年前那个违背伦常的试验究竟能否定罪,孟冬身世曝光,这对他公平么?
柯语微将孟冬当作“研究样本”,正是为了宣告“样本”所有权,她才对老爸痛下的杀手。这世上,哪怕没有和她一样的人,保有好奇心的研究者却不在少数。
这样空前珍贵的“样本”当前,孟冬如何面对世人的目光?人性这个东西,压根就不堪试探。
“放哪儿了?”
云海笑:“大概昨天一把火烧了。”
十音啊了声,孟冬也有些意外:“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你俩说的是什么存储卡。”云海吊儿郎当地笑,这人就这样,有时候半真半假,摸不透,“反正没了。”
孟冬明白了,十音有点着急:“你不好好说是吧,幸好我都备了份。”
“你没问题吧,备份在我电脑里?”云海说,“我删光了。”
“你怎么成天胡来,这是证物!里头还有我老爸的日记!”
“我们是缉毒线的,我看无关案情,顺手整理一下,怎么是胡来。”云海笑得很痞,有理有据的样子。
“老大你……”
“内容我没来得及细看,是江岩今早给我说的,他来劝我成全你俩。”云海在笑,“我就逗他,说老子不同意,江医生就求我,告诉我,孟冬是个可怜孩子,他还说哭了。”
十音撇撇唇,笑不出来。
“江岩这人分寸其实还可以,知道这非同小可,一句没和厉锋他们提。别看他平时傻白甜,小事咋咋呼呼,一颗赤子之心,是滚烫的。回头我再让他发个毒誓,别说对他爸,他连付钧都不会说的。卡的事,怪我,我烧的。”
云海声声道着歉,十音口头骂了几句,心里却忽又有些感激他的苦心。
云海是和她想到一处去了,这事连江之源、云中岳她都不想汇报。她不知该怎么做,但云海是真干得出来。
老爸的日记,当时匆匆浏览,好些细节她都不及细看,就这么没了?她深知留着它对孟冬是个祸害,偏偏又有许多道不明的惆怅。
柯语微那条线只能从长计较。十音在担心杜源:“我就怕这条大鱼也跑了。他会不会也申请保外就医?没定罪让领导别同意!”
“跑是跑不动了,他人估计悬,”云海叹气,“搞不好救不过来,得挂。”
“真死了怎么办!”十音急了,“他手里还有那么多线呢。”
云海得意道:“也不用太担心,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哥给你讲讲,我这一趟给自己开的这个瓢,是有多值!”
云海摩拳擦掌,正要说书,门外传来个清亮的女声:“真的么?怎么个值法?”
云海脸一僵,要了命了!
那声音很熟悉,平常无尽温柔,此刻偏却凉飕飕的,十音抬头就乐了:“妹妹来了。”
小姑娘一阵风似地进了门,先瞟到的明明就是云海脑袋上的伤,可她正眼也不看他,喊了声哥,喊的却是孟冬,随后就扑进十音怀里,声音委屈极了:“你又这样、总这样!要说多少次让你想想我。你想过哪怕一次没?”
这话十音听着耳熟,兄妹俩都爱说。
十音拍哄着,说丫头我不过是犯晕多睡了会儿,你别哭啊。云旗不管,哭更凶了,当着他两个哥,抱着可劲数落、可劲哭。
这数落的哪里是她?十音不住冲云海使眼色,这么明显的指桑骂槐。
想想气是真的气,脑袋开瓢也就算了,还是他自己给自己开的,开完也不报备,失踪几天,电话里也没提!
云海一张平时不饶人的嘴,这会儿低咳了声,给云旗倒杯水,又递纸巾:“哥给姐说案子,你坐,喝点水。”
云旗不接,还哼了声!十音暗笑,从前怎么就没发现,现在说他俩不是兄妹她都不信。
云海也不动,就这么端着杯子。两人僵了会儿,云旗看见云海腕上的纱布了,眼一红就接了来,还是不理人。
云海有些烦躁,在摸烟,摸到了想想不对,又放了回去。
十音有些理解云海,为了这个妹妹,人后伏低认错他不会不肯。但工作还很棘手,他没时间哄人,就有些着急。
孟冬看气氛不好,见机行事问妹妹吃饭没,又问十音和云海想吃什么。
他本来带着云旗就要去买饭,走了两步,想起既然夜里父母也要过来,还得先去酒店安顿一下房间。
“饿不饿?”孟冬回过身,“饿的话我先去买了送来,我俩可能稍晚回来。”
梁若海、孟景蓝二人会来沧东,是因为看了昨夜的夜间新闻。
江之源这边,由于案情涉密并不方便对他人透露。孟冬被嫁祸藏毒那事,梁若海知道后私下过问过一些,以为粉丝报复行为,当时也未展开深想。
不过,据云旗说,自从孟冬来了南照,省内的夜间新闻、天气预报,二老是期期不落的。昨晚正好播到著名基金管理人柯语微女士在沧东音乐厅纵火落网的消息,夫妻俩面面相觑、无比震惊。
刚到沧东那天夜里,云海和十音去会文静,孟冬就给父母打电话报过一次平安,他们知道他在沧东。沧东是个小地方,出事的是旧友,事情偏偏还发生在音乐厅,二老急疯了。
夫妻俩先从云旗那儿打探,云旗找到云海,很快来了反馈,说哥哥的确在火场里受了一点轻伤。那还得了!二老和云旗约了齐齐出发,都往沧东这里来了。
此际,十音在答:“不饿,你办完事再来。”云海也说不饿。
孟冬唇动了动,本来不想说,还是出了口:“他俩……”到头来还是不知道怎么表达。
就如同八年前,他计划在秋天求婚,打算好了要带十音回家,那也只不过是他单方面的计划。他既没有和加加商量过,也没有预先和父母相约。这些事情,他很不擅长。
孟冬平常待外人冷若冰霜,仿佛什么事都不过心,其实十音知道,听说父母专程来探望的是他,孟冬心里不定在怎么翻江倒海。
他期待么?十音最心疼的就是这个,孟冬或许连期待都不敢,但他终归会忐忑。
“没问题。”十音很想要抱抱他,又觉得孟冬是明白的,便只是对着他笑。
“你背上的伤。”孟冬说。
“这又看不出来,也不怎么痛,坐着吃饭喝茶说话什么的,都毫无问题。”
“好。”
孟冬其实也想抱抱十音,不知道为什么,他一刻也不想和她分开。
但当着笑笑,他又有些对待女儿的心态,想着笑笑毕竟还小,这个表率并不怎么好。
孟冬带云旗走后,云海接前讲述案情,十音这才知他开瓢之后那几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杜源从前还真观察过云海这人。起初他是拿云海当情敌在看。他并不怎么瞧得起这位二世祖情敌。他听闻云海老嚷嚷着要干出点惊天动地的成绩来,实际都是靠着他那当大队长的老子,自己什么能耐都没有。
后来云海“下海”,和m国那些组织有了联络,他也打听过几次,就听说这小子有一股机灵劲,边防关系根基又深,总能找到办法钻些空子,那边的几个毒老大都看在这一点,给他几分薄面。他做事不按套路,这个办法不行,他能帮你用那个办法钻空子,还带着一股子莽劲。
那阵子严打,那几家的毒老大出货都难,但云海一插手就不同了,他总能让你成事。
但另一方面,云二世祖这人口碑不好,可以说是很烂。此人巨贪无比,心黑、手也黑,吴来一个,基本不讲什么江湖道义。人是有可用之处,但绝不值得深交。
换而言之,云海这人小聪明一箩筐,但绝没大智慧,大概可以是一个很不错的马仔,超级马仔。
杜源从前对他十分不爽。他听说十音心无旁骛的,有旁的追求者,她看都不看一眼。
凭什么?这样一个混账东西,霸占着这样一个女人?
十音好奇,云海现在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那天他被“绿”,一怒为红颜,和孟冬起了剧烈冲突,杜源正好造访,和他就那么撞上了。
那天早上江岩刚到不久,云海还在自己的地盘发脾气摔东西,就有人登门拜访来了,说是有大佬约他谈笔大买卖,他这辈子都没听过的大的买卖。
来人除了搜了云海的神,还蒙了他的眼睛,倒允许他带一个手机,其他行为也还算客气。
云海受过特训,蒙眼感知那人绕了路,但并不耐烦多绕,因此只绕了一圈,大致方位他已经清楚了。
起先他也在揣摩对方用意,来了个小个子老头,同他一道接待了几家药厂,他负责旁听。对方谈的都是些长期供货协议,怎么从额度内合理规划到一些药品。
“当时我就在猜,这人会不会是顾文宇,听人叫他文先生,我还以为猜错,后来才知道,他化名就叫文宇。”
云海慢慢品出了一些意思,就继续装傻,嚷着说这生意和老子有什么关系。你们不要给老子说细节,不管你运什么,老子可以给你找门路。我们就来谈谈这些门路的价钱,只要价钱合适,按标的提成,还是买断,都可以谈。
不过,老子收费高。
那些运药线路云海根根如数家珍,吹得天花乱坠,也的确是狮子大开口。顾文宇和药厂谈得挺顺,和云海却完全谈不拢,气他屁都不懂一个,提出的比例根本就不合行规。
云海怒骂说老头你才是懂个屁,老子就是行规,你嫌我黑,你为什么找我,可以另找高明啊。
云海那天的设定,本来就是刚刚被绿,心情一塌糊涂,揪着顾文宇的脖子,差点没把老头弄死,杜源这时跑出来劝架了。
十音去电时,云海已经和杜源喝了一会儿茶。
杜源并非要他负责某几个区域或某几根线的运药、运毒线路,而是要他直接听命于自己,掌控全盘的生意。
“直接找你当接班人?”十音奇怪透顶,“那么直白他是不是傻?”
“他应该一直也在寻求更好的办法,只是苦于没找到。他这是砍号重练,用孟冬的号!他的家当、他的江山,找谁托管他都不放心。如果不找我,那个顾文宇,他以后不能不靠他,又不甘心全靠着他。我观察,杜源对顾老头还是防着一手的,他一换了身份,活动就变得相对被动,顾老头没人制约,他不放心的。”云海说得挺有意思。
十音冷汗都冒出来,杜源手握柯语微给到的错误信息,果然是在规划脑移植成功的生活了。
“他手术成功后的个人计划,有没有和你聊?”
“这还用聊,不就是想和你双宿双飞?”云海呵呵笑。
“恶心。”
“是恶心,不过他真那么想的,你喜欢孟冬么,他觉得,你又没损失,各取所需。”
“别说了行不行!”十音恼了。
“行,不过老头不算傻,心是真的黑。如果我是真黑警,他这招其实也没错,防一手。我要是假黑,”云海比划,“那么粗的针筒,甲基苯丙.胺,不黑我也被他弄黑了,回头怎么解释?险恶。”
不过,现在十音倒不担心。
结局很清晰了,孟冬连手术台都没上,云海也没有被注射任何违禁品,杜源却躺在icu,命在旦夕。
“那最后怎么没得手?”十音轻松采访,“这位半壁江山的接班人,你请聊聊,怎么逃过魔掌的。”
“狗屁接班人,就是傀儡,”云海说,“针管有了,他又说他有办法帮我恢复身份,获得重大立功机会。糖、巴掌,两样都给预备好了。杜老头看我一副贪生怕死的样子,大概也有点瞧不上我,第一次找个姑娘来给我打,我哄了两句……嗯,逃过一劫。”
十音“啧啧”了两声:“了不得,怪不得刚才不能讲。”
“你别胡想,也别乱说,怎么不能讲,没有不可对人言!你想的那些不存在。”
云旗不在,他就得瑟。
十音其实知道他的本事,偏就爱用话怼他:“我没想什么,就是觉得你也不容易。”
云海乐了,这话他爱听,当然不容易!
“真不容易,脸都毁容成这样了,小姑娘还能被你这样子的骗。”十音说。
“找打!”云海作势挥了下手,没生气接着说,“我就接着演,醒了就嫌这嫌那,要吃要喝要烧烤。横下一条心,想着拖不过大概只能真挨他一针。那天中午,他又找顾老头来给我打,正打呢,你们提前到了。”
“所以,顾文宇昨晚其实落网了?”
云海嘿嘿笑:“是。”
“你大喘气,早点不说!”十音兴奋了,“也就是说,他不光可以交代杜源的罪行,还有机会指认柯语微?”
云海说:“机会是有的,不过顾文宇当年好像也就是个喽喽,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他能说出多少,还要打个问号。再说也还得等等,顾老头正在楼上做电氧监护呢,昨晚忙着洗了胃,做了纳洛酮拮抗。”
“什么,打给他自己了?还过量了?”
“也没怎么过量,就是他给我准备的量。老头估计体弱一点,全下去了不大经得住,谁让他那么狠?他准备的。我让他们治治好,回头别经不住审。”云海挤挤眼睛,“呵呵,二货你业务素养还可以,可惜就快被开除了。”
“老狐狸!”
云海还挺喜欢这声称谓的,一脸得色。
他制服顾文宇后,找了一针管其他麻醉剂,摸清了手术室的位置,径直上了楼,先去监控室搞定保安,再往排练厅找到孟冬。
此后他和孟冬掉包、他负责拉琴,拉完很快来了一群傻缺德国佬,给他“注射”了一管麻醉剂,呼啦啦就把云海抬走了。
“后来的事情你都知道了,”云海说,“我在手术室,接到了杜源的呼救广播,那群人全体都被我绑了,大概怕被我撕票?大气不敢出。我人堆里找了个华人大夫,给我翻译。我才知道着了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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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源求生意志惊人的顽强,在icu苦苦支撑。
不过,大夫摇头说其实杜源的癌细胞早已经扩散到了脑部,这次雪上加霜,免疫力急剧下跌,他部分的颅内血管已经开始形成血栓。
杜源濒死,柯语微只认纵火,两位主犯的缄默,令案子再陷僵局。直到顾文宇几天后脱了险,才算让专案组重燃希望。
为了解释他背叛柯语微转投杜源的理由,顾文宇交代了纵火案的一部分原委。当年她是死心塌地爱慕过柯女士,然而柯女士毫不领情,他还能忍。
真正让他认清这个女人险恶的,是古城纵火案发生当天,他意识到柯语微为了将任远图送上绝路,根本连他也不肯放过。
“当年,我和远图协助语微策划纵火,”顾文宇叹,“后来远图杀了他们的一双胎儿,语微对他生了杀心,想利用火灾来杀人,这些我用逻辑还能理解。可我独独不能释怀的,是语微纵火当天,我明明是有机会逃脱的,她却毅然决然要将我一道灭口。还好我提前察觉到了。”
顾文宇逃出生天,并去救下了烧伤的任远图和柏万金。从此决定和这位旧同事携手,对他曾经死心塌地、言听计从的女人实施报复。
不知是因为顾文宇这人比较惜命,还是他对这样隐姓埋名的毒枭生活早就厌倦,又或许,他与杜源合作二十余年,合伙人之间早生了嫌隙。他算是有问必答。
他坦承,他和杜源在报复柯语微这件事上,一直就存在不小分歧。
杜源这人相当功利,他对柯语微没有多少感情,也只认得钱,对报仇本身并不热衷。他还一度热脸去贴过j基金的冷屁股,意欲和人家合作,被对方拒绝了。
顾文宇关心的却只是报仇,是搞垮柯语微。
杜源为了他这个合伙人,还是多少作出了一些妥协。不过,他们报复每一次仿佛达成了一点点,杜源就开始算账,每每又心疼起来,说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不划算。
就好比这次的仙鹤谷倾洒,杜源其实有些心疼那些货,拗不过顾文宇,才做了。
顾文宇身为念章基金的二掌门,掌握的信息量相当充足。结合云海亲自在杜源那里得到的少量信息,不少他苦苦跟了半年的重要线索终于慢慢具体、清晰,它们有的早已显出轮廓,有的刚刚得以打捞,他们相互关联起来,一个组织新型制毒、运毒、贩毒的航母型团伙,浮出水面了。
顾文宇对柯语微因爱生恨,巴不得柯女士能下地狱。
他的确在尽其所能地指认柯语微,可惜事与愿违,他提供的有效信息,几乎都只围绕在二十五年前的古城医学院纵火。
顾文宇表示当年柯语微的主要运毒线路,主要接触人是任远图,他只是帮柯语微在校、企联络方面跑过一些腿,不大清楚他们之间的勾当。
关于j基金的犯罪证据,顾文宇更是只有猜测,一到具体证据,他就犯了难,说起来都是“商业机密”,他得不到也很正常。顾文宇承认,柯女士是个相当老谋深算的生意人,比杜源和他加在一起都要精明得多。
柯语微疯狂咬住十音,反复要她的律师举报她滥用职权,这一举动引起了专案组的众怒。
但局面始终只打开了一半,剩下一半陷入僵局,令所有人憎恨的僵局。
江之源也飞来了沧东,他没命令十音停职,也没找什么审查组来调查她,没有这个工夫。但江之源要求十音,暂时不要直接参与任何审讯工作。
十音难得落得一个清闲,白天帮着专案组整理一些资料,夜里陪孟冬兄妹练琴,也陪着孟冬父母吃过几顿饭。
孟冬的浅二度烧伤的确恢复得很快,没有伤及手指。
十音一度还替孟冬担心过他的琴,那个排练厅那天也没幸免,火势不小。
孟冬那把瓜奈利琴价值连城,是由名琴协会无偿提供使用的。虽说它有巨额保险保驾,但毕竟是令人惋惜的宝贝,一旦毁坏,说不定还会迫使孟冬莫名其妙上了热搜。
杜源就相当会利用媒体和舆论的力量。
他一步一步将孟冬逼回国内,又一步一步设下陷阱,造指纹、藏毒、扰乱音乐会等等一系列行为……据顾文宇交代,他的合伙人的目的,就是为了让这位音乐家一步一步陷入恐慌,为梁孟冬将来不再参与任何公众演出、活动作铺垫。
十音明白,杜源虽说口口声声想要取代孟冬,但他应该非常明白,他即便强占了孟冬的躯壳,他持琴站在台上,这样一具猥琐的灵魂,根本连自己都征服不了。他没有这个自信。
云海审到这里的时候厉锋也在场,厉队长还是生了好奇,盘问顾文宇,这到底是何愁何怨,渊源是什么?
云海捏了把汗,不过顾文宇叹口气,颇不齿地说:“还不是因为贪?远图,哦不,杜源觊觎梁先生那把瓜奈利琴很久了,前阵子听我提了我师兄家祖传的一把琴弓,又斥巨资去收。”
十音暗地问云海:“你是不是威胁过顾文宇什么?”
云海嘿嘿笑:“我有一说一啊,就给他简述了你父亲和许中益的案子,还让他无意看了眼柯语微女儿的照片。我说柯语微可能保外就医,顾文宇的老婆是m国人,孩子也还小。”
“节操呢?”十音故作正经。
云海还是在笑。
“老大,真心谢了,总让你为了我们的事违规。”十音内心是颇过意不去的。
“你们的?他不是我哥?”
云海那种不要脸的贱样又来了,搞得十音又不想谢他了。
和梁若海、孟景蓝吃饭这事,起初孟冬挺担心十音会不自在。
自从云旗回家认亲后,饭桌气氛回暖,但妹妹毕竟偏内向寡言,四人餐桌通常还是静悄悄的。
没想到,加加一加入,梁若海隐藏的话痨气质居然有了用武之地,孟景蓝的话也变多起来,那种尴尬气氛奇特地缓解了。
有那么两次,孟冬兄妹为了准备下月意大利演出的双重奏,废寝忘食表示今晚的饭就不吃了吧,结果二老饶有兴致,邀了十音单独共进晚餐。
幸亏十音最不怵的就是与人打交道,丝毫未觉不妥。
不过,二老的分寸感,又有些过于好了。
关于案情和十音父母的状况,二老只寒暄时提过与她父母算是旧识,其余从未多提一个字。
十音猜测,凭二老的专业背景,关于柯语微、杜源和孟冬的种种,他们早就猜出了原委,心照不宣罢了。
他们忍着不问不提,十音总觉得靴子未落地,有几分隐隐不安。如果问起,怎么回答才好呢?涉及的尴尬点太多,说到哪一层,好像都不太合适。
“他们不会问的,这样才好。”孟冬却很了解他们,“东西修不好就不要修,不互相伤害就算放过彼此。”
他和加加就快有自己的家了,过去的事,没有什么再可纠结。
十音笑起来:“你这句子说得,有种淡淡忧伤,类似那种失恋句子摘抄。”
“你看这东西做什么?”被孟冬一句话凶回去,“失什么恋?我又不会放过你。”
梁若海夫妇和十音吃饭吃上了瘾,
二老是比较敏感的人,大概对云海和云旗的关系也觉出了什么,他俩倒还算开明,只不过存了一丝好奇。不似孟冬,还说过诸如不同意之类的长辈论调。
他俩口头上表达得很委婉,说的也都是礼数上的事:虽说大恩不言谢,但无论如何也是应该一辈子感激的。
前往沧东年会的违规药厂众多,漏网的虽有,但有了名单很好办事,排查采购数据、而后被打击落网的有很多。十音无法参与审讯,云海他们少了一个人,每天的确忙得不可开交,抽不出空。
云旗也存了一点小私心,怕云海这个受伤样子不好看,便也不强求。
但二老总还是放不下,十音答应着,说云中岳近日会来沧东,正好可以约着见一面。
杜源去世的那天晚上,十音是在和二老的饭桌上接到的那条短信,她扫了一眼,暗灭了手机屏没说话。
剩余的那一半案子始终没有进展,众人都感到颇为愤慨。
那个肆虐祸害西南地区那么多年的老牌毒枭,真的要这么容她轻轻松松保外就医,然后逍遥法外地养老?
倒是梁若海的电话响了,他手机放在一边自己没留意,还是孟景蓝替他接的。
当时孟冬和云旗都在,孟景蓝“哦”了一声,说了声“知道了”。她挂上电话,倒像是一块石头落了地,神情轻松。
她告诉梁若海:“远图走了。”
梁若海平静地点了点头。
孟景蓝望了一眼孟冬。十音发现,孟景蓝最近一直在练习注视孟冬,用母亲的目光。
那一顿饭吃到最后,孟冬也接到了一个电话,他皱眉看来电显示,不认识。他接起来,十音在他身侧坐着,认出那个声音了。
孟冬在和那头确认:“柯小姐?”
作者有话要说: 现在是11000字版本了
估计还有1-2章
要是估计不足请别打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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