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有魔族奸细混入了枭山门,在镇魔塔伤了不少弟子呢!”
“是啊,说实话还真叫人意外,没想到那奸细会是那个小傻子沈益,他虽然傻,可平时人多好呀.....”
“那谁知道呢?没准是他一直伪装的也未必.....”
“哎,听说那日他从逍遥峰回来后就那样了——听、听絮师姐......你怎么会......”聚在一起闲聊的几名年轻女修没想到后面突然窜出来一个人,来不及噤声,一个个面露尴尬。
沈听絮只问:“你刚说从哪儿回来?”
为首的女修见她面无表情,往右指了指,磕磕绊绊地回答她:“逍、逍遥峰......”
沈听絮飞快赶到逍遥峰。
逍遥峰浑然一派青苍,碧潭幽影,松竹相映,几间屋舍井然有序挨着,石桌石椅一如新砌,纤尘不染。这里并没有因当年逍遥散人飞升而荒凉下去。
沈听絮推门而入。今日天色不佳,屋内光线暧昧,简朴的陈设看上去仿佛褪了色,竹榻之上的被褥还未被洒扫的女侍收走,拥成线条起伏的小小山峦。被褥的位置比周遭稍显明亮,因为正对被褥位置的屋顶恰好有个带有烧灼痕迹的大洞。
据说那是逍遥散人时留下的。
并不明亮的光线从洞外漏了下来,照得竹榻旁的画像半明半暗,那画上画的正是逍遥散人,枭山门对于飞升的前辈都会绘画著书,以惦念和激励后辈,来此本是临时起意,未备香火,沈听絮只能略略对它拜了三拜。
这时穿堂风忽然掠过,被褥塌陷,沈听絮放下手,鬼使神差地走到竹榻前轻轻一揭,清亮的褐色眼瞳在光影里骤然一缩。
被褥之下是两片染血的黑蛇鳞。
“谁?”窗前人影闪过,沈听絮眼疾手快地将榻上的黑蛇鳞一收,召来烈戮追了出去。
那时的她整颗心思都在她弟弟身上,并没有察觉哪里不妥,一直追到逍遥峰竹海深处的一片空地,前面那袭身着枭山门统一修士服的人影突然止住脚。
这个人的背影很熟悉,尽管沈听絮脑子里那片刻划过不少熟人的面孔,但当那人从身后的大片苍翠背景里转过身来时,她心里还是不由地咯噔了一下:“师妹?你来这里做什么?”
木南箐不再逃了,大大方方摘下斗篷上的兜帽,笑道:“来和师姐玩个游戏。”
眼前的木南箐仍然明眸皓齿长相秀妍,可偏偏说话的调子却十分古怪,沈听絮虽然没有觉查出她身上异常的气息,但她知道师妹说话一向娇声娇气,从不会拿腔拿调。
她耐着性子问:“什么游戏?”
木南箐摊开五指,指甲倏地疯长如野草,蛇鳞如乌云般密不透风地裹上手背,“伏魔。师姐你扮演上仙,我则扮演魔族圣女,怎么样?”
黑雾弥漫。
“不怎么样。”沈听絮在她古怪的笑声中心生不详,她暂且猜不出木南箐的意图,但不管她是不是真和魔族有什么关系,都只能先想办法压制住她。戮烈再次被她握在手里:“随我去见师父。”
木南箐当然不会束手就擒,沈听絮同她过上几招,剑势汹汹,你来我往间竟然逼得木南箐连连后退。而她同时也感觉周身血脉喷张,一股气息排山倒海般将她体内原有的真气一一击溃,最后取而代之。
戮烈光芒大盛,朝木南箐削出一道十来尺的气刃,竹枝悉数腰折,飞沙走石间,毁天又灭地。
沈听絮心中大骇,这绝非她如今的修为!而且,戮烈在她手里剧烈颤抖,不听使唤,隐隐有脱手之势。更让她惊诧的是,一道剑光闪过,紧接着便听见一声闷哼,斑斑点点的水液体砸在她脸上。
戮烈终于脱手,可惜太迟了,木南箐胸口已经被她手里的剑刺了个对穿。与此同时,厉喝声传来,神识还未清明的她后肩重重挨了一掌,她毫无防备,这一掌将她摔出十步远。
落地的瞬间,数十名蓝衣修士将她团团围在中间。颂露眉心拧成一团疙瘩:“圣女,你藏得好深啊!”
苏庭之接住木南箐,抬头看了沈听絮一眼,神色复杂。
“不、我不是。”这一掌力道不算重,沈听絮扶着剑艰难站起来,目光从苏庭之和木南箐身上扫过:“掌门,还有诸位长老,弟子有话要禀。”
饶是沈听絮再怎么粗心大意,此刻也知道中了圈套。不过她始终相信,只要大家肯冷静下来听她解释,事情很快就能水落石出,而且在枭山门这么多年,她为人究竟如何可以说人人都再清楚不过。
然而,她并没有开口的机会,就在颂露看向苏庭之征求意见时,将她围在中央的修士们齐齐倒退,像是看见怪物般脸色煞白,风歇吓得失了声:“你、你、你的手......”
沈听絮自己也吓了一跳,她的手此刻正长出无比坚硬又令人恶心的黑色鳞甲,“这是......”
伸出较为正常的那只手往怀里一摸,沈听絮发现,方才从屋内收紧怀里的两片黑蛇鳞已经不见了。
此刻半躺在苏庭之怀里的木南箐突然咳了两声,声音虚弱,却足以让在场大多数人听清:“大师姐她......不是故意的......”
沈听絮生平第一次这么窝火,恨不得立刻拿剑砍掉这只丑陋无比的右手。在场一双双眼睛直直盯着她,此情此景,她早已百口莫辩。果然,颂露抬剑指着她:“你和沈益混入我枭山门,不就是为了魔尊?正好,就由本座送你去见见他。”
——
沈听絮没想过抵抗,她相信枭山门会还她一个清白,而且也不见得所有人都会被表象所蒙蔽,比如她那个面冷心硬的师父,不然也不会在颂露打算将她以魔族圣女身份论处之时替她求了请。
她被关进小云峰的结界里,期间苏庭之来探望过她一次。那时她刚打座冥想完毕,睁开眼便看见一袭蓝衣坐在烛光里,不知是不是光线的原因,她从他那双细长的眼眸里瞧出几分沉郁。
“师父。”沈听絮起身朝他行礼,他的不告而访令她很意外,却又觉得是在情理之中。
见她醒来,苏庭之没有寒暄,而是开门见山地问:“你去逍遥峰做什么?”
沈听絮将事情始末如实道来,她一直有个大胆的不敢宣之于人的猜测,而经逍遥峰一事后,这个答案与她的猜测不谋而合。
“师父,你查过几百年前的飞升记录吗?”这不是一个告知真相的好时机,但沈听絮已经毫无选择,“木南箐或许......根本就不是木南箐。”
她以为苏庭之听完会重视自己的猜测,然而苏庭之面如沉水,“你怀疑是她陷害你?仅凭你毫无根据的猜想?”
沈听絮忍不住争辩:“我不信师父你从没有怀疑过她,枭山门的吉祥物还有几十年来飞升的前辈们,师父,你觉得这是巧合吗?又或者说师父明明有所察觉,却因私心不敢却确认?!”
数十载积攒的怨气与不甘从简短的争辩中透出几分味道来,沈听絮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这些话从来都敢自己想想,更没想过有宣之于口的一天,可他们姐弟俩现在无端被人冤枉,她实在冷静不下。
“听絮,南箐这几日一直跪在掌门殿外替你求情。”苏庭之面露疲惫,不欲多言,走出竹舍时,回头看她,“你好自为之。”
所以,他还是选择相信她么......
沈听絮深吸一口气,单手盖住脸,可泪水还是从指缝里一点点溢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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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听絮在竹舍待了两个月,这期间除了照例送餐的修士,没有任何人前来探望她,毕竟谁也不愿意和魔族扯上关系。
她走出竹舍那天,整座枭山一片银白,而魔族已经浩浩汤汤攻上枭山了。
她的释放是暂时的,一来可以自证清白,二来枭山门需要她,门内高修为的峰主大多都已飞升,剩下的除了灵尊和掌门外,都是些仙风道骨一把年纪的前辈,平时耍耍嘴皮还行,关键时候倒成了不吭声的哑巴了。倒是她常常与魔族打交道,修为又在弟子中最为拔尖,理所当然就成了迎战魔族的不二人选。
沈听絮召出戮烈,身边人横剑又将他拦了回去:“你守住枭山门的第一道关,我先去会会那些魔兵。”
藏蓝色衣袍在雪景中尤为醒目,沈听絮扭头,瞥见苏庭之眼睑下两条明显的阴影。两个多月未见,他竟然憔悴不少,“师父,魔族来者众多,徒儿还是跟你一道前去吧。”
“不必。”沈听絮听他清冷的声音在耳侧响起,“魔族不会平白无故卷土从来,你待在这里,守住镇魔塔的法阵。”
沈听絮以为自己听错了,将守护镇魔塔这么重的担子交到她手里,“师父,你是信我的,对么?”
雪片簌簌落在他肩头,眨眼间便消融在深沉衣料间。苏庭之没有回答,沈听絮却一直仰望着他,等待他的答案,哪怕是一个点头也好。
一时间两人无言,山顶风大,唯有两人衣袖猎猎作响。
“嗯。”沉默片刻,苏庭之取下尾指的玉环放进她的手心,“镇魔塔不容有事。”
沈听絮看着他渐渐消失在风雪中的背影,忽然觉得有些熟悉,她说不上是哪里熟悉,只觉得仿佛两段被经历的时光悄然重叠在了一起,让她无端有种想带着戮烈追上去的冲动。
出自铃铎的一声清响从身后传来,她下意识回头,却发现除了漫天的白,什么也没有。
她紧了紧那枚指环,只觉得那人残留的温度也分外熟悉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