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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人海微澜 十六(1 / 1)

文静现在是一位乐器藏家了。

吃这么一顿饭的工夫,她给十音展示了她的不下十件藏品,它们多为提琴制品。文静的话题始终弯弯绕绕,并不提那监听器内迫切要问的琴弓,依旧只在收藏话题上迂回不去。

监听器中的男声一直在屏息等待,也未露出一丝不耐。

他们要的琴弓,应该就是孟冬的那一根。

当年妈妈将这根弓赠与孟冬,十音一直以为她是喜爱孟冬,想要把最好的东西传给最合适的人,物尽其用。原来竟是另有深意的?

云海虽说在旁,这个场景下十音却不可能与他讨论,只有独自思考。

思维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清明,监听器里提及一位顾先生,他是什么人?看来这东西对他至关重要。

顾……十音在排查印象中与爸爸妈妈相关的顾姓男性,隐隐是有那么一个人浮现出来,顾叔叔?

十音想起来了,在她的童年记忆中,曾有过那么一位小个子的顾叔叔,来家中做过客。

但是爸爸当时找他到家做什么来着,难道与琴相关?十音迅速搜索记忆,爸爸从前似乎提过,他的某位老同学中,家里是有一位制琴师的长辈,至于是不是那位顾叔叔家的长辈,她不知道。

江南的确有位制琴大师,姓顾名天成,然而世上的顾姓之人着实太多,这种联系未免牵强。

无论文静背后的那位顾先生是谁,关于那柄象牙琴弓的具体去向,他应该并不确定,至少并非十拿九稳。不然他们何苦用如此谨慎的方式打探?

文静正在给十音展示那柄,两百年前俄皇使用过的琴弓,是她年后才收入手的。

“师姐真有收藏眼光,”十音随口问着,“您对提琴相关的制品,仿佛特别感兴趣?”

文静在偷瞥云海,眼神里饱含幽怨哀伤。仿佛在说“还不是为了你”。

云海的确是爱琴之人,就算当年和十音打赌,他赌那位遗书的收信人梁先生,有一天一定会来找到十音,他提出的赌注也是一根好弓。

文静这用心良苦……

十音由得空气中哀怨暗涌,她无暇去想云队是不是曾经给过文师姐任何不恰当的暗示与许诺,只是趁机思忖制弓的技术问题。

她不通技术,但琴弓那么细细一杆,结构非常简单。秘密究竟藏于何处?

是尾端的旋钮?孟冬每天都需要调整这枚旋钮,旋钮与弓杆的接缝只是一个小小的螺纹眼,里头存在机关的可能性很低。

那么,会不会是那枚象牙的马尾库?象牙之中如何收藏秘密?这些日子,十音数次把玩孟冬的琴弓,绽放着黯淡光泽的象牙尾库上,手工雕花精美而完整,薄薄小小的一枚,应该很难藏入什么秘密。

况且孟冬每半年还要请人更换一次弓毛,这秘密很可能落入更换弓毛的技师之手。爸爸如果想要让这秘密牢固、安全一点,就不会藏在如此易得的位置。

会在哪里呢,难道雕花之中本来就有玄机?更像天方夜谭了。

十音仍是百思不得其解,文静终于将话题绕过来了:“十音,你家里从前也会有很好的琴弓吧?也让你的母亲随琴当了吗?”

十音在想,她不可以回避这个问题,但也不能大谈特谈,要自然,要显得对琴弓的秘密毫不生疑。

她想起孟冬提及的反测谎话题。文静也是修过反测谎科目的,不知道成绩如何?她将目光大方投向对方,慢慢地……十音的眼眶里已经酝满了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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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奏者通常不止拥有一根琴弓,十音觉得她也许应该庆幸,妈妈不但拥有两根琴弓,恰巧还都是象牙琴弓。

她犹记得她跑去卖弓那天,家中的窘迫情境。

爸爸公司经营顺风顺水那阵,成立过一个生物医药方面的实验室。资金链出现问题后,爸爸继续往那个实验室里追加投入、招募专家、添置设备。后来资金问题日益严重,爸爸仍未放弃实验室,为了支撑公司运营,爸爸将家中房产尽数抵押给了供应商,妈妈也在抵押协议上签了字。爸爸过世之后,医药公司资金链彻底断裂,宣告破产,家中房产同为抵押物,被法院一并封了,无论如何,它们进入了清算序列。

十音不是没过抱怨,如果爸爸肯认命那么一点点,不要为了那个颗粒无收的实验室孤注一掷,不将所有的东西尽数抵押进去打拼,爸爸就不会走投无路轻生,她们母女的境况也不至于差到极点。

但是妈妈抱着她痛哭流涕:“加加,你不懂、你不了解的,欠人的总要还,你爸爸是不甘心啊,他知道这辈子都还不清,他一心想做得好一些、再好一些,能弥补一点是一点。前几个月的情况还很好,可能是有什么竞争对手不惜血本想要搞垮他,他没想到会这样的,就是苦了我们加加了。”

那个时候,十音对妈妈的这席话一知半解。

她只是认命地想,也许是那些供应商与老爸多年的交情,爸爸生怕医药公司清算时资不抵债,他不忍人家吃亏,故而倾其所有,也要偿还货款。爸爸是诚信守诺的商人,这是唯一值得安慰的事实了。

但老爸仿佛言重了,十音从律师那里明明听闻,公司的加上家里的资产,正正好好资、债相抵。世上能有什么债,至于这一辈子都偿还不清?

如今迷雾如剥洋葱般层层褪去,十音再次思量妈妈的话,心里才有了另一层揣测。爸爸不惜代价成立实验室、放手一搏、仍怕今生都难以偿还的人,恐怕根本不是那些供应商。

孟冬不怎么愿听她这些分析,真相也许很狰狞,但该发生的都已发生,反复猜测有什么用,她好拿来当再次逃逸的借口么?

雨林那两天,十音又提及此事,始终难以释怀。

孟冬干脆一针见血:“绕来绕去,那个词始终不肯出口,我替你说,无非我是一只怪胎。我只问,怪物你要不要?”

“……你不是。”

“看来如果我是怪物,你就不要了。”

“要!我当然要!”

“我知道。”孟冬很自信,好端端地在亲她了,忽又笃她一记脑门,“爸爸生前最担心你对我做什么?”

“辜负你。”

“你时刻记得就行。”他将她拥紧了,揉着她的发声声唤她,又说,“加加,你们人类真是,让人又爱又狠。”

“……”

高考结束那年夏末,一无所有的母女俩最终可以搬走的,无非只是一些旧衣、旧书、旧电脑、以及一口妈妈执意要带走的小保险箱。

当时千灯镇的祖宅还无人来通知收走,按理说最经济的做法,是十音选择住校,而妈妈住回老宅。但妈妈不同于别的妈妈,她的眼睛看不见,千灯镇连找个便利店都要走到三公里外的加油站,十音不放心妈妈独自在家,就算成本高些、赚钱艰难些,她只有妈妈一个相依为命的人了。

就快要开学,新生助学贷款的申请刚刚递交,十音终于在s市离学校不远的地方租到一处一室户的小房子,处于那种50年代建造的小居民楼内。

妈妈的旧琴送到典当行里换来的钱很少,只够了母女俩的房租押金以及头三个月的房租。

十音很快发现家里还需要柴米油盐。搬家已经花光了母女俩最后的积蓄,搬家费是十音利用暑假在w市琴行打工挣下的钱。

十音不是没有想过找孟冬。

半年前她离开s市回户籍地备考,临别那天孟冬送她,她走了几步,蓦地回过身,大声冲着他喊:“梁孟冬你不许改变主意出国,在演奏系乖乖等我知道吗,我们一起向前走!”

孟冬冲她挥一挥手,偏开目光在笑:“神经病。”

十音也使劲笑:“孟冬你先走,我看着你走。”

少年没理她,一动不动立在夕阳底下,淡淡夕光染上他的脸,十音隐隐看得见他唇角的似笑非笑:“余十音你快去快回。”

十音闻言回身走,走了几步回头再看,孟冬依旧站着。

再跑再看,几次回身,孟冬始终站在那里。十音离得很远了,冲他奋力地挥手。少年不再挥手,抱臂站定,目光仍锁着她,好像永远都不会离开。

高三上结束的那个学期,孟冬已经收到欧洲两家音乐学院的邀请,优厚的入学条件、被著名大师直接相中收为弟子,旁人皆是无比艳羡,尹老师也喜不自胜,给了弟子许多建议。

十音早就开始调研留学信息,但她很快发现有些难度,她的专业程度大学毕业再去择校会容易得多,可选的专业也会宽很多。

她有时候旁敲侧击,问孟冬能不能接受异地恋,四年其实过得很快,何况中间还有寒暑假,一年至少能见两次面。

孟冬笑她有病,说他大学暂时不考虑出国,那两所根本不是自己的心仪学校。

众同学听闻皆唏嘘,议论纷纷,那两所他还不心仪?梁孟冬这就是饱汉不知饿汉饥。你就造吧,天才真懂暴殄天物,看你造到什么时候。

孟冬还在演奏系等她,十音的名字却在音教系。

连当面解释都做不到,还要向人借生活费这种事情……十音这辈子都没经历过。她真是不懂该怎么做。

十音咬咬牙,一连找了七、八家琴行,总算找到一家肯预付工资的,虽然离学校远一些,终于有米下锅了。

上课、琴行、回家……大一初始的日子就这么过。十音忙到甚至没有时间跑去演奏系找一回孟冬。

国庆长假前夕,她夜间上班那家琴行的店长交给她一台电脑,说这位学生比较特殊,不方便露面,但指名要你陪练。

十音教课亲和、耐心、专业,平常指定她任教或陪练的家长的确不少。

但这一例听得她格外难受,一个不方便露面的孩子,这恐怕是个和妈妈一样的孩子吧?有音乐的梦,却也许没了身体条件。

她又好奇这不见面要怎么陪练。

店长说,对方家长想了个办法,说是能接受视频陪练,学生传来的pdf琴谱就在电脑桌面上,你拨扣扣视频通话,学生应该已经在线等着你了。

十音对着摄像头笑,但屏幕一片漆黑,对方的摄像头应该是被什么有意遮挡了,她看不见。

“小宝贝,你能看见老师么?”

聊天界面里亮起文字:“可以。”

十音难过得想哭,想这莫非是个聋哑孩子。

“小宝贝你好厉害,已经在学巴赫平均律了?我们今天要弹第一首对不对?”

那边不再打字,电脑的音箱里响起琴声。

十音发现这是一位在演奏习惯上很成熟的小朋友,他听起来甚至具备演奏经验,并没有太多练习上的陋习,感觉纯粹只是练习时间不够。或许,身体不好?

“亲爱的,你是不是没有足够的练习时间?没关系的,我们不求吃下整首曲子,一次做到一到两个乐句的完成度,日积月累就会非常棒,我们先来分一下声部……”

“小宝贝,你在弹右手的时候,在心里要唱左手旋律,能做到吗?弹左手的时候反之,要唱右手,这样反复练习,旋律线就种在你心里啦。现在我们把右手再来一遍……”

“这段你可不能混过去哟,我们不能还没学会走就学跑对吗?宝贝能开摄像头给老师看看你的手型吗?”

“不能。”

除了不说话不露面不让看手型,学生总体很配合,整个长假期间雷打不动,每晚准时上线练琴三小时,很有耐力和韧劲,进步神速,一本平均律他一曲一曲练下去,不厌其烦。

长假快结束时,十音和他聊天:“小宝贝,明天起我们的课好像改成每晚一小时了对么?你觉得老师需要改进陪练方法吗?会不会太枯燥?在琴行,老师会给小朋友敲章,一颗心心代表你做得很棒,攒十颗心心就能换一张积分卡。老师也给你准备了一个小本子,给你也记录上积分,到时候你就能用你的成绩换礼物了。”

那边沉默半天,发来一行字:“你买的礼物?”

十音在笑:“亲爱的,你要老师自己给你买礼物啊?也可以的,你想要什么?”

对方随手甩出一张图片,十音扫一眼,认得那是一张原版cd。

“……好的,我答应了就一定给你买,明天买好了交给琴行的老师可以么?”十音心在滴血,还是腼腆地笑,“不过下次,宝贝还请提笔记本、乐谱本那类的小心愿可以吗?原版cd真是太贵啦,不怕你笑话,老师过得……还是有一点点拮据。”

对方不说话。

十音在保存图片,一边告诉学生明天午休,她可以去cd店淘一下。

“亲爱的,你这cd封面好眼熟哦,是……”

她注视着,就想起来了,这是一张1999年出版、鲁宾斯坦录音作品集第40号的贝多芬奏鸣曲集。唱片收录了三组贝多芬小提琴奏鸣曲,其中第一组正是《春天奏鸣曲》。

孟冬就有这张唱片,从前为了完成那次合奏,他借给十音听了很久很久。

十音怔住了,有被什么瞬间击中心脏的窒息感。

无论是因为什么,对那个还在等着她的人,她食言了。

开学之初,十音屏蔽了孟冬的手机号码。她悄悄定下目标,等年底她就有了积蓄,一切也都安顿妥了,她就跑去演奏系找孟冬,求得他的谅解。

真的一点时间都挤不出来么?也不是,十音承认自己有些逃避。她觉得窘迫,孟冬从未见过自己的窘迫样子,她不知道要怎么办。

她格外思念他,但在连温饱都发愁的当前,思念是奢侈品。一直可忍的思念,就在看到唱片那刻决了堤,明天……就去找他吧?

要杀要剐,她不应该逃避一个多月之久的。

十音本来在落泪,对着扣扣摄像头,她意识到学生看得到自己的样子。

她抹了抹眼睛,垂下眼帘,声音仍有些哽咽:“我认识这张唱片的,明天就去给宝贝买哦。我们今天课就到这。”

对方并没有如平日一般打字说再见,听声音似乎是在收拾东西,隔了许久,十音听见那头“哼”地一声。

那天之后,十音没有去给学生买礼物。

而此后每天一小时的陪练课,再没有通过电脑了,是学生亲自前来琴行完成的。

学生没有身体缺陷,生得英俊无可匹敌,手指纤长隽秀,那是她见过的、全世界最好看的手。

学生当面依旧沉默寡言,十音不再叫学生“小宝贝”,只是默默讲解、陪练,他的练习一丝不苟,像是完全沉浸在技术中,心无旁骛。有时十音也会开几句玩笑,可学生只回以铁黑面色,不发一言。

学生应该经常去拳馆练习搏击,他常常从拳馆直接来琴行,刚洗完澡,身上有清清爽爽的香皂味道。

有时下了课,十音会细细讲述这半年来家中的遭遇,告诉他,她原来的计划,年底……学生面无表情,只是冷眼倾听,毫不表态。

有时十音会让学生不要再浪费这个陪练费了:“你又不是钢琴专业的学生,自己的练琴任务也很繁重,每天花这么多时间在平均律上面不大值当,再说你弹得那么好,我也教不了啊。”

学生的脾气不太好,听不得这话,一听她这么说,投来的目光似冰锥,扎在她心上汩汩冒血,十音连这话都不敢说了。

但是,每天晚上下班,学生都会送她回家。十音回头笑着说“再见”,对方“哼”一声,也不流连,转头就走。

总而言之,梁孟冬同学生气的方法十分独特。

即便见面就是冷战,他也必须每天都见。有的时候实在临时有事,他也不联系十音,直接通知琴行换课、补课,一节课都不缺。

树上的叶子凋零了大半,就快入冬了。

十音从家里带来的衣服不多,出租屋像个螺丝壳,地方周转困难,带来的东西只能用一些、整理一些。所以十音发现她那两箱毛衣、棉衣和大衣,在搬家途中被辗转弄丢,距离搬家已经好几个月,无论如何都追溯不到了。

十音有些心酸,她已经很拼命地赚钱,以为到了年底就能缓解。

但她毕竟没有当过家,和妈妈新安的这个家,太多东西需要添置,一开头的花销如流水。

她是头一次遭遇这样的窘境,冻到瑟瑟发抖,忽然没有衣服过冬。

妈妈劝她买一件去,可又到了交租的时候,资金周转早就不灵了,琴行的工资是预付给她的,没有可能再支一份。

妈妈拿出来一柄琴弓。

妈妈有两根象牙弓,这一根是有些来头的法国货。卖琴的时候,妈妈特意没有卖掉她的两根弓。十音知道妈妈的另一根象牙弓,上头的雕花更美,那是爸爸留给妈妈的,她肯定舍不得卖掉。

卖琴的手续,是妈妈在w市办的,十音拿着琴弓,第一次去了典当行。通荣典当行的鉴定师很专业,估价在妈妈给出的心理价位之上,十音很快就拿到了现金。

十音记得很清楚,那天落了第一场冬雨。到家之后,妈妈问她衣服买了吗?十音其实是去商场看了的,但那件衣服一般般,她反而有些犹豫,暂时还没落手。

妈妈笑她太挑剔了,傻加加,保暖要紧呀。十音笑说,我们买得起就行,慌什么?毕竟手上有一点点存款的日子,踏实。

那晚孟冬送她到家不久,就下起了雨。十音担心孟冬淋雨,重逢后头一次给他发了消息,问他有没有地方躲雨,有没有淋到。

孟冬回复了句:不用你管。

这也是重逢后孟冬头次回她短信,十音开心了一个晚上。

夜里的雨下得尤其大,小屋里下起小雨。十音从前听说过,老房漏雨,难免的。

次日听房东的意思,是要她们母女多少负担一些维修费用。十音认为房东提的比例算是良心、合理,心里十分庆幸昨天的决定。手里要有存款,以备不时之需。

她有规划,天还没有冷到那个份上,她暂时可以多穿几件单衣。

s市没有暖气,等实在天寒地冻那天,她也得先给家里装个空调,房东已经同意打洞了,到时还得考虑电费呢。

那个时候存款肯定就够了,她可以买件略贵一些的,不用太将就。

次夜孟冬再来上课,带了鼓鼓一个大包。课后他照旧不说话,一路送十音到家,才将手里那包东西递给她,示意她打开。

里头是件黑色棉衣。

“我……我不怕冷啊。”十音当真窘透了。

在那条暗巷,孟冬依旧一言不发,却有些气鼓鼓地,一把将人搂入怀中。

那夜孟冬搂了很久很久,十音舍不得逃开,也不想他撒手,这怀抱太温暖。

暖到她落了泪:“孟冬……你就真的一直不打算和我说话么,我认了好久的错。我不用你给我买东西,你原谅我就好了啊,回来就该找你的,无论如何都该先找你,我错了。”

孟冬将怀抱紧了紧,终于开了口:“这是我的衣服,没有特意买。”

“是么,”十音往他胸口蹭泪,“但我不冷,真不冷。”

他一个洁癖,胸口都被她蹭脏了,还是不撒手。

“随你,要么你收衣服,要么我不撒手,”孟冬说,“整个人冰棍一样,外套里穿了几件单衣?”

“三件。”

“哼。”

“孟冬,可你的衣服太大了啊。”

“大什么?估计我初二就穿不下了。”

后来十音才知的确是巧了,孟冬念初一时,表弟上家里玩,回家夜里降了温临时借穿,还来时,棉衣收在外公衣柜里一直忘记清理,这才有了这么一件遗珠。

“那好的,谢谢你孟冬。”

“旧衣服谢什么谢?到底收不收?”

“想收的,但又不想说我要收。选项不是要么抱,要么收?这还是你头一次抱我,一抱就是那么久,幸福得我有些头晕。”

“哼,油嘴滑舌。”

他没有松开,捉了她的手放到怀里捂。十音任他搂着、捂着,一直搂到对面街旁卖臭豆腐的夜间摊子都打了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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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次走进典当行时的忐忑,无时无刻不在为生计奔波的疲累,被爱人拥入怀中抚慰的那一刻,那种人世间无以伦比的暖。

在后来的岁月里,十音总觉得,即便此生再不能与孟冬重逢,只要记取那个初冬的怀抱,就足够抵挡她一生的寒冬了。

眼泪是真的,连心酸都真实。

十音回想起那一年的自己,无数心事翻涌。云海作势要替她擦眼泪,十音一把夺了纸巾,自己埋头拭。有了眼泪的掩饰,情绪的表达要容易得多;云海的角色反而是最难的,他既不清楚剧情,还得配合着演完。

十音倾诉完那段跑典当行的经历,文静大概受了十音的感染,有点想家,在向云海打探。云海苦笑着说自身难保,他只知文静的弟弟去了沿海的城市打工,其他的一概不知。

监听器那一头的人,大约正忙着确认信息:某年某月某个初冬下午,一个女孩子、通荣典当行、典当物为象牙琴弓、具体金额、五十来岁戴眼镜额头上有疤痕的鉴定师……

这些信息真实存在,典当行现在应该还开着门,如果那位顾先生有点门路,确认想必不是难事。

果然,消息很快来了,监听器那头在通知文静:“可以了。”

十音猜测,可以了的意思大约是,琴弓的消息他们已经与典当行那边初步确认过了,会继续跟踪弓的下落,这边可以先放人,不宜打草惊蛇。

看来他们对云海和十音的身份本身兴趣不大,大费周章设下这场筵席,预备了那么多珍品、藏品引出话题,只为打探那柄琴弓。

自从水疗餐厅散席,十音迅速汇报完,一开头还在打趣云海,在回味文师姐看他的眼神。

“你当年究竟把人怎么了?应该是个很不错的姑娘,你真的一点心思都没动过?没动过你的问题就更大,家里那位年纪那么小。啧啧啧。”

十音在开车,云海对着黑洞洞的空气吐了口烟,哑着嗓子笑:“家里家外都没心思。当年中二,老子自认胸有青云志,儿女情长是什么?”

“真的?”

“嗤,我用得着骗你?特别是当着你家那位大师,话可不能乱说,哥在感情上,从来发乎情、止乎礼。”

云海吊儿郎当的嗓音里来这么一句,又有点患得患失的意思了,十音有些感动:“道阻且长,老大我永远是您的后盾!”

居然被云海嘲笑:“你个泥菩萨。”

“……”

果然,十音很快就不能淡定了,她一直在拨孟冬的电话,却迟迟不通。拨打酒店房间电话,得到的答复是无人接听。

十音决意取了装备,直接前往孟冬酒店房间:“夜长梦多,我怕他有危险。”

“好。”

无论爸爸在弓中藏了什么秘密,本来预备在何时何地见天日,现在是见天日的时刻了。

**

十音有酒店门卡,窗帘拉得严实,房间极暗,只有电脑泛着苍白幽微的辐射光。

琴盒开着盖躺在行李架上,一眼扫去该在的都在,安然无恙。

她更急迫地想要确认,人去了哪儿,是否无恙?

屋子里有隐秘的声波,有点像手机屏蔽器。

十音很快找到了,那枚屏蔽器就安放在床垫靠近床板的夹缝里,她动手关闭后,那种隐秘的异响消失了。屋子里应该没有其他监听设备。

是谁安放的?她和云海离开的时候,屋内是有信号的。

此刻她紧盯浴室的门,门缝内隐隐有光,但里头只有略嫌喧嚣的风机声,听不见人的动静。有呼吸声么?风机的声响有点大,很难分辨。

十音不敢出声,她按动手机发送信号,通知云海找人立刻去查监控。

她足足盯了那扇门五分钟,浴室内居然有了水声。

“咔哒”,十音将那把92.式上了膛,举枪对准了浴室门。

这趟任务条件艰苦,她离开南照时是被培训处借调,离开检查站后她无权持枪。身上唯一的枪,是那夜在检查站,胡子师兄给的。

十音保持这个动作,听见有人在浴缸里起了身,而后是冲淋声、浴巾擦拭身体……

灯光从门的缝隙中骤然宣泄而出。

刚出浴的人腰间系了浴巾,正擦拭头发,望着眼前人的姿态,显然是定了一定,过了会儿唇角才漾起了笑:“这么重口?需要我怎么做?这样?”

他将擦头发的毛巾随意搭在了门把,作势要举双手。

十音缓缓收了枪,一边安心按动手中的旧式手机打字,一边深呼吸,差点有泪奔涌:“你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有点累,刚才睡着了。”

她仔细分辨浴室内依旧的隆隆声,那抽风机的声响是过于大了。

十音手边的消息刚发出去,脑袋已经被手动摁入那个胸膛,闷闷的。她能感知有滴落的水珠从上滚下来,洇湿她的面颊:“调皮鬼。”

身子凌空的时候,气息灼得她耳烫。

“呃,孟冬你得收拾一下,放我先下来……”他炽烈火热,十音根本没有办法解释。

“哼,我收拾?弄那么大阵仗不是为了收拾我?如你所愿。”孟冬说话的时候,云海正巧推门进来。

“咳,对不住。你俩先收拾?我回避。”

**

酒店房间不安全,总机端有人故意切断了孟冬房间的电话。而唯一有机会安装手机屏蔽器的人,是酒店的送餐服务生。

他来送餐的时候提出为梁先生开床,这是正常服务,孟冬没多想,发现没有冰水,他自行去楼层走廊里取了一次冰块。离开时间不长。

云海已经在让吴狄跟踪s市的通荣典当行,看看是什么人在跟踪那根琴弓。

服务生的背景,外情可以帮助调查,但目前需要调查跟踪的点越来越多,杜源、可能出现在沧东的其他力量、文静及那位顾先生、孟冬房间……

它们之间暂时还无法连成点和面,人手奇缺,苗辉厉锋那边的审讯工作今晚告一段落,人要明早才到。

孟冬听完十音的叙述,径直打开电脑邮箱,问的是:“先看弓,还是先看照片?”

“照片?”

孟冬点点头,对着电脑打开那封邮件,将屏幕交给十音和云海。他的神态已经很平静了,但眼神里犹有讥诮:“我小时候琴拉得还行,被同学叫怪物,老天诚不欺我。”他这是在自嘲。

邮件是十天前,楚鸣老师自澳洲家中发来的。

楚老师言出必行,应该是将他所有藏品尽数扫描给了十音和孟冬。他俩一来没有接收条件,二来……孟冬当着云海告诉十音,他内心不是很想收到这封邮件:“我有一点在乎你的看法,但前两天听你说,不在意我是个怪物?”

一张张照片中,那个瘦削清矍学者模样的人,或坐、或立、或在与人探讨课题,他有三十多岁,比此刻的孟冬要年长。

他就是音乐会那晚,孟冬所收旧照片上的那个人。他的一颦一笑不似孟冬、神态也不像孟冬。十音无法想象,在这样的一张脸上,也能浮现出这种世故气,这人应该活得很圆润,如鱼得水、左右逢源。

孟冬是永远桀骜的,他们的五官却一模一样。

“你不是的,孟冬。”十音望着孟冬沉静无波的脸,体味他刚才独自阅读邮件时的心境,心痛入肝肠、骨髓,“做这个决定的人才是怪物。”

楚鸣老师精心地为每一张照片都标注了姓名,任远图、任远图、任……

十音很快扫见了两个熟悉的名字:柯语微、顾文宇。

顾文宇这个名字,十音只听孟冬提过一次,今晚总在脑海中搜寻顾先生,现在想起来了。这就是他在父母房门外的那晚,他们说起的那位,传闻中已不知去向的人。

“北溟的师弟,却对语微言听计从”。

作者有话要说:  云海:长针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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