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音拿过便笺纸,一边笔记,一边和云海逐一翻阅照片。
孟冬在旁,拿着他的琴弓已经琢磨许久。如十音所料,这是孟冬用了八年多的琴弓,他自己也暂无头绪。
根据资料照片中的人物出现次数,三人之中任远图的照片最多。有他出现的场合,不单单有各种学术合影、学术讨论场景,他也经常出现在多种文体活动场合。他的参与频率极高,堪称活动达人。
楚鸣老师曾经提及,任远图篮球打得好。但十音认为,照片上的篮球赛后合影,任远图似乎笑得有些模式化,神情游离,像是随时预备离场。
“他好像参加什么活动都有点这样,人到心没到,纯为了合各种群。”
云海笑问:“你怎么观察到的?”
“你别忘了杜源老早就在边防开设了课程,专门教授表情解读,他的课还是不错的,你不方便参加,我学得很认真好么。杜源学识渊博,他当年还是任远图的时候,应该就是那种博闻强记、做什么都能非常像样的人。”
“对他评价那么高?”
“评价不高,他必定爱好广泛,打球只是其中之一,而且是带着那种功利企图,比如拓展社交圈、有目的地结实朋友。我猜测他的主要精力还是埋在课题里,你看他穿白大褂开会时多专注。篮球这种东西任远图就是业余打打,高强度冲撞他不行的。你看他这种肩臂线条,他要真认真练习篮球,能那么瘦削?”
云海感叹:“身材控的眼光,果然有独到之处。孟冬,你不知道我们十哥从前都怎么给我回忆你,头一句必定是,身材好……”
孟冬正在拨弄琴弓的旋钮,挑了一眼十音,似有所悟,闹半天他靠的还是皮相?
“云狐狸,请停止揭短,你会后悔的!”
“任远图这身材在你眼里难道不是个渣?”
十音点点头,对这结论非常认同:“这倒是,打不过我。”
孟冬去揉她一记后脑勺,评价标准那么暴力。
柯语微的出现次数不少,但那些照片大抵都拍摄于一些聚会活动。
“这甚至没法确认,她是不是在古城医学院任过教职。”十音在仔细端详那些照片。
“后面有。”孟冬示意她打开相册目录,去点那张名录模样的翻拍照,看到了:柯语微,校企课题——企业联络人。
十音推测,柯氏当时也许正在赞助医学院的某项课题,柯家斥资襄助课题,很可能正是为了助力那支独苗——柯家小弟的学业。而当时柯语微已经回家帮忙,她身为企业联络人,与任远图再次相见了。
楚鸣老师甚至能标注出来她的姓名,是不是因为她常去医学院,与任远图的交往频率高?
十音往邮件对话框里敲字:“孟冬我直接用你的邮箱回信没问题吧?柯女士的身份我需要马上给楚老师回信确认一下。”
“没问题。”
室内灯光已经调到最亮,却依然昏暗,孟冬利用头灯的短促的强光,在窥看那枚象牙尾库,依旧是一无发现。
孟冬知道,现在几乎只剩下一种可能性:握把的卷线位置,存在机关。难道不得不破坏琴弓?
孟冬不大为一件物品犹豫,更谈不上爱琴如命。世人总爱夸大音乐的意义,在他看来音乐即音乐,他正巧喜欢,也会用它养家而已。
然而这柄弓,是加加父母的遗物,他有些舍不得。
记忆中的余北溟,那个笑容爽朗、态度恳切的叔叔,曾对他做下不可弥补的事?孟冬依旧难以置信。
上回孟冬给十音的,那张由他从父母房间翻拍而来的残缺照片上,柯语微脉脉望着那个被剜去头颅的位置。因为歪着脑袋,故而五官还有那么一点不够明晰。
而此处的几张正、侧面照,正好勾勒出一个清晰的柯语微。
照片的色泽虽已褪却,但从图面来看,柯语微是位肤色白皙的女子,比起孟冬父母那里的那张,此时的柯略显丰腴了。
“我发现如果柯女士不白、再瘦那么点,柯洛妮根本就和她长得一样,”十音有了这个奇特的发现,枝分缕解地研究许久,“除了肤色和体型上的差异,她们母女长得真的没有一点点区别。不是相像,是一模一样!孟冬你有没有见过柯语微?”
孟冬心中已有成算,便暂时搁下琴弓,探过来再次看那照片:“也许见过,印象不深。”
“柯洛妮不是说,她母亲想让她和你生个孩子?她母亲并不在乎你娶不娶她,但要一个你的孩子。”十音在思索,“看来是有试验的目的,难道柯小姐和你是一样的……”
从照片中,孟冬也读到了那种诡异的相像,默然不语。
十音赶紧说:“别往心里去,你是什么,成了什么样子,我都绝不允许你和别人生孩子!”
孟冬嗤地一声,神经病。
云海在忍笑。
“我就事论事,不是在拿你和柯小姐比较。我这工作就繁琐,证据要靠不断筛查、比对才能推导出结论。你和谁都不一样,我的意思你懂吧?要能懂你就说一声,不要听了默不作声,很心疼。”
孟冬听得好笑,答了声:“我懂。”
“啧,”云海忍不住了,“我不该在这里,我应该在床底……”
“工作呢,老大严肃点。”十音继续感叹,“如果柯洛妮也是试验成果,这太可怕了……虎毒不食子。”
她终于找到一张柯语微与任远图的合影,任研究员目视前方,柯女士依旧是神情脉脉,目光盈盈,在仰视身旁的男人。
“柯语微一定爱过任远图,”十音感叹,“唔,这任远图真万人迷。”
江之源提过,当年孟冬父亲酒后哭诉的是“景蓝说她爱上了那个姓任的”,当时孟冬的父母都处于恋爱中了,中间居然有过一场移情别恋!
这事十音不好意思提,孟冬倒不避讳地自我解嘲:“我妈应该也是,不然看到我的脸……”
十音去捏了捏他的手。
“五官的确具有迷惑性。”云海注视照片。
“脸好看的人多了,”十音担心孟冬听了不适,直摇头,“有的女性是用耳朵恋爱,任远图绝对是嘴甜。”
“孟冬呢?”
“我们在剖析主犯性格,”十音急了,“你为什么句句扯上孟冬。”
“我想知道,是什么起了决定性作用。”
“说了是他的社交属性。我和杜源聊过不少次,这人简直太会聊天,说话句句能戳到人心上。不得不说,和杜源聊天是极舒适的体验,有不少女性,真的很吃这套。”
附中和音院时代,与孟冬初相识就生好感的女生不在少数,但情敌一般不等她亲自打发,十音还没反应过来,孟冬三两句已经把人得罪完了。
有的女生会在背后恶毒祝福孟冬‘注孤生’,但毕竟原本连话都没说几句,谈不上恨意。
倘使孟冬不这么缺筋,是那种能言善道,无微不至的性子?
那她是不是一天到晚得忙着打扫战场?十音恶寒了一记。
“十哥,你真优秀,不吃这套。”
云海这是惯性,揶揄人。
“我耳朵分辨率高!我爱上孟冬的时候,见都还没见过他。我们谈恋爱不用眼睛耳朵,直接走心。”
云海笑得前仰后合。
“不要再笑!”十音重新调至那张照片,“我感觉至少在快门按下那刻,柯仍然相当爱任远图。眼神里暗流涌动,有一种埋藏很深的情愫。”
一个自小家庭关注度极低的女生,遇上任远图这种社交动物型的男性,为他一句话、一个绅士举止、一种态度吸引,无可自拔。
但如果日后发现他对所有的人都这样,甚至曾经为他所骗……会不会因而反目、因爱生恨?
假设柯语微对任远图因爱生恨,才构成今天这个两家毒枭对阵的局面,以至到了利用公器来攻击、残害对方的程度,中间究竟发生过什么?
“你还看得出暗潮涌动?”云海他也在看那张照片,其实是认同的。
“我也暗恋过人,能够体会这种心酸。”
孟冬蹙起眉:“又调皮。”
“我真不该在这里,”云海笑得肩膀一抽一抽,“这些年我一直想不透,我们的女版江岩真的谈过恋爱?究竟会是个什么样子?现在看到了,甚感欣慰。”
十音气恼极了:“我和江岩有质的不同,作为一名刑侦人员,我相当敏锐!你和妹妹那些暗流……啊,不就被我看出来了?江岩可没有。”
云海说不出话,气得牙疼。孟冬一瞬不瞬盯着他,眼神里有道不明的杀气。
这次换十音笑得前仰后合,苍天饶过谁!
适逢吴狄来电,云海接了:“是我。那么高效……有这事?好……好……知道了。十哥?就在身边,她好得不能再好了。”
之前十音刚坐定就在抱怨,说文师姐那里的晚饭没吃饱,给自己泡了碗面。趁着云海打电话的间隙,她凑在电脑前做笔记,孟冬看面要糊了,正给她喂面吃:“你急什么,慢点。”
云海看不过眼,背过身去和吴狄接着聊了几句:“……嗯,我们都好,就是这里下雨了,倾盆大雨……挂了。”
他沙着嗓子,笑得莫名爽朗。
十音一头雾水,下雨?
通荣典当行刚刚给专案组那边汇报过消息,今晚打听并求购琴弓的人万分焦急,刚才已经将意向金打到了典当行,表示只要能找到弓的去向,他愿不惜代价求购。
十音听了那个数倒吸凉气,倒能买上千件棉衣了。
“现在都什么点了,典当行不打烊,那么积极配合我们?”
“家里是老江坐镇,s市经侦正好在排查典当行涉黑,对方乖得不行。”
“吴狄有没有查到求购人是谁?顾文宇,柯家人?”
“查到了,但你猜错。汇款账户是念章基金旗下的,大概是觉得东西你都脱手那么多年了,根本没回避。”
十音差点被面噎住,大吃一惊:“顾文宇和杜源搞到了一起?”
孟冬在替她抚背,一边凶她:“吃完再说不行?”
十音干脆夺了面碗,一口气呼啦呼啦划完抬头:“对了云海,你刚刚和吴狄说下雨,这是什么暗语?”
“狗粮雨,我心脏有点受不住。”
“……”
顾文宇站在一条“生殖医学系年度总结会”横幅下有单独的照片,同样穿着白大褂,内穿同款方格衬衣的他,也出现在了会议室场景,大约就在那个总结会。
顾文宇身为医学院教职人员,资料照片还不如柯语微多,存在感之低可见一斑。他个头矮小,笑得腼腆,生得的确不甚起眼,十音却觉得有几分眼熟:“他可能去过我家。”
孟冬又认真打量了一眼那照片:“这人我也眼熟。”
“顾文宇和你父母也有交往吧?”
孟冬摇头说不是。是前两年,他在为布鲁塞尔乐器博物馆录制古弦乐器音频展样期间,认识了前去参展的国内的江南制琴大师顾天成。
“我刚刚在看琴弓,就一直在想顾天成。”
这么一联系,从身材到长相,这个顾文宇和那位顾老先生竟有几分相像,也是小个子,从眉眼上看也许是亲戚。
顾天成其实是制弓师出身,制琴部分是他声名在外之后,才纳入工作室的,并非他自己的作品,也不以此取胜。
大师当时送给孟冬一根他亲自出品的新弓。那根弓的弓杆握把处,较普通的弓略粗。孟冬顺嘴请教过他原理,顾大师从缠丝比例和平衡度上给他分析了一番。
又说他也是偶然得的启发。十多年前他修一柄琴弓时,遇到一个比较特殊的例子,当时主顾要求将尾库与弓杆相接处的滑槽开长。
滑槽是用于调节弓毛的,将它开长的意义又何在?
孟冬认为这个要求十分古怪,顾天成也并不明白主顾用意。但他照做了,完工之后调整缠丝比例,因内部多镂空了一小部分滑槽,故而外部会需要多缠一层,他最终发现,这种缠法竟使得演奏者的使用感更佳,因而就此改进制法,沿用了十来年。
其实孟冬一开始求教,正因为他自己的弓同是这个结构,这样的使用感仿佛是略好些,他长久以来一直好奇原因,并不得其解。
不过他向来话少,象牙弓当时正好又是送在俄罗斯换弓毛,既不可能展示给顾天成看,也没有向他提及。
说起来,十音妈妈把弓送给孟冬那天,说的话颇古怪。
十音当日已经开始准备转系考试,他正计划秋天求婚,一切都上了正轨,顺风顺水。他收下妈妈郑重赠予的琴弓,觉得重任在肩,更应该说几句什么。
妈妈却不允他表态,只说要他收好,任何人问起,都别说是她送的就行。连加加都别告诉。
“孟冬,这不是什么极品好弓,但请答应我,要一直留在自己身边。就算有一天真的弃之不用了,也千万不要转手他人。只要是你亲手,就……随意处置吧。”
妈妈欲言又止,像是有很多想说、又没说出口的话。
弓是好弓,孟冬当时以为,十音的妈妈明在论弓,暗指加加。
他虽表面应着,心头却略感不适。加加不是物品,她是那样拼尽全力地在生活,如果得知妈妈用这种态度将她托付,大概会非常伤心。这简直不像她妈妈会说的话,他当然不打算告诉她。
再说怎么可能有那么一天?只要她不弃他而去。
随意处置的意思,原来是指,有朝一日让他亲手破开那层层护皮和卷线,获取这个秘密?
“电脑卡槽里有读卡器。”云海提示。
秘密刚才就躺在孟冬手心里,这个在他眼皮底下住了八年的秘密,现在被送进电脑了。
屏幕上出现的,是十音爸爸的脸。
“孟冬、加加。”视频里的老爸还年轻,笑容明朗,不是十音梦里那个、已显老态的爸爸,“久违了。”
有人在敲房门。
作者有话要说: 云海:不怎么想活,这两人很烦,完全不避着我。接下来又要我出马了,你们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