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俏从梦里醒来,映入眼帘的是鸦青色床帐。
从来没有哪一笔单子接得这么仓促,在梦里的时候,她甚至连委托人的模样都没有看清,就匆匆来到了这个世界。
她翻身坐起,环伺着这件窄小逼仄的屋子。由于来得太匆忙,到现在为止,宿主的记忆都还没有被她在脑子里整理出来。
这间屋子里充斥着浓浓的药味,靠墙的地方搁着两个药捻子,一堆瓶瓶罐罐陈列在桌。房里除里她,没有别人,阳光穿过半敞的门扉,在屋子中央洒下一道金光,门外的石板上,两只装有草药的簸箕沐浴在霞光里。
这是一间药房,或者药铺?沈俏下床穿鞋时,很快作出判断。
也不知道宿主这是躺了多久,沈俏一活动就全身发酸,她捶着肩膀刚打算开门好好看看这个世界,有人就先她一步把门推开了。
“听絮师妹你醒了?”来人约莫二十左右,穿着靛蓝衣裳,肩部绣着细腻的忍冬花纹,神情关切不多,言语却十分焦急,“看来师妹身子无恙,如此,还请师妹跟我去仙人顶一趟,为南箐师妹证明清白。”
沈俏打量着这张熟悉的脸,脑海里的记忆渐渐流动起来。
宿主名为沈听絮,眼前这人叫风歇,是他的师兄,也是枭山门聪明斋斋主伍琉琦座下的首席大弟子,耍得一手好剑,人也很贱。
这个贱和人品关系不大,而是他对待感情的方式,说好听点叫痴情种,说难听些便是犯贱,显然,宿主对这个人情绪评价更倾向于后者。
而让风歇甘于犯贱的罪魁祸首就是他嘴里的南箐师妹。
她全名叫木南箐,是逍遥散人下山公费旅游时带回来的小女乞,逍遥散人见她骨骼清奇,是根修仙的好苗子,便收她做了内门弟子,然而没过两年,逍遥散人便飞升了。经过掌门师尊长老们一系列大会商讨,最后一致决定,让这这可怜巴巴的家伙拜入不老峰,成为灵尊苏放的弟子。
然而这位看似可怜巴巴的家伙一点也不可怜,因为她真身并不是什么身世悲惨狗血的小乞丐,而是来自修罗谷的魔族圣女,从刻意引起逍遥散人注意的那日起,她的目的只有一个,集齐十二峰峰主的神脉之血,打开镇压魔族大首领苏莲阴的镇魔塔。
在这个修仙的世界里,神脉一旦被取,便会天显异象。而木南箐十分精明,她每解决掉一位峰主,便会自行引来紫电天雷做掩护,然后把峰主们的尸体在众人的仰望中送上西天,等弟子们极目也再难看见,便使其身毁魂灭。
这个杀人的幌子用得极妙,因为在这个世界里,真正修成正果飞升的可谓是凤毛麟角,资质差些的弟子一辈子都可能见不到一次,所以每当天雷滚滚时,见某某峰主闭目盘腿,摇摇直上,都觉得特激动特自豪,恨不得开个千里传音告诉整个修真界,俺们枭山门的峰主又又又飞升啦!
然而他们永远也想不到,自己的峰主们一进入电闪雷鸣的云层,就被数道闪电劈得连渣儿也没了。
要说这事儿也不是没有一点儿好处,这个好处就是,频繁的飞升,为枭山门招揽了不少世家弟子,使得枭山门短短十年就成了从诸多仙门中脱颖而出,成为甚嚣尘上的修仙大门。
这女魔头不仅杀了多名峰主,还在宿主沈听絮和灵尊苏放这对师徒间使各种离间手段。使得师徒决裂,乃至二人拔剑相向,后来宿主被木南箐逼得入了魔,在峰主们飞升的真相被抖出来后,沈听絮自然又成了杀害峰主的背锅人。
沈听絮与仙门的矛盾愈演愈烈。她本人也从百口莫辩痛不欲生到心如死灰,再到自己唯一的弟弟被枭山门兵解后,彻底黑化。
摧毁镇魔塔,救出苏莲阴,然后与众仙门为敌,一步步走向深渊。
而原本才是真正魔族圣女的木南箐反而风风光光,成了人人称颂的正道女修,夺走了属于她的该有的人生,也夺走了她最爱的灵尊。
就如同大多数邪不胜正的世界版本,以沈听絮和苏莲阴为首的魔族,最终再度在仙门联手剿灭镇压,而沈听絮自己不敌灵尊和木南箐,最后抱着苏莲阴一起跳进了枭山门的拔灵池,骨消肉糜,就连魂魄也被怨气撕得七零八碎。
这也是为什么沈俏单子接得最莫名其妙的一次,她没看见委托人,也不知道委托人到底有无特别要求。
不过,一想到沈听絮跳下拔灵池前那个狠戾决绝的眼神,沈俏至少能确定一点,木南箐必须死!
“师妹!还愣着干什么?南箐妹妹还等着你呢!“风歇本就是个急性子,急躁起来便不顾礼仪,伸手就去拉沈俏的袖子。
沈俏飞快打开风歇的手,笑道:“慌什么?”
风歇见她掸了掸袖子那块被他的手碰过的地方,表情有一瞬的惊愕。他俩从小在点仙台一起练剑,说起来也算青梅竹马,风歇天资聪颖,那会儿还手把手教听絮御过剑,也从没见她像今天这样过。
而且,他注意到方才听絮师妹的眼神,虽然意外,可他不得不承认,那是个带着微微嫌弃的眼神......
纳闷之时,风歇这才想起沈听絮身上的伤,尴尬道:“对不起师妹,是师哥太着急了,那个......你身上的伤好些了吗?”
“师妹明白,风师兄是担心南箐师妹才会这么着急。”沈俏笑出一双月牙,冲散了脸上的阴沉冷静,俨然又回归了那个二八年华的单纯娇憨的少女,“只是我总不能以这副样子去见掌门吧?”
她才刚醒来不久,身上的病服还没有换下。风歇也不好再催促,只道:“那师兄先去仙人顶等你,劳烦师妹快一些。”
沈俏回房将枭山门的藏蓝道袍换上,才紧赶慢赶地去了仙人顶。
仙人顶上有个议事殿,是掌门并十二峰主开大会的地方。
沈俏来的这一路,有足够的时间整理好宿主的所有记忆。而她之所以受伤昏迷,风歇之所以来找她,都是因为木南箐感应到魔王气息,悄悄跑到了镇魔塔的附近,她可能是为了查探镇魔塔下面的法阵,然而这一幕被沈听絮看见,怕沈听絮说出去,正准备下手将其打晕时,结果两人双双触动了法阵,但因为木南箐携带了两位老峰主的护体神脉,所以毫发无伤,而沈听絮却被法阵所伤,昏迷了两天两夜。
阵法大显一事引起了掌门等人的关注,比起闯入法阵,他们更关心的是木南箐居然毫发无伤,有洒扫的弟子说看见木南箐鬼鬼祟祟出现在镇魔塔附近,于是关于木南箐的举动便越发可疑起来。
上一世,沈听絮虽也觉得奇怪,但她顾及姐妹情谊,便当着掌门等人的面做了假证,只说是自己拉着师妹去镇魔塔附近找师父的灵宠。当然那会儿她一定想不到,日后这件事反被木南箐利用,给她扣了一顶难以摘掉的魔族圣女的大帽子。
木南箐跪在大殿中央,正哭哭啼啼地为自己私闯镇魔塔一事狡辩。旁边跪着风歇师兄,还有和她交好的其他弟子,无不是一口一个拿性命担保,南箐师妹绝对不会做出伤害本门的事情。
风歇回头见到沈听絮,神情松了松,又回头对掌门颂露真人道:“掌门师叔,那日听絮师妹也在,她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
面对同门师兄弟们一双双期待的眼睛,沈俏朝掌门和峰主们行了礼,目光从灵尊苏放的脸上轻轻擦过。
灵尊虽满头雪发,但看着十分年轻,肤质白皙,五官冷峻。他坐在颂露掌门的右手边,目光始终不冷不热,表情不咸不淡,事关镇魔塔和他仅有的两名内门弟子,他反而更像个局外人。
苏放就是这样,哪怕现在不老峰被魔族给炸了,估计他眼皮也不会眨一下。
沈俏觉得,这人要不就是心大,装着所谓的社稷苍生,所以没心思管门派里的琐屑之事,要不就是根本就没有心。
沈俏又觉得,不老弟子少得可怜,原因已经很明显了。试问,谁愿意跟这样一个对徒弟向来漠不关心的师父修炼?
真不知道沈听絮看上他哪一点......
沈俏还没腹诽完,苏放突然抬了抬眼皮,微微歪着头,挑起眉打量她。
“......”
沈俏:这突然带点期待的眼神,又是什么情况?!
“师姐!”木南箐拉了拉沈俏的袖子,她的鼻子已经哭红了,瞧着怪可怜的。
当年逍遥散人把她带回枭山,她又大又亮的眼睛里含着泪花,鼻头粉红,像一只受惊吓的小兔子,一路上都畏缩在逍遥散人的身后。那时候沈听絮为了安抚她,还把蒸好的桂花糕包了好几块给她,说:“很甜的,吃了胆子会变大哦。”
沈俏甩甩脑袋,果断掐的回忆。
她想了想,道:“禀掌门及各位峰主,弟子也相信师妹心底纯良,不会做任何有伤本门的事......”
四下传来松气声,风歇更是一脸如释负重。然而下一刻,他的如释负重就变成了如临大敌。
“虽然师妹行动鬼祟,最近也老爱一个人往镇魔塔跑,有时也会去藏书阁翻看关于法阵类的书籍......尽管如此,但我仍然相信师妹的为人,相信她是个好女修,毕竟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秘密,弟子认为......”
长篇大论仍在继续,可仪事殿的修士们,听呆了。