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孟冬、白云上二位青年大师的协奏音乐会,系南照音乐厅开年首秀。
文化厅相当重视,吸取上一次的教训,负责安保工作的市中分局,也将安检级别提到了最高级,前后场的所有的器材及携带物,都将经过极其严苛的检查。
华灯初上,一直守在后台监控室内的十音,终于在监控屏上见到了久违的杜源。
跨年夜,杜教授对孟冬声称,说自己早早订购下了a区的小块区域。果然所言非虚,他今夜的确邀了一众好友前来。
讲座和心理咨询以外的杜源,她见得并不多。西装革履的人,举手投足,似一本在讲述什么叫做风雅的教科书。
他刚下飞机,面上却没有风尘仆仆的倦色,反而是呼朋唤友,在人群间得体而游刃有余。
从前两天杜源户籍地的协查报告来看,他的个人履历依旧无懈可击。
他二十多年前只身前往德国。怀着帮助更多国人改善心理健康状况的美好初衷,他主动放弃了德国政府部门提供的优渥职位以及德国国籍,这才回到国内。
与此同时,杜源在南照的社会关系非但十分干净,社交圈甚至十分华丽。他的朋友圈里有不少为本省有头有脸的文化名流,堪称往来无白丁。
而杜源本人,就是那种在人群中话虽不多,但又绝不会冷场的社交高手。
这个世上有各色各样的人,626队固然无法全盘了解,但亡命徒的品种,他们倒是真的见过很多。
吴狄在嘀咕:这样一位彬彬有礼的老派绅士,疑似毒枭?真是很难相信。
然而,问题似乎就出在这里。除了杜源那张并非天然的脸,一切都完美得过头了。
**
十音接了个短信,那头发得简短:“过来。”
她老远就听见漂浮在空气中的弦音,双音滑得像丝,快速抚过耳朵,像是平常夜里的枕边私语。
十音听得耳朵红,可以听出来,琴主人今夜的情绪相当不错。
认识的分局特警在打招呼:“余队。”
他们虽不知十音今夜的具体工作,但知道她另有任务,点一点头,相视而笑。
时隔两月,同一间休息室。
当时那个久违的人,这一回依旧没有抬头,心无旁骛正调弦。
他意识到有人走进来,手上的动作停下来,抬起头看到她,面上的倨傲气慢慢敛起,唇角的浅浅温情,不着痕迹地泛开来。
十音忽然记起,最后一次听孟冬的现场演出,还是在校内。
那是久远的事情了,她那时还很娇气,将拍红了的手掌心展开给他看,抱怨当他的粉丝很不易。
孟冬不理会这撒娇,反嘲笑她:“不用你拍手,给我练好抚琴鞠躬就行。”
以后反正都要同台,拍的什么手?
“遵命!”
想起那些无法实现的诺言,总有悲喜流淌过心头。可是这一刻,十音又极恍惚,誓言中的少年,就在眼前。
梁孟冬的漆眸拢过来。
刀刻般的容颜上,今夜笼了层淡色光晕。上次在这个地方,这眼眸似刀,也曾剐得人心口疼;这一次不同,他目光平静,却能融冰。
十音生怕破坏此刻静谧,连话都不忍说。
梁孟冬低低哼了声,同她招招手,意思是“你来”,欲把手里的琴交给她。
邱比本来正与小白低声说话,眼尖的他一下望见了来人,兴奋起来:“十音!”
十音正要接琴,这一来等于被半道拦了,只好立在那里笑着寒暄:“你好啊,邱先生,我就是来检查一下。”
邱比最近人都不在南照,更不清楚近期发生的事,看看孟冬,直接皱了眉:“孟冬,你瞪人的样子就是太凶,能不能客气一点?十音为了你的音乐会,别提多上心了,人家一个缉毒线的,为了你的后台安保,特意跑来值班……”
邱比一头埋汰自家这位毫无情商的宝贝,一边嘱咐十音见谅……
梁孟冬讪讪收了琴,反正也早就调好了,本来就是想摆摆谱,差使老婆做点事。
十音忍笑不能,发现白云上也在笑,小白在问:“邱比你认不认识江医生?”
“认识认识,非常熟。”
小白说:“我觉得你们俩,可以成为非常好的朋友。”
“什么叫能成为,本来就是!”邱比很为自己的交友能力自豪,“我和十音也是很好的朋友。”
被耽搁了这么小会儿,前场的手机信号屏蔽器开启,灯光已经黯下去了。
匆匆祝过演出顺利、挥别二位音乐家,十音本来这就该赶到前场去,她有自己的座位,云旗、江岩和队友都在那儿。她特意没让孟冬留给她正中的位置,留的是a区边缘位置,方便进出场地、以及观察杜源。
十音刚走出休息室,臂上的对讲机响起来。
吴狄在监控屏上,在音乐厅的每处入口,都发现了数名行为奇怪的人,每人身上都疑似配备了对讲监听设备。
“没一个是自己人,已经一次性押到后台了。我怕是调虎离山,不敢离开监控室,分局人手都快不够了。”
……
前场的人声渐歇,小白在调整琴凳、轻踩踏板,完成最后的调试、场内最末的那盏灯灭下去……
开场第一声,是小提琴昂扬的慢板长吟,听起来相当、格外的……任性。
这是孟冬前阵常练的曲目,贝多芬的克鲁采奏鸣曲,小提琴奏鸣曲第九号。好在克鲁采本来就是那种骄傲、激越、充满力量的基调,小白的钢琴声加进来了,愤怒与沉思、理智与激昂……乐句一时间在音乐厅的上空碰撞、交激。
面对那么多可疑的人,必须马不停蹄组织突审。
令人吃惊的是,这些行迹可疑的人,职业竟是南照市一家著名安保公司的专业保安人员,他们证件齐全,甚至还随身携带着此次工作的派遣证明。
派遣证上很清晰地描述了他们的工作内容,正是负责今夜音乐会的安保工作。
然而镇守本次音乐会安保任务的分局特警队长就在现场,他当即否认了他们外聘过任何安保人员:“音乐厅本身的保安团队加上我们分居特警足够了。”
分局警员致电这家安保公司,不想到对方很坦荡地承认了今夜确有派遣行为,并承诺立即会将委托方的客户信息提供给分局。
这头审得焦头烂额,而前场那首沉默中爆发的克鲁采奏鸣曲,已经行至终曲的狂欢……
前场掌声轰隆,如雷奔、如云谲。
十音的确赶到非常可惜,这首奏鸣曲表现力之强大,从来是演奏家的试金石。她人在后台,都清清楚楚知道今天孟冬与小白这一场,是何等精彩的表演,只恨自己分.身乏术。
又不由得有些羡慕,小白而今果然是大师了,与孟冬的合作天衣无缝。孟冬一开场时稍稍流露的那一缕小情绪,被小白用琴声娓娓一拆解,反而演绎成了一个绝好的故事。
教科书一般的碰撞。
委托方的客户信息很快传了过来,委托人使用的是外地身份证。
技术部门迅速配合查询,给到的结果是:该身份证在数年前就已经挂失,疑为失窃证件。
然而这家安保公司明明又很无辜,他们自从接下今夜的安保任务,态度是很认真的,既有书面计划和步署,任务主旨也相当明确:配合现场警方人员,对任何意外事件作出及时的应激反应。
没有半点扰乱公共治安的意图,所有文本亦清晰可查,无一处漏洞。
怎么可能出现这种乌龙?
目前只能安排分局先给这群乌龙保安人员依次先做现场笔录,具体委托事宜是如何办理并进行的,还得等到明天白天,细审安保公司负责人。
难道真有人担心警方安保不力,才作了这样的双保险配置?
十音也猜过,会不会是邱比做的,这个可以当场找他询问。其实没可能,邱比没有匿名的需求。
**
等到将后台料理妥当……十音真正松一口气,连中场休息都已过了大半。
后台休息室极静,邱比应该不在,有人在喝水,有调弦声,但已经几乎调妥了。
小白低声在说:“应该是有紧急状况,不用太担心。”
“知道。”孟冬声音很低,低低哼了声,喃喃了句,“野鸽子。”
十音听清,笑了。小白却没听清,问了一句。
孟冬没再答,在给弓毛拭松香了。
十音没去后台休息室,匆匆潜去了前场。
她的位置不算醒目,但毕竟是a区座位,又是孟冬亲自留座……开场那声傲娇的琴声,其实是有些吓到她的。这会儿下半场已将近开场,她就不去挨他眼神的千刀万剐了。
坐到前场,临开场云旗居然还在抹泪,小声告诉十音:“梁老师的琴声太催泪了,姐姐,我骄傲死了,想让全世界知道这是我的老师。”
十音替她擦一擦通红的眼:“你以后就让他为你骄傲!”
云旗猛点头。
场间灯火再次寂暗下来的时候,追光灯束变得格外明亮。
台上的男人持琴站在那里,掌声四起,十音那刻忽然就湿了眼眶,这么多年,她错过的何止一首克鲁采?
想起他问的:“补得足?”
kv306的弦音和钢琴是同步起的,小幅、多变的揉弦、强烈的明暗呼应……明亮处,孟冬的处理,简直甜得就是糖本身。
曲终,十音听见身后有人在“啧啧”叹,是个老外在自言自语。她回过头,才发现那是小白那位六十多岁的美籍经纪人。
“梁变了、他变了。”老头再次喃喃感叹。
十音忍不住问:“哪变了?”
老头在波士顿就认得十音,上回又在机场见了,算是很熟。他摇着头叹息,颇扼腕的样子:“堕落了。”
倒把十音听得惊了惊,瞠目结舌,不知道回什么才好。
他懂个鬼!
终场安可,小白与孟冬轮换着来,到第三轮,国内观众矜持,估计也都过足了瘾,安可声平静了许多。
孟冬最末一曲,拉的是拉赫玛尼诺夫的《练声曲》。
十音其实从小就听这首曲子了,这是妈妈也爱拉的乐曲。
初见孟冬那天,十音在附中琴房的走廊,听见他在里面拉琴。拉的正是这一首。
现在他垂着眼睛在台上拉,并没看她。
但十音懂得,这是共同的回忆,孟冬是在与她对话。
琴声里有总在彷徨的影子,有永远等不到的人,也有火苗升腾起又寂灭的慨叹……
掌声落下来,无尽的掌声,如遥远记忆里的暴雨。
孟冬谢幕的样子格外冷酷,他总是这样,愈不苟言笑、拒人千里,琴声就愈有致命的吸引力。但他的目光现在盖过来了……震天掌声里,十音清楚那眸光是烫的。
身后老头傲娇得不行,还在叹息:“梁肯定在谈恋爱,糖一到空气里,就会发酵变酸。这些孩子我见多了,一谈恋爱就这样,唉堕落……”
十音很想笑,耳机里的吴狄在说:“十音,最后一首了对么?我在监控屏这边,观察到杜源在哭,不是抹泪那种,是失声痛哭,什么情况?”
作者有话要说: 冬哥:我最后一首表白用的,他哭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